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明篇 威慑后 初入三体世界

生物培养室中，云天明躺在氧气舱内，无法挪动一下，甚至连转动眼球也感到困难。他的新肉体还没能适应云天明中枢神经系统的支配，而云天明的大脑，也早已忘却了如何运动自己的肌肉。从大脑重获运动记忆到对新肉体逐步适应，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他大概有一段时间不能动弹了。

“冷静下来，听我讲。”科学执政官向云天明传达，“不要尝试强行控制你的身体，那只会增大你大脑的负担......你可以尝试用意识和我交流，现在的你完全有这个能力。”

云天明不知道自已为什么会拥有三体人的交流能力。现在的他没有能力去质疑和反抗，他能做的，只有接受并适应。

云天明努力地寻找着进行意识交流的方法。这仍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就犹如小蚂蚁硬是要与大象进行沟通。跨越物种的交流本来就是很困难的，更何况还要学会使用对方的交流手段。

“不要着急，慢慢来。”科学执政官对这个来自遥远地球的客人格外耐心，“用你的大脑，认真感受信息的方向，我们对你的大脑植入了信息发射器，只要将你感受到的信息的方向转向我，我就可以收到你的信息。”

云天明不断尝试着，但室内红色的幽暗灯光总是让他格外紧张，让云天明无法集中注意力。这种红并不是人类适应的红色，而是一种比血红还要血红的恐怖血色。这是宇宙中仅次于黑的第二颜色。云天明的脊髓仍在正常工作着，他已经冒出一身冷汗。

终于，云天明好像找到了科学执政官口中的“信息的方向”，但这对云天明来说仅是一种朦胧的感觉。他抱着一种试一试的心态，将他心中所谓的这个“方向”调转向科学执政官。

“就是这种感觉，请你记住他。”科学执政官仍是在云天明看不到的位置点了点头。“你刚刚成功向我传达了信息，但这个过程对你来说仍需要熟练。你还是需要适应一段时间。”

“可以把灯光换一个颜色吗？”云天明向科学执政官要求道。

“红色可以刺激你的神经元，这有助于你的恢复......当然，如果它让你不舒服，我们可以替换。”科学执政官发出指令，让灯光变成轻柔的白色。柔和的光芒让云天明顿时冷静下来，这让他可以更好地使用刚刚学会的交流方式。

“......多长时间了？”云天明战战兢兢地询问科学执政官，生怕获得什么超乎他想像的回答。在他的记忆中，他好像只是沉睡了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对时间仍然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即使是已经变得清醒的现在。

他不害怕失去时间，他害怕的是失去自己唯一可能拥有的那个她。

“正好260个地球年。”

云天明好像感到头顶上悬着千钧的一根发丝忽然断裂了，无穷的重量快要将云天明压成肉泥。云天明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再次闭上眼睛，他不忍接受她已经离开他的现实。

“程心没事。260年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冬眠。她还像你们分别时那样年轻美丽。”

云天明心中惊喜，他想立即睁开自己的眼睛，可是他做不到，只能缓缓地将眼睛打开一条小缝。他感觉自己是被上帝拯救的幸运儿，上帝并没有摧毁让云天明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兴奋之中，他突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你可以看到我的意识？！”

“准确地说，不能。”科学执政官摇摇头，“刚才我只是凭借我自己的猜想向你做出应答。想要看到你们人类的思维真的很难。”

“凭借三体世界先进的生物科技也无法做到？”

科学执政官又摇摇头，云天明从他的思维里读出了一声哀叹，这种哀叹充斥着对人类的无奈与不满。

“人类的大脑非常独特，”科学执政官缓缓地向云天明传达，“相较于我们的思维系统，你们的大脑更加活跃，也就是说你们的大脑具有更大的不确定性......三体人的这种不确定的脑部活动在第一百多轮文明时就完全退化了，因为那不利于我们冷静地思考如何生存。客观方面，我们无法准确捕捉具有如此大的不确定性的信息。”

如果云天明可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与声带，他一定会笑出声来。这并不是因为他为人类的独特构造而感到自豪，而是因为他知道了如此强大的三体世界竟然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科学执政官沉默片刻，向云天明接着传达，“我们三体生命的思维系统实际上是一种智能场，具有高效性与准确性。而你们只是单纯地使用效率比我们低的多的电信号来传达信息。我们曾尝试用装置将你脑中的电信号转化为我们能够识别的智能场，可是由于你们人类大脑信号的低频性，这种转化会消耗大量的能量，这些能量是你们的身体提供不起的。如果真正想让你做到思维透明，必须将你的大脑进行改造，可是这又会影响你作为生物样本的完整性，所以我们放弃了。”

云天明沉默了。他意识到三体人仍在把他与地球人类相提并论，但云天明自己早就不认为自己是地球上的生物了。他是生活的失败者，社会的唾弃者，地球的抛弃者，好像是人类的一片垃圾。

当然，她可能不会这样想。

“既然你们不能把我的信息转化成场信号，那你们是怎么与我交流的？”

“根据三体生命智能场的学习性。经过长时间的进化，我们的智能场已经能够主动学习较低级的信号形式。安装在你脑中的，只是一个电信号发射器，它发出的电信号将由我们主动识别。”科学执政官沉默片刻，好像在犹豫要不要把下一句话告诉云天明。“信号的发射与否，完全由你主观控制。”

科学执政官最终向云天明坦明，是因为他知道这是瞒不住的。

“......我大概多长时间能够活动？”云天明继续追问。

“这要看你的具体恢复情况。”

“那这段时间我的饮食怎么办，排泄怎么办？”

“我们会给你注射生命活动所需要的基本物质，由于没有足量的食物代谢废物，你这段时间应该不会排泄。至于以后的食物来源......她给你带了地球作物的种子。”

云天明无需思考就知道她是谁。云天明感到无论他们相隔多远，他们的心都在一起。

“你现在需要休息，”科学执政官走到门前，“好好想想如何控制你的肌肉才是你现在该做的事。至于三体文明以及现在的战况，等到你恢复后，我们会向你解释发生的一切。”

科学执政官走出生物培养室，顺便打开了令人颤抖的血红色灯光。

＊ ＊ ＊ ＊ ＊

新的一轮红日缓缓升起。尽管这离上一个黑夜仅有三个三体时，拾荒者们也知道自己该工作了。

这是一个位于恒纪元与乱纪元之间的时间段，日出与日落比较规律，但是昼夜时差明显缩短。这对三体人易于变化的生物钟来说不是什么关乎性命的大事。三体舰队离开母星已经有将近三百个地球年，这就意味着三体母星已经失去主体统治三百年了。由于三体世界优胜劣汰的选拔制度，大部分有才能的三体人全部被带上了飞船，但也有部分知识分子不得赏识，被留在了母星上，拾荒者046号就是其中之一。

“天真！！无知！！”046号抱怨道，他每天都会说上这样的两句话。“我的能力明明足够通过选拔，如果当初没有那些混蛋凭着某些关系进入飞船，我还至于在这里拾荒？我以前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啊......”046号将手中的金属废弃物狠狠地扔进回收箱里。

“不要学习地球人类的情感，这不利于生存。”身边的拾荒者169号提醒046号，“你的抱怨与那些愤怒的情感毫无用处。”

046号没有理睬他，继续用机械臂将金属废弃物捏成扁平。

“主舰传来消息，云天明被截获了。”

“云天明？”

“把你的思维可见度调低一点。”169号赶紧向046号传达，“这是我从中央联络部偷听来的消息，千万不能被人发现。”

一瞬间，046号好像触电一般，他迅速保持沉默，不再多传达一句信息。

“云天明是地球向三体世界发送的第一个生物样本，他现在应该到达三体世界了。”

046号保持沉默。

“恐怖的是舰上的三体人没有让他的思维透明，他们成功接受了一个怪物！”

046号保持沉默。

“云天明......”

046号依旧沉默。

空中突然明亮起来，即使是在烈日的明亮之中，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也格外耀眼。光束成条状，向四周散射，散发出幽幽的蓝色冷光。这是一束高能激光。当激光以光速滑翔到169号身边，刚刚接触到169号时，169号便瞬间气化，不见踪影。正当046号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终极时，激光又以一个极其精巧的角度与他擦肩而过，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处。

战栗之中，他缓过神来，他终于意识到是他的沉默救了他。

“是否接收169号的信息，重复一遍，是否接收到169号的信息。”执法AI将激光枪对准046号，想要通过常规手段来探测046号思维中是否有任何有关云天明的信息。可这对身为前三体地球组织成员的046号不起作用。

046号使用了思维不透明定则。

他与执法AI僵持在那里，旷日持久。足足等到烈日升到正空中，执法AI才放弃离去。待到执法AI飞到看不见的地方，046号瞬间瘫倒在地，比脱水还要疲软乏力。思维的负荷使他无法进行正常思考。他用尽最后的能量在他的思维中支撑着三个字：

“云天......明......”

＊ ＊ ＊ ＊ ＊

云天明扶着氧气舱外面的抓手，吃力地用双腿支撑他的全身。当云天明还无法移动，仍躺在氧气舱里时，舱中的压强与温度呈现逐减态势，这是为了让云天明更好地适应星舰中不同于地球的气压与温度。尽管云天明已经在舱中经历了很长时间的适应,当氧气舱打开时，窒息与寒冷仍然扑面而来，这让本来就没完全恢复身体机能的云天明行动得更加吃力。房间里的红光仍然照耀着。

科学执政官知道云天明能够行动后，立即来到了生物培养室，但这对云天明来说可能不是什么好事。

在科学执政官踏入生物培养室的一瞬间，他的大致轮廓就直接映入云天明的眼帘。由于三体人全身都是由可以反射强光的镜面组成，即使是空间中的微弱光线，经三体人皮肤的反射后都会使云天明睁不开眼睛。几分钟后，待到光适应结束，云天明真正看到了三体人的真容。

云天明眼中的三体人好像由液态构成，无固定形状，可任意变化。三体人总体上由呈直立状态，全身都是光滑的全反射镜面构成，好像是一团漂浮的水银。云天明视角中的三体人没有其他生理特征，除了在最顶部的两个摄光孔－－那应该是三体人的眼睛。

云天明的胃在剧烈的抽搐着，他下意识的捂住自己的嘴巴。云天明在生前已经接受过类似的抗反胃训练，但当他真正看到这个超乎人类想像外星个体时，他还是无法控制他的恶心与不适。他快速转过身来，快速眼睛，大口大口地吐出黄色的饱腹液。

“这是正常反应，”科学执政官向云天明传达，“我们第一次看到人类时，也引起了生理上的不适。再适应适应，你会习惯的。”

云天明点点头。由于他有提前的心理准备，适应的过程变得相对较快。渐渐的，云天明不再对三体人有生理反应，甚至还对三体人的生理特征有几分欣赏。

“既然你已经能够自由活动，你就有必要了解地球与三体的战况了。”科学执政官拿出一个纯白色的球体，上面排布有细密的晶体管。“这是量子信息传递器，前几天你的记忆就是借助它重新拾起的。现在它将向你传递地球这二百年的近况。”

科学执政官让云天明手持量子信息传递器，打开了信息传递的开关。再一次，云天明眼前浮现出一个又一个的画面，这些画面汇聚成像，潮水般涌入云天明的大脑。这种感觉与云天明重拾记忆时的感觉并无二致。云天明努力地提取着大量的信息。他看到了大低谷，看到了绝望人类的面壁计划，看到了罗辑，看到了威慑系统的建立；他也看到了罗辑成为执剑人，然后被程心顶替。最后，云天明看到了那个他最爱的女人在极度的恐惧与绝望之中扔掉了红色的剑柄，抛弃了人类的未来......

云天明流下眼泪，但这不是为地球流下的。

“地球被攻陷了？”

“不算是被攻陷。但至少现在来说，你们还没有反抗的方法。”科学执政官向云天明传达。沉默片刻，科学执政官意味深长地向云天明询问：“云天明，你代表着人类的立场吗？”

云天明望着眼前的程心，没说一句话。

科学执政官看着沉默的云天明，他无法读懂云天明的思想，但他好像大致猜到了云天明的回答。

“欢迎你成为三体世界的一部分，云天明。”科学执政官改变自己的形状，伸出了光滑的触手。

云天明用尽自己的全身力气，也抬起一只手，放在了科学执政官的触手上，他感到一丝柔软与冰凉。

“谢谢。”云天明轻轻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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