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那日晨起便开始忙碌。先是帝后去太庙祭天,然后由皇后偕同阖宫陛见,向玄凌贺喜,最后是贵嫔以上的妃子一同由帝后带着去颐宁宫向太后请安道贺。
等参拜结束,已到了正午时分,陵容草草歇了午觉起来,卸下礼服,准备换成略略简约些的衣衫,准备晚间的合宫家宴。
宝鹃打开紫檀雕花二十四幅密格木衣橱,内中秋季穿的衣裙琳琅不下数百件,织金烫银,嵌玉镶珠,满室皆是流丽的华彩。
最后择了一件海棠红百蝶穿花对襟宫装,下系着翡翠撒花长裙,裙上用浅绿色丝线绣着两株绿萼梅,臂间挽了一条玉色烟纱绞碎珠银线流苏。头上挽着百合髻,发髻正中簪着一支赤金累丝镶红宝的梅花钗,一侧鬓上簪了一朵纱堆的金粉绛桃绢花,发间零星点缀着几朵珍珠珠花,微一侧头,耳上一对金嵌珍珠流苏耳坠轻轻打着秋千。
今日中秋夜宴之上,一众妃嫔自然是卯足了斗艳之心,个个打扮得如三春盛放的花朵,唯恐落了人后头。为求节日喜庆之意,宫妃们的身上大都是织金的宫装,连那些位份低微久不面圣的宫嫔亦穿着掐金钱的锦衣,放眼望去尽是金闪银烁,兼之环佩珠玉的光芒闪耀辉映,紫奥城内一片歌舞升平的浮华璀璨景象。
然而众人间最夺目的莫过于的滟贵人和荣选侍了。
荣选侍一袭粉嫩嫩的浅红色绣芍药花亮缎长衣,领口、袖口滚连续葡萄花边纹,下面一条藕荷色织金丝百褶裙。头上是烧蓝点翠的珠花并一对白玉珊瑚钗。她这样精心妆扮,雪白的肤色映着水红色的衣衫,恍若浣纱溪边一株临水照影的娇艳芍药。
她二人俱是宫女出身,位份低微,然而在席上的位次其他不受宠的嫔妃。座上嫔妃纵然背地里恨得银牙咬碎,面上也不敢露出什么来。
一直到开宴,甄嬛的心思都是恍惚不定的,隐约期盼着什么,却更添一重相见后情何以堪的害怕。直到殿外有人走进,眼波绵延直直飞了开去,牢牢定住在远处。
那一刹那,甄嬛几乎耐不住要落下泪来,又飞速举袖掩饰好泪意,垂手时,已是平日最温婉娴淑的妃嫔模样,浅浅含笑,淡淡矜持。
清河王一袭素色长衣,清淡如月光的颜色,修长挺拨的身影里带了些秋凉气息,温润中颇有萧索之态。
他的身旁是一袭烟霞色大袖衫的尤静娴,她不时盈盈注目于玄清,好似一抹艳红的烟霞拢上了那素色的天边云。
陵容含了澹澹的笑意,这位清河王妃借着甄玉姚一事刷尽了好名声,又赢得了玄清的怜惜。以她之心计,甄玉姚又怎么会是她的对手?一个出身罪臣的侧妃和一个出身高贵的侧妃,区别大了去了。
他拱手而拜,保持着臣子应有的本分,道:“臣弟来晚了,皇兄恕罪。”
玄凌亦习惯了他一贯在筵席上的迟到早退,随和握一握他的手,亦生了手足之情,“前几日朕听闻你病了,现在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可见有妻子的人果然是不一样了。”
玄清只是一笑,眼波似墨色的涟漪起伏,“皇兄见笑了。”
陵容柔缓的声音自珠翠重叠间漫出,“六王风流倜傥,如今府中又有贤妻美妾,恐怕再过不久就要添个孩子了。”
玄清的目光倏然一紧,扫过甄嬛隆起的小腹,转瞬已换了澹澹的笑意,拱手行礼,“昭仪娘娘安好,还未向娘娘道喜。”
这一句“昭仪娘娘”简直如刺心一般,叫人难堪而无奈。然而再难堪,甄嬛终究勉强回了一礼,“多谢王爷。”
天色欲晚,阔而远的天际里暮霭沉沉,寒蝉凄切,重重殿宇楼阁在暮云晚霞的暗色余晖下逐渐演变成深邃而单薄的数叠剪影,宫苑深深寂寞都随着阴冷地气缓缓涌了出来,整个紫奥城仿佛都被浸没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阴翳之下。
玄清静静道:“娘娘即将临盆,身子可还康泰?”
甄嬛几欲落泪,抿一抿唇极力维持着矜持道:“劳王爷挂心,一切都好。”心中的澎湃汹涌得难以遏制,笑道:“玉姚今日怎不同来?真是没规矩。王妃得闲要替本宫好好教导她。”
尤静娴温言道:“玉姚妹妹身子不适,便留在府中养病了。”
流朱忙搀住甄嬛的手道:“王爷王妃见谅,娘娘要去更衣了。”
玄凌挥一挥手,向甄嬛道:“赶紧去吧,着了风寒可不好。”玄凌又叫了乐姬再择新曲来唱。
期间玄清择了个机会出去,尤静娴温言道:“可要妾身陪着王爷?”
玄清淡淡一笑,“不必。”
尤静娴容色不变,含笑点头,凝视着玄清离去的背影,手指摩挲着手中光滑如璧的青玉酒杯,久了,连手都微凉如枝梢的露水。
廊下绿蜡桐叶舒卷喜人,疏斜的紫蓼花枝横逸旁出,落在青砖地上烙下一地层叠蜿蜒曲折的影子,远处重重花影无尽无遮,一个身影缓步而来,“你……如今好吗?”
喉头几乎要哽咽住,甄嬛极力笑着道:“本宫一切安好。本宫如今是九嫔之首,又将临产,皇上事事挂心,什么都好。”
玄清的笑容里有一丝质疑和嘲讽,“是么?”
甄嬛硬一硬心肠,“难得的中秋家宴,王爷独自逃席留下王妃,好似不大好。”面对他,尽量以平静的姿态,罗衣轻拂过地面的声音似清凌的风,“王爷与本宫若再耽搁,只怕就要惊动皇上了。”
玄清的目光驻留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嬛儿……娘娘,你要好生珍重。”
喉头的哽咽噎得甄嬛缓不过气来,他一直以为这是玄凌的孩子。为了孩子离开他,他却还肯真心实意对自己说这样的话。甄嬛用力点头,忍下泪水,仰头看着他,目光濯然,“清,你也珍重。”所有的话都不可说,不能说,千言万语,说得出口的只有一句“珍重”而已。
玄清颔首,退开两步,“为避嫌疑,还是我先回去,娘娘过片刻再入席就是。”
眼见他离开,甄嬛心中哀郁之情愈浓。近旁树影微动,仿佛是谁的身影一闪而过。心中一慌,急急回头去看,唤道:“流朱——”
流朱闻声急急跑来,甄嬛急忙道:“你方才在那边守着可见什么人过来?”
流朱忙道:“奴婢一直在回廊那头看着,并不见有人经过呀。”她着急道:“小姐可是看见什么了吗?”
甄嬛压住心中的惴惴,笑道:“或许是风声,或许是我听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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