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猫篇
《懦夫》
“我给您道歉!我弟小屁崽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们一般见识了!”
他不敢相信这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幸亏此时此刻,他的头低着,低到扎进裤裆里。没人看得见他的脸。
“哥,你怂了!哥!”弟弟扯破了嗓子怒吼。
他爆发了,疯了一样揪起弟弟的领子,把弟弟按到地上。一下下扇弟弟的嘴巴,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弟弟脸上。
周围的大人们也开始出声劝阻,他却打得更狠了。弟弟最开始还挣扎,后来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瞪着他,从鼻子里哼着粗气,
鲜血也从鼻子里涌出来。
“行了,行了。你教育弟弟回家去教育,别在我这。你们走吧。”
宽宏大量有地位的“大人物”终于说了句话。此时再不原谅这对兄弟,显得自己在村民心里成了坏人。大人物要有大人物的气量。
弟弟一句话未说。
他搀扶起弟弟,当天晚上,他一个人悄悄爬上茅房围
墙,坐在墙围子上一边看着月亮,一边哭。
他借着月光看见弟弟骑着自己的小摩托车离开。不知怎么的,他没阻拦,也没叫弟弟。
虽然他心里莫名地就知道一一弟弟永远不会回来了。
他每次想起这一幕,都没有丝毫后悔。
即使这意味着这辈子都见不到亲兄弟了。他希望弟弟走远远的,无论去哪都比留在这强。
事情发生在他高中二年级时。那时候他算是村里面骄傲的孩子。“他爹在城里有买卖”一一这句话是村里人常说的。其实他爹是城里包工队的,也不是工头一一具体是什么他爹说得支支吾吾。总体上的意思就是:
一个类似于包工头的人物。
他们村一直以来是偏保守的,县里无论怎么鼓励大家承包种植经济作物都不行。县里的干部是实打实盼着一个个村能脱贫。村官儿们挨家挨户劝大家,甚至让工厂先签收货合同。但是农民们还是不敢。能稳一点就稳一点,咱们是看老天爷吃饭的,不敢唐突。农民宁可进城打工,也不愿把一辈子的钱和全家人的活计压在老天爷身上。可见大家对老天爷是真的不敢信了。
他爹就是先进城的人,在村民眼里就跟哥伦布一样。当然,这是他心里的台词,村民没几个上过学哪知道哥伦布。他觉得他爹就是哥伦布。后来,他爹一个个把村里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接进城。那时候,村民聊天时就常说这样的话:
“我看还是把家里小子送到老王那边干活吧,好歹是城里。”
在村民眼里。他爹就是这个村子通往外面世界的桥梁,可以说是风云人物。毫无疑问,有这样的爹,他和他弟也是从小趾高气昂。而且意外地,他自己学习成绩不错,是通晓古今的秀才,还有希望考上大学!
可以想象一下,这样的孩子在一个村子中是多么吃香。所以他从小就有种自豪感。
但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有一个道理:
你高兴了,趾高气扬了。肯定就有不高兴的,暗地里打算搞你一下的。百分之百。
他们村原本最德高望重的一户叫老牟家。因为这村子人都姓王,这个老牟家是外来户,据他们自己说原先是大户人家。解放后没落的分支。其实真假谁知道啊,就跟你去趟北京认识的朋友准有祖上是旗人一样,一个村子的外来户往往说自己祖上是豪族一一还是没落了不能声张那种。
老牟家当家的牟爷,是个厉害人物,也是个坏蛋。厉害在于全村都要依靠着他们家,每家每户总会有仰仗他们家帮忙的时候。同时也要忍着他们家的霸道。当稳一个厉害的坏人有个秘诀:做七分好事,三分坏事。这样底下的狗屁草芥们,就会安稳。
老天爷自己不就是如此吗?
然而这些年,他爹作为村里的桥梁,地位在村民心中越来越高。找他们家办事的人也越来越多,而且他爹也不做坏事,这点很关键。作为新兴势力,他爹显然不算通晓政治,没怎么拜会交往老牟家。这在老牟家看来,就是狂,就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啊。但是牟爷其实也没啥办法,这都什么年代了,人家吃喝跟你没关系,牛逼了你就算生气也管不着啊。牟爷只能笑着,躲在暗处悄悄地,盼着坏事降临。
坏事从来不负坏人的期盼,在他高二那年降临了。他爹在城里遇到了问题,其实不是多大的事情,就是赶上一个没良心的开发商,拖欠工钱。拖欠农民工工资这件事,广义来看简直是太普遍了。没良心是开发商的常态,从上到下普遍无可奈何。但最后,钱据说还是有机会讨回来的。然而他们村子毕竟是个封闭的地方,村民没有这个心理承受能力。
—开始,流言是这样的:
“老王发不出工钱了,生意黄了。年底可能都拿不着钱!”
他爹不会做舆论工作,没稳住大家的情绪。而且没过多久,流言升级了版本,变成:
“老王把大家伙坑了,工钱拿到了。但是不够发所有人,老王干脆就私吞了!骗大家说没拿到!大家伙这钱啊一一是拿不到了!”
你看,这流言一旦变得有模有样,就说明有人加入了邪恶的智慧。至于这智慧是谁掺加的,没人知道。
他爹老王,在城里每天焦头烂额,忙着讨工钱。在村民来看,他爹就是躲在外面不敢回来了。于是有人来他们家问。一开始是问,后来人多了就变成闹。他娘是一个老实人,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闹来闹去就真的觉得他爹亏欠了大伙一一是他爹做了坏事。
于是,他娘开始给村民赔不是。
赔不是这件事,是需要明确适度的。否则在别人心里你的错,会快速超过你心里的歉意。不出两个礼拜,他家就成了众矢之的。
他和弟弟变得抬不起头,走到哪都被人戳脊梁骨。只要损害到个人的钱财,哥伦布立即变成过街老鼠。他跟他弟说:
“别怕,爹跟我说了!他马上就回家!因为钱很快就能拿到!到时候,咱挨个指着他们的脸数落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
: 他弟信了,毕竟年纪小几岁。他看到弟弟信了,自己都差点信。
他爹没有回来。
那个夏天的夜里,他爹把自己吊死在开发商办公室门口了。他爹都不知道,连这个办公室都是假的。实际注册的公司是个卖纸尿裤的皮包公司。开发商假借在这办公。
他爹吊死以后,人去楼空,人家换了一个地方办公。把他爹的尸首放下来的保安大叔,还闪了腰住进医院。
他爹死了的唯一结果就是一一没有人带头讨薪了。
紧接着,他爹的死讯传到村子里,村民的反应几乎是一致的:好的你爹死了,这笔钱你们还。
村民们聚集在他家,火药味越来越浓。
现在事情最主要的焦点是,钱到底要没要到。尽管人们心里知道,这钱怕是没要到。
否则老王也不至于吊死自己。但是心中的一线希望还是要到了,这钱已经给家里了。现在要逼着寡妇孩子把钱拿出来。
终于动了手,谁也不记得是哪个先动的手。反正大家扭打,她娘护着他弟,他在外面搏斗。
一声惨叫,他娘的眼睛被人戳了。
全屋人安静下来,生怕出人命。但是她娘没吭声,跪在地上捂着眼睛,血从手指缝流出来滴在地上。这个情况已经没法再逼他们一家妇人孩子,村民暂时撤了。撤了的原因还有一条:怕指出来是谁捅的眼睛。
捅他娘眼睛的是谁?没人看见,他也没看见。他背起老娘往医院赶,叫弟弟老实在家呆着,把门锁上。
但是他弟没听话,因为他弟看见是谁捅的了。
从医院回来以后,村口的人叫他直接去了! ”。犯罪了一一这三个字从村民们嘴里
说出来的时候铿锵有力,比大法官还铿锵有力。村民那惊讶的神色像是在掩饰看热闹的欣喜激动。
他赶到大人物老牟家,看见他弟被五花大绑,用电线绑着趴在地上。一个傻子用脚踩着他弟的脖子。老牟爷对他说:
“你看看!你弟弟伤人了。”
老牟身边站着他的小儿子,头发像隔夜屎一样做作地立着,半边脸又青又紫。
“怎么了? ”他保留着底气,扯着嗓子问。
弟弟挣扎着喊:
“是他们家兔崽子,把娘捅瞎了啊!”
“你有证据吗?谁看见了?你污蔑人,还动粗想杀人? ”老牟爷也怒了。
怎么可能有证据?谁看见了敢说?没有人会做出耽误自己“活下去“的事。
他那时候已经不小了,明白这些道理。
他跪下给老牟爷一家道歉,帮弟弟道歉。当着全村人的面,痛打了弟弟。打得他的手都破了,弟弟最后一声未吭。他冷静下来后,心里知道∶这就是懦夫吧。
后来无数个夜晚,他还是坐在茅房外面的墙围子上,死死看着弟弟那晚离家出走的土路。弟弟现在在哪呢?干什么为生呢?这辈子还能再见一面吗?弟弟恨他吗?自己真的是懦夫吗?
答案不是特别清晰,但是他能说出来∶他想成为"有地位"的人。成为强有力的体制的一份子。这样就能保护自己和家人,再也不会遭人欺负,再也不会跪下低头。他想在大城市光宗耀祖,把娘接到城市。他就是,就是,就是想成为这样"有地位"的人。
尽管,那是他最恨的一种人。
逝者犹存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