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微雨。
允生和先生学了识字,先生最近在教《老子》,让允生好生惊奇。惊奇的不是老子字字珠玑,而是先生讲的故事。
允生不爱读书,却爱听故事,背了“道,可道,非常道……”就实在背不下去了,趴在窗口望向长山的方向。长山上又云雾缭绕,与微雨相和,显出格外静谧的景色。乡下的地方,大多是安静的,特别是这种不用耕种的天气。
“雷达惊蛰前,生意莫做忙作田”
富太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允生的身后,忽然出声把允生吓了一跳。
“今年是个好年景啊……”富太太的声音并无喜悦,却也安详。
“外祖母,”允生应声而起,规规矩矩地站在富太太面前,早就没了那如软泥一般趴在窗口的样子。富太太微微点头,却不看他,远远地望着长山不作声,允生也不敢作声,但忍不住也随着望过去。这一望,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似乎看到了长山上似有闪电,随着云雾的方向,细细的划过一条,只是一瞬就消失了。远远的,有小小的雷声。允生揉揉眼睛再看,那闪电似乎也只是他的幻觉。他回头看了一眼姥姥,想问,却没敢问。
富太太看了一阵,忽然长叹一声,转身走了。
是夜,允生按时换了衣衫到饭堂吃饭,进屋时,看着一家老小都已经在座位旁等着,唯富老爷和富太太还未到。允生也规规矩矩地站在椅子边,看着旁边又胖又壮的表哥和那个还没桌子高的表弟挤眉弄眼。大舅舅外出经商已久,表哥自然是管束松了些,养了一身坏毛病,而小舅舅家的表弟却是个胆小怕事的主,据说,从小就是个夜哭郎。允生听靳叔说,小表弟的生辰不好,生下来就很难长命。允生不明白靳叔说这话的根据是什么,但富太太对言论礼仪要求甚严,允生又是养在她院子里的孩子,自然是不敢随意胡言乱语,听了也就算了,不敢随意谈论或谣传。
富老爷和富太太终于出来的时候,厨房又加了一道菜,花雕蟹。全家都有点惊讶,这本不是吃蟹的时节,刚刚甩子的蟹并不肥美,或者说还有点干、柴,今天却按大小数着人数做了十多只。虽然新奇,却无人敢问。问了富老爷和富太太好,富老爷一颔首,算是开席了。花雕蟹趁热分了下去,下人拿出蟹八件来一分,便是一阵沉默的忙叨。富家家规严,食不言寝不语,所以大家一肚子疑问却无人敢提。直到这顿饭吃完了,富老爷要求看茶,大家才渐渐有了议论。
富太太说雨后要下地了,田里的螃蟹有点多,不吃了可惜。富老爷点点头,抽了口水烟,伴着咕噜咕噜声,又是一阵沉默。直到大家将要散了,富太太才让下人给了各人一个小布包,布包一股很重的中药味。
“过了惊蛰,蚊虫就开始多了起来,这药包各人没事就戴在身上。”说完便先扶着抽完水烟的富老爷回房了。
允生分到的药包上面有个朱砂印记,允生觉得有点脏,忍不住擦了擦,却越晕越大,允生无奈,拿着药包回房。
那夜,月光如昼,全然没有了白天的烟雨蒙蒙的影子。天空清朗如宝蓝的珠盘,月光带着昏黄的光。允生睡不着,偷偷地走出东厢房。慢慢走出院子,向岷江滩的芦苇荡走去。富家的产业有山有江,所以既有伐木人,也养渔夫和佃户。而芦苇荡边的竹楼,就是靳叔和渔夫住的地方。渔夫在村子里也有房子,有些不常住竹楼,所以常常是靳叔一个人住在这,允生便常常来这听靳叔讲故事。
允生走着,觉得这个时间靳叔还没睡。可是走到竹楼下,房里却没有透出一点光。
“靳叔?”允生喊了一声,却无人应。允生甚是奇怪。正打算回身去找找,却见天边有一片云急急地飘来,天空风云变幻,狂风乍起。刚刚还万里无云,晓星朗月的夜空一瞬间乌云密布。四周阴风打着旋地刮擦人,刮的允生的脸生疼,几乎睁不开眼睛。这时,允生闻到空气里有股浓重粘腻的血腥味,仿佛无孔不入的粘液一般,糊住了七窍,让人窒息。就在允生以为自己要憋死了的时候,忽然乌云中旋风旋出了一个圆形的空隙,细细的一条,允生登时天灵清明,就听炸雷四起,在允生周围数步紧密落下。允生吓得拔腿就跑,四下逃窜,可是荒野无处遁形,允生变在芦苇荡里爬行躲避,恍惚间,身下似有流影随行,允生无暇顾及,只是没头苍蝇一样乱爬。炸雷紧随其后,让人不得放松分毫,直到允生一个趔趄,不小心滚进了江里。落江那一瞬间,一道惊雷如钢刺一般扎进了允生的身上,允生只觉得皮肤灼热难忍,鼻息间闻到布料烧焦的味道,还有一股肉香,允生便没了意识。
允生看到了亮光,以为自己是死了,心想,自己看来是无缘长山了,只能在乱葬岗有个小土包,无名无姓无人供奉。正叹息着,却见亮光渐渐扩散,眼前便是深山老林的一座古朴的石塔。允生忍不住往塔上看,便觉得塔上空空的窗边,应该有个人影,可是却看不清楚。心里却忍不住产生了一股悲凉,那一道身影便让人看懂了数不尽的含蓄的欣喜,娇羞和婉转。允生觉得那道身影特别熟悉,急切地想上前去看,却不及那人转身的速度。于是想大喊,却喊不出声音。这时,塔身上快速飞驰过来一条银麟巨蟒,头顶还有一个小小的三角凸起,是灰色的白。只见巨蟒金目圆瞪,张着血盆大口就冲着允生扑来。允生大惊,哑声尖叫,紧闭双眼。就觉得有呼呼的风声和不断下坠的感觉,心中骇然。睁眼才发现,自己躺在芦苇荡边,身下火辣辣地难耐地疼,在软软的沙上,一道银色的影子一晃而过,远处是家丁的喊声和火光。
允生哼哼唧唧地被家丁抬回房内,脊背朝上让富老爷查看了一番。
“这烧伤很重啊,就差一毫就劈到了脊背,真是好悬啊。”富老爷抹了一把凉汗,叹口气转身走了。远远的,听见他和富太太低低的耳语。富太太应该是生气了的,允生想,可是终究她也没有过来责备允生什么。良久,允生觉得后背的伤已经渐渐开始疼的发麻的时候,富老爷才拿着一片狗皮膏药过来。只见富老爷先给允生喝了一碗不知是什么的汤药,允生便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醒来时,后背上的疼已经缓和了很多,在火辣辣的疼里,渗着一丝丝凉,让伤口舒爽了一些。允生口渴,却发不出声音,想起身下床取水,这时门开了,有下人端药汤进来。
允生被下人扶起来喂了水和药汤,又简单地喂了些肉粥,他才觉得自己这口气总算是吊起来了。下人见他有了人气,才放下口气。
“这千年老参须果然名不虚传啊!”下人止不住感慨,“少爷您睡了七天,药石不进,本来我们以为您人已经不行了,没想到一根参须下去,您居然醒了。”下人不住地唏嘘感慨,允生一肚子疑问,张嘴才发现还是发不出声来。下人喂完了药,也没注意他要说话,转身便道,“少爷您慢些歇着,我下去忙了”,抬脚头也不回地走了。
允生知道,千年老山参是大补圣品,有起息吊命的功效,但允生太小,虚不受补,故只能以参须垫于舌下,生津慢化入药才能起效又不伤身。只是,这千年老山参实在是稀罕的玩意,允生家处岭南,并不是产参的地方,这老山参来的蹊跷。可气虚体弱的允生还来不及想这些,便又昏睡了过去。
睡着了的允生并不安生,他总是会梦到那座石塔和那道细瘦的身影。那道身影总是凄凄然扶窗远望,却在允生要看清他面目时转身叹息。塔内似有灯光,可允生总是看不真切。就这样迷迷糊糊,似梦非梦地昏睡了又七天,允生才算能正常起居。只是这伤痛最是耗人的精力,允生总是嗜睡多梦。因此病病怏怏地又过了半月有余。期间富太太多次来看过他,大多都是在他昏睡的时候,看过后就忍不住地叹气,但终究是心疼外孙,细语安慰一番便走了。
富家最近很是忙碌,先是耕地、播种,渔夫也开江渔猎,而伐木人也开始进山伐木,着实让家里好一阵忙活。同时,由于富老爷懂些医术,常常因为村里有人发急症来不及去镇上请郎中时去给看个一二,因此也忙碌的很。家里除了专门伺候的下人,自然也没人有时间再来经常查看允生。允生倒也安生,本来就是个不太多话的孩子,再加上时长昏睡,有没有人经常陪着倒也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一阵子,专门伺候的下人会时长觉得周围一凉,夜里还会在允生房里听到有人说话。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夜里睡迷糊了幻听,后来久了,碰到了几次才确定,不免心中犯了嘀咕。家里是没人习惯半夜找人说话的,夜深人静,深宅大院里掉根针都听得到,漆黑的屋子里凭空发出低语和轻笑声着实吓人,不消几日下人就受不了了,趁着早饭告诉了富太太。富太太听了手下的筷子一顿,沉下了脸,稍许说了声“知道了”,便继续吃粥。
是夜,下人伺候着允生喝了药,吃了些粥食,便熄了灯退出去。直到各院的灯都熄了,亥时的更刚刚打过,允生的门口忽然响起一声惊呼,中间有抽气的声音,又似人声,却不见人影。听吩咐等待的那群家丁着实吓出了一身白毛汗,各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地不敢上前,还是管家顶用,想起了富太太要求听到声音便点起抹了朱砂的火把,照亮了院子,众人才有胆量开始检查。这时,富太太也手拿着念珠从正屋出来,款款走到门口查看。可是查了半天也不见什么,还是富老爷眼尖,见屋门口地上有闪光,用火把一照才发现了几块鳞片。看样子既不像鱼鳞那般粗糙,又比鱼鳞坚硬许多,如一片小钢片一般锋利,看不出个什么来。众人心里疑惑,查了半天也实在查不出个什么来,便各自散去了。这事过去后,允生的房里着实消停了两天,允生的气色也日渐好起来,人也慢慢精神了。
允生病了的第49日,富老爷来给他查看伤口,因为上了药又要用布巾包扎上,所以每两日富老爷就要来换一次药。这次富老爷依然来换药,却发现允生的伤口附近,有细细密密的闪光,摸上去还有些硬度,一碰允生就闷声喊疼,富老爷很是惊奇,却也隐隐担心。忙正常上药后包扎好,便匆匆回房找富太太商量。富太太听了脸色凝重,良久才拿出龟甲铜钱来卜了一卦,可看了卦象富太太却越发脸色暗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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