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街上走着。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空气中有些寒冷的湿气,像是伯克郡州的早晨一样。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日出了,他却还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匆忙的走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再追赶着他似的。他也从不回头去确认有没有追逐着他的东西,只是义无反顾的一直向前走着。或许他的步伐不会停下,但镇子的大街只有那么长。石板路一直延伸向另一个山丘,他的手插在兜里从未拿出来过。低下来的头上顶着个棕色牛仔样式的皮帽,头低得好像那帽子沉得要把他压垮一样。周围的矮建筑住着熟睡中的居民们,玻璃大窗户被窗帘从里面盖住,黑得像一谭水,似乎正酝酿着什么新浪潮的扬起。小镇里只有路灯和星星亮着。尽管小镇在电力方面并不富裕,但那些发散着黄色光的路灯却还是要开一晚上的。会做美味可口的苹果馅饼的露森太太说,这是为了让下工晚的男人们能找到回家的路,工厂的作息总是不那么尽人意。而现在,科勒特就正走在这样一条供辛苦的工人们通行的马路上。
走的时间太长了,他有点冷,裹了裹衣服。慢慢的,他开始看到东边冒出些光亮。大概是五点了吧,他不愿为了看表而把手从兜里拿出来。他怕冷,就和他冷漠的心脏一样,经受不住严寒的拷打,随时都可能碎掉,不堪一击。这个可怜的男人——他走不出妻子和孩子意外逝世的阴影。生活对他来说一团糟,像路边杂样的草,东一簇西一簇,常常被风拂撂倒,烂醉如泥。严重的打击使他出现了精神上的问题。他多想再看看啊,哪怕只一次——他那可爱妻子的可爱的脸,可爱的笑容和可爱的酒窝。那一切对他来说太过重要,以至于无限的思念让他变得魂不守舍。他变得喜欢在夜里走路,这与之前严谨自律的他截然相反。
清晨的第一束光射了过来,照在他脸上,影子映在矮房子的墙上。紧接着,就像是有什么传信的鸟儿叫响了似的,第一户人家的灯亮了。科勒特知道,属于他的夜晚结束了。经过那家彻夜灯火通明的酒馆时,他又遇到了那帮刚从酒馆里出来的混混。他很讨厌这些混混,他们总是从小孩那里勒索些小铜板,虽然科勒特自己可能都看起来和那些混混们差不多。那些行为不检点的年轻人怕佩蒂阿姨。佩蒂阿姨是洗衣房的老板娘,出手狠辣,却待人温和。她常没有缘故的免费帮科勒特清洗他的衣服,但科勒特觉得这只是他稍显帅气的长相起的作用。不过,配上呢子风衣的他确实帅气俊朗,这样讨喜的颜貌使他在镇子里受到妇女姑娘们的追捧,这使这些喜欢喝酒的年轻人们很不高兴。
科特勒并不年老。他甚至连三十岁也没到。但岁月的痕迹还是在他脸上留下了浅细的皱纹,在他原本快乐无暇的瞳孔里布下了深邃的阴郁。那双黑色的眸子,看过妻子孩子阖家欢慕,也看过每个不眠之夜的第一束晨光。这一切对他来说消逝的太快了——他甚至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己宝贝女儿可爱的眼睛,还没记下她眼里的每条纹理,还没数清她随风飘拂的每根发丝,还没看够她笑起来时脸上的每条皱纹。但是,都已经不在了。那样在阳光下笑得甜蜜幸福的小女孩,被一场不该属于她的车祸带走,永远离开了他。
他继续走着,发觉到吹来的风渐渐有了些温度。晨光照在路边的野草上,散发着些微弱的橙光。他看到路左侧的一户房子里走出个胖胖的妇女,手里拎着一桶看起来冰凉的水,泼在院子里的杂草从上。她腰间的围裙快要裹不住她肥胖的身躯了,臃肿的双腿走起路来却雷厉风行。紧接着,后院里又跟着走出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她身上粗糙的亚麻布面料在微亮的天空下显出麦子般金黄的颜色,光亮的纽扣闪着古铜色的光芒,就和她健康的皮肤一样。他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自己妻子的影子;每天清晨擦着手巾穿过客厅,在满是早晨阳光味道的厨房里煎下第一块巧克力味的华夫饼和黄油面包,端着慢慢一托盘的早餐来到棕色橡木桌前,边解开围裙边亲一下椅子上睡眼惺忪的女儿的小脸蛋,摸摸看报纸的丈夫脸上刚剃完的胡渣,啜一口温度正合适的燕麦牛奶,哼着收音机里放着的自己最喜欢的小曲儿。
但都已经不在了。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回到自己宅子的白色栅栏门前了。栅栏门没上锁,轻轻一推便开了。院落里杂草丛生,一片杂乱狼藉的景象。开了房门锁,钥匙扔在鞋柜上,他把头扎入冰箱里翻找着能吃的东西。作为年纪轻轻就有所作为的优秀会计师,他的经济条件并不需要堪忧,但他自从妻子去世后就再没怎么去过超市了。还是那张棕色橡木桌,那个充满阳光螨尘味道的厨房,那个满是油渍的华夫饼机,唯独少了他最爱的人的身影。他再度陷入了回忆。朦胧里,他似乎又看见了他妻子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但他再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她的脸;他伸手去抓她的衣摆,却什么都抓不到。回过神来,妻子的身影早已不在,还是那间厨房;只有他一个人,和他停在空中的手。
又是幻觉吗。胡乱往嘴里塞了几片药,他倒头又睡下了。
黄昏,他恍惚间看到窗外投射过来的橙色光芒,抬起手遮住那些刺眼的光线。翻了个身,他迷迷糊糊的看到门后站着个黑色的人影。他蹭的一下坐起身来,眯起眼睛再看,只是空荡荡的白色木门。这不是什么好的兆头。他的手攀上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几盒药,就着水吞下几片。床头柜上的那杯水好像还是上周的,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又出门了。黄昏时分的光使他感到厌恶。那种橙色的光线带给他孤独、无助、悲伤和绝望,使他饱受折磨。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科勒特喜欢上了折磨自己。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他都喜欢。或许这对其他人来说是不可能甚至可以称为是变态的事,但对他来说,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在黄昏里走着,他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看见每一次迈步扬起的尘土。他看见那平整的地平线,看见橙色的太阳在慢慢下坠,看见风吹起尘土在地表旋走。他忽然感到有些不真实;于是他把手攀上脸颊,把每一次呼吸变得沉重。他感受到自己有些渣手的胡渣和稍有些油脂的皮肤,感受到自己不长不短的头发和跳动的眼珠。一拍一拍,一下一下,他的心跳和步子并同向前迈进。什么也阻挡不了他;他孤独但强大,他是个强有力的成年人。他的双臂坚实又有力,他的头脑灵活且聪慧。这就是我们的科勒特——他在一次次的行进中终于似乎又找到了自我。
这些乐观的念头让他稍微好受了些。夜晚终于降临,太阳退到了地平线以下,沿街的铺子亮起了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他走进那家他不知吃了多少次的披萨店,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看看,又是那些再熟悉不过的壁画和挂着发旧的照片的相框,油腻腻的棕榈木桌子和黄色光的大吊灯。他这么看了一会儿,直到一个身材丰满的女服务生走过来。
“晚上好,先生。您想要点什么?”
“一份腊肠橄榄披萨……芝士卷边,和一杯可乐。”
她在手里的本子上记下了,便扭着腰走了。披萨没一会儿就来了,散发着浓郁的芝士的香味,看着十分诱人。科勒特好久没有这么想吃东西了——但他还是一直等到可乐上来才开始用餐。他从不辜负美食带给他的绝妙口感。
饱餐一顿,他开始感到一些生活走上正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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