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该在癫狂的世界中央寻找癫狂的本质,在参与中抵抗,在人潮中坚守。”
——对著名作家布莱克斯巴克早期作品《表》的热评
拉着箱子,梅丽莎深切地感受到一个世纪前“古董”的重量。这就是历史,也许看来虚无缥缈,却又实实在在凝结在古老而覆满灰尘的东西上,让人清晰地觉察它实际的重量。
走过安检门,机器自动识别出她手环中的票据信息,面部特征验证通过。忐忑中,那古董笔记本电脑并未让机器发出警报。
梅丽莎步入明亮的车厢,随便挑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箱子平放在左脚边。列车上乘客很少,单节车厢内只有两三人零星散落。的确,现在人们很少必须乘坐交通工具去到现场,虚拟世界早已代替了一切。旅行,见面,会议,VR技术的飞速发展与成熟让一切都触手可及,甚至与万里跋涉之后所见同样真实。你可以触及对方皮肤温热的触感,感受林间清风拂过的清凉,嗅到异域花草的芬芳,却不再需要离开某地去到另一个地方。永远不再。
列车开动,平稳而安静,没有加速时对身体的压迫,没有摩擦与碰撞产生的噪音。两旁的景物飞快向后退去,她的脑海中闪过经典力学的相对参考系。
列车划过标准的直线,在城市的钢铁森林间穿行。城外,依旧是北美西部经典的田园风光,经由第一批英国殖民者踏上这片土地后百年的开垦后再未变化,只是如今的人烟比牛仔时代和大农场时代更为稀少,一位农场主所管理的土地在百年间增加了十倍。广袤的玉米地,成熟的玉米棒在阳光下反射着金黄耀眼的光芒。几台巨大的机器从田间驶过,全自动的钢铁巨兽吞下玉米与秸秆,在身后留下深褐色刚翻耕后的土地。列车的隔音效果很好,但梅丽莎的脑海中依旧有机器的轰鸣回响。
她想起曾读过的小说。同样的列车,只是不同的原野。梅丽莎朱唇轻启,低语出小说的第一段。
“火车窗外,英国的玉米地。田园风景,读书,属于美国原野的音乐《秋日传奇》。
简单的意象铺陈,却营造出深远的意境,读来使人宁静,却又不止于简单的宁静。“意象编织意境,意境内涵意蕴”。这段话将她的心带入的那种沉浸感,也许算是这句话最好的诠释。此时此刻,她想要让自己沉入那种感觉,只是手中没有书,身边也没有耳机,更没有与主人公同行的旅伴。
座位正前方,一个中年女人靠在柔软的椅子上,从身后能清晰地看见她头戴的VR设备。即使在这里,依旧被虚幻欺骗。
至少,自己所处的世界,是真实的。
她想起另一篇小说,在那里人类沉浸于脑域,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节日消亡,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消亡,人类成为割裂的孤独个体。也许人们很快就会对政治、生活甚至是他人漠不关心,谈判、人质、国家、同伴,在固守着这些设备的人眼中都将成为莫不关己的小事。
奥丁、众神,这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吗?她在无声中发问。
不,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梅丽莎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句回应在脑海中放大、扩散、流遍全身。如同幻境般轻柔,但清晰得并非虚幻。
她犹豫着,在心中默念出另一个问题。
“我们,也曾是人质吗?”
没有回应,收到的只是沉默。
过去那种并不强烈的孤独感在听见回应后的沉寂中涌来。她不像莉西娅那样,永远乐观,永远充满活力,也不像埃斯特那样意志坚定。她没有那般清晰的理想,以至于双眼被迷雾笼罩,看不清远方。
她过去期望飞行。这并非简单地在蓝天翱翔,而是去向无数人向往过的宇宙,去到最接近神的高度。她曾无数次梦见深邃无垠的太空,幻想点缀着黑暗的繁星与浩瀚的银河,幻想在那里朝见神明。但去到机械联邦,她开始怀疑诸神,怀疑过去,怀疑一切。在机械联邦,像她这样的梦想只能是梦想。机械联邦禁止了远程通信和人工智能的发展,无论是载人探测还是无人探测都无法进入太空。那本来就是暂无实际价值的领域,而机械联邦面对着对方对人工智能领域的垄断和神明通过波对一切无线设备无孔不入的控制,只追求极致的实用。工作为生活服务,个人为集体服务。这并非如智能联邦一直宣传的那样,是《我们》与《一九八四》中的集权——机械联邦人一直拥有自我选择未来工作的权利——而是面对危机的自我防御。在这种被迫产生的制度下,和她抱有同样梦想的孩子只能放弃自我。
是神毁灭了他们的梦想。
同时,飞行系统隶属于军方,不论是航空还是航天。她不愿参军。这不是因为参军必须放弃现实和虚拟的一切投身艰苦的训练。更不是因为女性参军的困难,而是因为父亲的军方背景。在那次争吵后,她告诉自己绝不成为父亲那样的人,也因此反感父亲的职业道路。
军队。她的父亲和埃斯特的父亲都为军方工作,而她和埃斯特同样成为了交换生。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或者,正如她未获得回答的问题一样——他们当初也是人质。
她不愿思考这个问题,但心中有个声音催促她去寻找答案。这几乎成为她的执念。
也许,在弄清这一切的同时,这也将成为她理解与谅解父亲的第一步。
梦想、执念、亲情。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
到站了。是该走出那一步了。
梅丽莎拖着箱子,迈步走出列车。
车厢内,那位女士依旧沉浸在虚幻中。
她从箱子中抱出笔记本电脑,按照莉丝手写的说明接通电源,开机。一切与在机械联邦的操作无异。蓝天、白云、草地,古老的桌面,古老的系统。她点开;浏览器,输入网址。网站界面一如既往地简洁。用户、文章、评论区,标准而清晰的
分区,白色的简约背景。她看见那位用户新发布的小说,一个癫狂者的故事,一个只相信自然时间而在钟表的世界中疯狂的人,即使他其实是唯一的理智者。
布莱克斯巴克。忽然很想见到他。梅丽莎甩了甩头,将不切实际的想法赶出脑海。两个国度,两个世界,断无可能相见,只能如此相识。
只是,自己怎么就认为那个人一定是“他”呢……梅丽莎自嘲一笑,在评论区敲上一行字。
“也许该在癫狂的世界中央寻找癫狂的本质,在参与中抵抗,在人潮中坚守。”
她关上电脑,轻声呼唤露丝。
“丽莎,很荣幸为您效劳。”虚拟管家柔和甜美的脸庞投射在一侧的白墙上。
“拨爸爸的电话。”
光影闪动间,跳出的竟非拨号界面。
而是来电界面。
来电人:爸爸。
“爸……”她深吸一口气,双眼已经泛红,嘴角不知不觉中勾勒出一个浅浅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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