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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六点半,督军府内衣冠云集、觥筹交错。江池年今日最为抢眼,漂亮的姑娘不论到哪都是焦点。她今天穿了一件鹅黄色的洋装长裙,戴了顶时兴的纱帽,领口系了素白的蝴蝶结,腰身叠着柔软的镂花蕾丝,不比其余姑娘的美艳华丽,独独显出了豆蔻年纪该有的娇俏玲珑。
宋枝枝也在,她在望城的名流之中一向吃得很开。
临时的戏台子搭在院子里,虞渊正在应酬一众攀谈道贺的亲友。江池年和江浪进来的时候引起一阵不小的骚动,小姑娘太招眼了,偏生美不自知,不爱学别家富贵小姐穿漂亮衣裳。
江浪早就想问她,坤包里到底揣了什么,一股怪味,虽说有香水掩饰,但走近了还是能闻到。
江池年抱着包,在川流不息的宾客里左顾右盼。
“江少爷,江小姐。”虞渊端着酒过来了。
江浪正要说话,被江池年截胡,“少帅晚上好呀!您看上去比前几天更加丰神俊朗了,所以岳以舟来了吗?”
江浪在场,她不敢给虞渊甩脸子,一顿假客套贼心昭然,她就是冲着岳以舟来的。
虞渊转了个身,酒杯指向戏台之后的一栋小洋楼,“二楼客室。”
江池年直奔洋楼而去。
江浪还不知道江池年和岳以舟的瓜葛,只觉她冒昧失礼,手里的酒杯和虞渊轻碰了一下,道:“年年第一次参加宴会,礼数不周,烦请少帅多加担待。”
虞渊笑了笑,一口饮尽香槟酒,“江小姐肯赏脸,实之我幸。”
江浪没说话,虞渊的态度有些过于谦逊了。
江家是北地豪商,自称第二就无人敢拔头筹的存在,这些年虞家军行军打仗吃的粮饷,泰半是江家拨出去的款。而现今军阀割据,在望城这地界,乃至北地十三个省,虞家拥兵独大,仗钺一方,跺跺脚北地都得抖三抖。两家在利益方面算是老交情,势均力敌谁也不输谁。但到底是枪杆子说话的年代,没了江家还有刘家李家王家,可没了虞家,北地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谁都能来分一杯羹。
理是这么个理,所以虞渊在他面前做低伏小,必有猫腻!
两人相视一笑,各怀鬼胎,音乐舒缓轻柔,宾客相谈甚欢,晚宴的气氛融洽而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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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以舟在房间里休息,他近来精神不振,心悸易乏,还总有不好的预感。阿缘按照班主的吩咐,端去一杯冒热气的咖啡给她提提神,咖啡摆在桌上,香气四溢。他按着额际,伸手去拿咖啡,端到嘴边正要抿一口试试温度,突然嗅到一股奇怪的味道,微微刺鼻而辛辣,掩在咖啡的浓香里。他脸色大变,杯底磕在桌上,双手不住地发颤,将咖啡洒出好几滴。这种味道,她再熟悉不过了……
“阿缘!”他焦急地站起身,四处寻找阿缘的身影。
阿缘没找着,却看见门口有人欹身而立,正看着她笑,只是那笑容像三九寒雪侵肌裂骨,又像那斑斓毒蛇冲她吐着信子。岳以舟头晕目眩,扶住桌角勉强站稳,脑海里那根时刻紧绷的弦,终于在这一刻噌然断裂。
江池年光鲜明媚地站在马灯下,鹅黄的洋裙衬得俏脸粉白,岳以舟见过她很多次,她固然漂亮、灵动、可人。但从没有那次像今天这般,目光似最柔软的云锻,而云锻里裹着尖锐的刺。
“为什么不喝呢,是觉得咖啡有股怪味?可是咖啡本来就是这样的呀。”她将双手环在胸前,缓缓开口。
岳以舟艰难地扯动唇角,“要登台了,不宜喝咖啡。”
“是吗?”江池年走过去,惋惜地端起咖啡,“少帅亲自泡的咖啡,一口都不喝吗?”
岳以舟脸色寡白,“江小姐说笑呢,少帅怎么可能为我泡咖啡……”
“如果真的是我泡的呢?”
岳以舟惊慌失措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虞渊不知何时站在门口,二人的对话悉数落入他耳中。
江池年穷追不舍,“真的不喝吗?”
岳以舟的手指死死抠住桌角,强颜欢笑道:“江小姐,我该化妆了。”
江池年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如一潭死水,看不到半点光亮,她捧着咖啡,向他道别,“那就不打扰岳先生了。”
走了几步,她又顿住,侧了侧身子,问:“你当真不认得曲晓颦?”
岳以舟已坐回椅子上,垂着头,“不认得。”
谈话便结束在此。
江池年离开休息室,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咖啡,随手泼在了走廊上的盆景里。
虞渊跟在她身后,两人站在走廊上,看不远处的席上热闹非凡,她叹了口气,“岳以舟做了一场梦,梦里他是一代名伶,万人拥簇;岳以芳同样做了一场梦,梦里她的哥哥从未死去。”她撑在扶栏上,撇了撇嘴,“可这只是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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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排演的戏开场了,戏台下的长椅上坐满了人,江池年坐在角落的位置,她旁边摆着一张椅子,椅子上面坐了个人,人身上盖了一块白布。
今晚唱的是《龙凤呈祥》,孙尚香一上台便引来一片叫好声,台上的岳以舟脸上抹满厚重的油彩,描眉画眼,不似方才惊慌落魄,上了戏台的他,真真艳压四座。
唱的是美人计那折,老夫人在上座听得入神,虞渊陪在她身旁,目光时不时投向江池年,她倒安静,托腮看戏,心里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待我进宫辞别母后,与你同行便了……”
一出戏唱了过半,孙尚香进宫辞母,与刘备同去。江池年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戏台,座下哗然,纷纷交头接耳,江浪见状正要上台去把她拽下来,却被虞渊拦下。
“不急,江小姐自有打算。”
“打算?她能有什么打算?”
“江少爷往下看便知,好戏才刚开始。”
戏台上的江池年优哉游哉地走到岳以舟面前,“岳先生,到此为止吧。”
岳以舟的掐着手心里的衣袖,脸上的表情掩盖在妆容之下,看不出喜怒悲欢。
江池年转身面向台下众人,“不知道岳先生在这灯火通明的戏台上名利双收的时候,会不会想起黄土之下尚有一副沉冤莫白的腐骨,但凡你的心是肉做的,都会感到良心不安吧?”
岳以舟抬起手,动作僵硬而缓慢,那只手握住了江池年的手腕,透过薄薄的衣物,她能感受到从他手心传来的冷。他在向她摇头,眼中的哀求像死水潭中的涟漪,却激不起江池年心中的怜悯。她拂开他的手,嘴角的笑意带着讽刺。
“我每次见你,你都喜欢把眉毛画得很高很长,起先我只以为是你对画眉比较讲究,可直到我发现你还有个妹妹叫岳以芳,你们兄妹二人身高长相相差无几,唯一的不同便是眉毛,你画眉是为了让自己看上去和岳以舟更加相像。你们兄妹相依为命,你的邻里乡亲告诉我,岳以芳在半年前去世了,岳以舟将她草草下葬,想必是怕停厝太久发生变故,让人发现死的人其实并不是岳以芳,而是哥哥岳以舟。后来我又从安和园的班主那儿得知,岳以舟半年前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回来之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而岳以舟的名声也是从那个时候慢慢起来的。”江池年的目光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句道,“我说的没错吧,岳、以、芳。”
岳以芳站在那一动未动,脸上红的鲜红,白的惨白,“江小姐说故事呢。”
江池年耸耸肩,“是啊,说你的故事。”
岳以芳定了定神,道:“这都是您的猜测,您没有证据。大庭广众之下,江小姐总不能让岳某脱衣自证清白吧。”
江池年点点头,从坤包里拿出一张票据,正是前天从她房间顺走的那张,“这张票据上的字迹,和岳先生家里留存的岳以芳的手记本里的字迹一模一样。我想,再相像的兄妹,笔记也不可能完全一样。如果你还不肯承认,没关系,我总能找到真正的岳以舟留下来的墨宝,到时候一比对,你的身份自然昭然若揭。”
岳以芳听罢,突然抬起头笑了,红艳艳的唇扯开一点弧度,诡异万状,“是啊,就算我顶替了我的哥哥,那又如何,望城没有规定我不能以我哥哥的身份活在世上吧。”
话言至此,台下的人已按捺不住地议论开来。
江池年将那张票据丢开,走到台上的道具椅上坐下,拿起桌上的折扇敲了下桌子,道:“别急嘛,故事才刚开始。我初时见你并非在安和园,而是你在徐家唱戏那回,我们学堂的夫子是个老戏迷,那场戏他领着我们去看了。那天你唱的是《鸳鸯冢》,而这出戏恰好是曲晓颦的拿手好戏,不得不说你学的真的很像,每一个细节都惟妙惟肖,可是太像了,像到夫子都以为是曲晓颦活过来了。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怀疑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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