“叮铃铃”“叮铃铃”,办公室激起一阵电话声。钱秘书轻车熟路的接起话筒:“喂?”
话筒那边传来压低的男音:“我找毕处长,毕处长在吗?”
钱秘书一皱眉:“你是谁?”
男音又继续开口,只是答非所问:“我找毕处长,有很重要的事,请你帮我找毕处长来接个电话。”
钱秘书看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挂了电话。
陈深坐在一旁,翘起二郎腿,若无其事的开口:“谁打来的?”
毕忠良不在,陈深无所事事的呆在行动处,已经在处长办公室坐了一个上午。
钱秘书一边擦桌子,一边回应:“不知道,只说自己要找处长,处长是这么好找的吗?”
陈深放下翘起的二郎腿,办公室又响起一阵电话铃响,钱秘书接起电话,又是那道压低的男音:“请你帮我找一下毕处长,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对他说。”
钱秘书丢下手中的抹布,就要开口大骂:“欸,我说你。”
陈深先一步阻止他:“电话给我,可能是我们的一个线人。”
接过电话,陈深已经猜出了来人:“老毕不在,说吧,找他什么事?”
男音低沉响起:“下午一点,到青峰茶馆。”说完,电话就被挂了。
打电话的是昨日逃出来的吴龙,小心翼翼的报了时间地点,他左顾右盼,往无人处走。
下午一点,吴龙拐着腿往茶馆走。只是尚未进门,就见二楼有人打量他,吴龙停了脚步,犹豫一瞬,转身就往回跑。身后窜出几人,对他围追堵截,显然是一场针对他的陷阱。
陈深没想到吴龙成了惊弓之鸟,毫不犹豫的紧追了上去。两人在小巷子里撞了面,陈深只说自己是毕忠良的人,吴龙不敢相信他,虚晃一枪,又跑了。
这一场陷阱,没能达到目的,设陷阱的人,就是上午接电话的陈深。陈深要杀吴龙,就连唐山海前晚接的电话也是他找人打来的。之所以帮唐山海,是因为他和唐山海一样,在脸上戴了一层面具,面具下还有一层脸,是他的真正身份,中共潜伏多年的卧底——麻雀。
国共关系扑朔迷离,国军对他们的敌意一直存在。但不管如何,他们多少也算是统一战线的战友,帮唐山海,就是帮徐碧城,也是帮他自己。先前已经有了几场针对他的刺杀,他若不和唐山海打好关系,怕是没命完成组织的任务,从毕忠良那里拿到归零计划了。
只是可惜,又被吴龙跑了,现在,只能等晚上宴席,看有没有机会杀人。
气喘吁吁的缩在僻静处,吴龙不敢出声,也不再乱跑。他昨天被陶大春的人打伤了腿,现在正隐隐作痛。他在等,等晚上的生日宴,毕忠良赶回华懋饭店,再想办法见他一面。
正是疲惫困顿之际,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走了过来。小姑娘东张西望,似乎是迷路了。
“你好,请问你知道黄浦江摊怎么走吗?”
吴龙看对方是个不大的小丫头,放低了戒心。他也不敢多事,因为怕自己不能一击毙命,引起对方的叫喊。只希望对方问完路可以赶快走开。
眼神不善的看着眼前的人,他露着几分凶神恶煞的面相:“出了这条巷子,左转,一直走就到了。”
小姑娘脚步一顿,像是被他吓到。然后迟迟疑疑的继续往前走了几步,伸手一指:“是从这边出巷子吗?”
吴龙正要点头,几张纸人飞到他的身边,捂住了他的嘴巴。
一把匕首捅进他的心窝:“挡路的,碍眼的,统统去死。”
岳绮罗站在原地,等待一场死亡。她许久没吃人,如今也不打算吃人,况且这人长得丑恶,看起来也不好吃。
吴龙躲的地方很偏僻,陈深找不来,其他人也找不来。所以岳绮罗有时间处理好这一场谋杀。待到人真死绝了,她拔出匕首,招来了几缕残魂往尸体里填,准备让他找个野林子把自己埋了。这样,就没人想得到是谁做的了。
唐山海提前回了家,岳绮罗正站在二楼的窗子边发呆。唐山海在院子里和她对视了两瞬,然后上楼敲开她的房门:“绮罗。“
岳绮罗知道他要说些不好听的话,所以提前打断他:“吴龙死了,你不用担心了。”
唐山海一愣,待到反应过来,他左右看了几眼,关上房门。心里其实已经不太震惊岳绮罗能知道的这些事,只是她一个小姑娘,飓风队没杀成的人,她怎么敢单枪匹马的去了。
“你杀的?你怎么去做这样的事,受伤了怎么办?回不来怎么办?“
岳绮罗点头:“杀个人算不了什么。“
“下次不要再去做这种危险的事。“
岳绮罗一撇嘴:“你能不能别拿我当小姑娘看。我不去做这些事情,难道看着你赶我走?你省省力气,少说这些没用的话。“
右手翘起一个兰花指,屋子里飞出几张纸人。纸人化形,站在唐山海面前。唐山海不是一惊一乍的人,可是岳绮罗的出现,已经让他没法解释几十年所见识的一切了。
话噎在喉咙里,唐山海顿时成了大小眼:“你,这。“
指挥纸人给自己拿了把剪刀,岳绮罗开口:“我不是什么没本事的小丫头,莫说杀人,吃人在我这里也算不得什么。死在我手上的人,大概不算少。吴龙只是其中一个。你现在,是不是怕我了?“
唐山海回过神,感觉自己是聊斋里遇了鬼怪妖魔的书生,便是再不肯相信,事情也已经发生。至于岳绮罗,一个阴森森的小妖女,他其实更愿意把她当个来历不明的小神仙。天上来的也好,地下冒出的也好,他都不甚在意。
目光在岳绮罗脸上停留,他轻轻一笑:“不怕,现在不怕,以后也不会怕。“
岳绮罗笑了,露出了单薄的嘴唇和小尖下巴。从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她往嘴里一丢,含糊不清的开口:“今天回的比之前早。”
“今晚是李默群的寿宴,我打算去选个礼物。”想了想,他又开口:“你想不想去,有点心吃,还有南洋的烟花看。”
岳绮罗从前也参加过寿宴,但那是她做岳家小姐时候的事情了,民国大酒店里载歌载舞的宴会,她还从未参加过。
把头一点,她答道:“我也去。”说着,她跑进房间。再出来时,身上的红裙子没有了,换成了件雨过天青色的崭新旗袍。
“好不好看。”
唐山海对她笑了笑:“好看。”
“这是你带我去买的,当时那老板还夸我长得好。“
唐山海没接话。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件衣服,也不承认自己带她买过,只当岳绮罗在说胡说。
华懋大饭店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众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一楼空出了大厅,灯光扑朔迷离,是给客人跳舞用的。四周零星着桌子,可做休息之处。来的人很多,不止行动处的人,也有亲朋好友,其中不乏毫无关系,跑来献殷勤的。
唐山海和徐碧城作为李默群的亲信,早进了包间,和毕忠良等人一道贺寿。包间门口响起一阵掌声,陈深不喝酒,一向只喝格瓦斯。眼见众人端起酒杯,他不好不给面子,以果代人,借滚苹果图一个好彩头。
唐山海拉着徐碧城跳了支舞,徐碧城因为吴龙的事,整天都心不在焉。唐山海也是下午才从岳绮罗那里得了结果,正打算借此空隙给徐碧城透露消息。
一支舞跳完,徐碧城没有再跳下去的兴致,独自坐在桌边,她依旧怅然若失。不远处的陈深走了过来,徐碧城一时失神,打碎了手边碟子。
陈深举起汽水玻璃瓶,对徐碧城一笑:“想邀请唐太太去那边聊一聊,不知道可不可以。”
徐碧城呆愣愣的点点头,紧跟了上去。
唐山海没注意到陈深的动作,正和岳绮罗一起跳舞。岳绮罗跳得并不出彩,因为刚学不久,只会几个动作,不过也够用了。
齐眉刘海盖住额头,长发盘成了辫子,岳绮罗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戴了对铜发夹,可是颜色不够鲜亮,显然是收了许久。嘴唇涂成了亮晶晶的大红色,耳朵上多了一副玉石耳坠,随着岳绮罗的动作,前后摇晃。
唐山海感觉还是一个小姑娘的面貌,可是褪去了些稚气,有点待字闺中的意思了。
岳绮罗和他四目相对。相视良久,她眨了眨眼睛:“你总看着我干嘛?”
唐山海答道:“我看你好看。”
“你从前也这么说。”
唐山海无可奈何的笑了——她又在胡说了。
看着眼前的唐山海,岳绮罗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张显宗为她死了,她找了他很久。现在,梦醒了,其实张显宗一直在她身边。或者本该就是大梦一场,梦的尽头有张显宗在等她,一觉醒来,满身风尘尽数消散。
两人跳完一曲,旁边走来一位旗袍美人。美人烫了细卷发,鹅蛋脸,眼型圆润不带棱角,皮肤是蜜调的白,嘴角抿起笑意,连眼睛也是带着笑,显得颇为亲近热烈又落落大方。
美人名叫柳美娜,是特工总部的一员,正在档案室工作。徐碧城得了唐山海的授意,没少和柳美娜打交道,因为柳美娜是处里的人精,一向消息灵通。
“这位小姐真是好看,不知美娜是否有幸,也陪唐队长跳支舞呢?”
“美人相邀,不敢拒绝。柳小姐帮了碧城不少忙,一直想邀请柳小姐跳支舞,就怕唐突了美人。”
明知道唐山海的话有些客套,柳美娜还是十分高兴。唐山海这样西式洋派的公子,她一向喜欢。越是与徐碧城深交,越是看到唐山海的好,她便越是发现自己羡慕她。
柳美娜老大不小,并不是没有人追求,只是那些人,她都看不上。难得看上一个,却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
“唐队长见外了,叫我美娜就行。我也没帮唐太太什么忙,再说了,同事之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的。”
唐山海笑得得体:“那唐某便邀请美娜小姐跳支舞。”说着,他松开岳绮罗的手:“我等会就过来。”
岳绮罗一点头,避着人群往角落走。
柳美娜扭头看着岳绮罗影影绰绰的背影,搭上唐山海的肩膀:“那位小姐长得真是好看,不知是唐队长的什么人?”
唐山海保持他温和的笑,很礼貌,很得体,也是一种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修饰性的应付。看似亲近,却是隔了一片无波的海,又是一层绵柔蔽日的云。
“远房表妹,最近来的上海。知道我今晚参加寿宴,也想来,小孩子心性,没什么大问题,就由着她了。”
柳美娜恍然大悟,捧出一堆真心的好话:“唐队长对太太好,对妹妹也这么好。我柳美娜怎么就没唐太太那么走运,碰上唐队长这样的好男人呢。“
唐山海有些尴尬,总觉得柳美娜话里有话,可又不敢点破。不知道怎么把话接下去,索性就不去接。柳美娜的手还搭在他手上,很平常的事,跳舞也是很平常的事。他倒感觉自己握了一块炭火,简直让他不自在,只想快点跳完这曲,好去找岳绮罗。
岳绮罗拿了一块蛋糕,随意一扫四周,没发现徐碧城的踪迹,连陈深也不见了。不着痕迹的收回目光,她只在心里冷笑一声。
唐山海从一旁走来,坐在了她对面,心里一阵轻松。歌舞还在继续,两人窝在角落,像是得了方小天地,世间的一切都悄无声息的远去。
眼见人群渐渐往门口涌去,唐山海轻声开口:“马上放烟花了,楼下太挤,我带你去阳台看。”
所有人都聚到门口看烟火。唐山海和岳绮罗站在阳台上,没下去。徐碧城和陈深倒是也不见了。
看着那些稍纵即逝的火光,岳绮罗恍然想起很久以前,也有人陪她一起看过。那时的她还是个小道士,还在青云山上学着画符和道术。借着天空的巨大声响,她拉了拉唐山海的衣袖:“你以后年年都给我放烟花,烟花也很好看。”
唐山海低头看着她,笑着说:“好。”
“你的事情也该和我说,我能帮你。”
“我记住了。”
岳绮罗笑了一下,又转头继续看烟花——其实也没那么好看。
“有好处。”
唐山海怀疑自己幻听了:“什么有好处?”
岳绮罗的双手垂在两侧:“牵扯这些事情,对我有好处。你好好活着,做想做的事。”
好好活着,岳绮罗说要他好好活着。
“升官发财请往他处,贪生畏死勿入斯门。”这是在黄埔早就读烂嚼透的两句。“怕死不革命,革命不怕死。”能被军统插入上海,他早就视死如归,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身边之人要他服从组织安排,早日完成任务。他的搭档,并肩作战的战友,就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
成不在我,功不唐捐,玉汝于成。必要的时候,死便死了。死得其所,也算死而无憾。
好好活着。许久没人和他说过这话,岳绮罗却是说了好几遍。他每天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都快忘了“活”这个字了。
做想做的事,好好活着,能活着,自然还是活着更好。
“中国打仗打了许久,走了英法联军,又来八国联军。这里以前也有过贞观之治,康乾盛世。绮罗,我活了二十五年,还没见过天下太平是什么样。书上说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我想看看。”
岳绮罗踮起脚,抬手一拍他的头顶:“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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