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烟雨,润得青苔,一袭清风,惬意由生。
他执着一柄油纸伞,踏着一双木屐,走过一座弯弯的小石桥。
绵绵柔柔的细雨将他那身青衫渲染成氤氲的天青。
他朝着远处一叶小舟遥遥呼唤,连声音都似是沁了水乡脉脉的柔。
“船家,琼花坊可去?”
老船夫一袭蓑衣,长满粗茧的指头掀开斗笠,张着一双混浊的眼球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从滴着水的衣角描摹到油纸伞下掩盖的容颜,不禁挑了眉。
嘿!好一个儒雅清秀的小相公。
“这儿去不了琼花坊,太远了,顶多带你去城里头。”
“那去城里头要多久?”卢荟问道。
“怎地也要个半天,三十文,去不去?”
“成。”说着,他用臂箍着伞柄,从钱袋中数出三十个铜板,递到船家手里头。
但还没等他在颠簸的船身站稳,远处便传来一个急吼吼的声音:“等等,等一下!搭船!”
一袭深衣的小伙子跑得上气不接下下气,一上船便靠着乌棚“呼呼”地喘,累坏似的大口呼吸着雨天湿润清凉的空气。
“你也去琼花坊?”
那气喘吁吁的小伙子点了点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头顶多了一片阴影,连那络绎不绝的雨都停了,抬头,才发现是一把伞。
这一点儿善意轻易便打开了少年的话匣子,能给你遮雨的人,总不会太坏吧。
“对啊对啊,要不结个伴?”那小伙子笑得单纯,露出一颗尖尖的白牙:“相遇便是有缘吗!”
也不知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还真是可爱得紧,卢荟抿唇含笑,倒是看痴了少年,足足愣了半晌。
“在下徐舒月。”卢荟当即开始信口雌黄:“不知阁下名讳?”
“叫我杏子就好。”
“信?可是诚信之信?”
“不是!是可以吃的那种杏!”
“那还真是个甜甜的名字呢。”
杏子憨笑着应该了声,忽然凑近卢荟身边闭上眼睛,闻了闻,如获至宝般惊讶道:“月先生身上也有点甜甜的味道呢!”
月先生?卢荟一愣,攸地笑出了声:“对,月先生,说得不错,哈哈,我身上确实带了两袋蜜饯。”
“不单是蜜饯的味道!”杏子反驳道,睁着一双澄澈的杏色眸子,郑重地说道:“是桂花糕!”
卢荟怔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转而倾过身子,与他额头相抵,盯着他那双眸中映出的自己,温和的似调情:“还有呢?”
太近了……
杏子只觉自己胸膛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横冲直撞,火烧火燎地燥热起来,可偏偏又似被眼前人勾去魂般,脑子稀里糊涂,连说话都磕磕绊绊:“还,还有……枣泥,芝麻,麻……”
“孔师傅家的麻饼。”卢荟笑得明朗:“喜欢吃豆腐吗?”
豆腐?杏子是没料到这么一个转折,几乎脱口而出:“杏仁豆腐,还是挺喜欢的。”
“那真可惜。”
卢荟含笑着退后两步,收拢油纸伞,往手心掂了掂,随即一棍抡过去,又补上一脚,直接将其踹入水中。
“我不太喜欢吃豆腐的家伙。”
他的语气温柔,那一脚却毫不留情。
小船晃了晃,船夫被突然的落水声吓得回头,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支起长槁把人救了上来,嘴上还念叨着:“娃儿嘞,怎个不当心。”
他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先前登船的柳岸已成了远方的一点,卢荟重新撑起油纸伞,细雨如酥,朦朦胧胧,似是给水面拢了一层白纱,叫人看不真切。
杏子瘫倒在船板上吐了好几口水,直到气顺了,才翻了个面,仰躺着展开四肢,任雨水划过面颊,反正他湿透了。
睁开看,才发觉卢荟正蹲在他前头,伞上点缀的梧桐叶清晰可见,淡淡的金是秋的惬意,艳艳的红是夏的热情,但无论如何都不敌那如春风般柔和的眉眼,一截挺翘的鼻梁,半缕垂落的青丝,和似是抹了蜜膏般莹润的……
“真好看……”他喃喃自语道。
“什么好看。”卢荟支着下巴,嘴角擒着狡黠的笑,可语气中却没见得到半点轻松的意味。
“伞!”意识到不对的杏子立刻支楞起来,“伞好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若是说错了哪怕一个字,眼前这位“不会太坏”的小相公就要再送他下水一游。
船夫叼着芦哨,吹起一段悠扬的旋律,它于空寂广阔的水面回荡,似是一段缠缠绵绵的情歌,带着点江南一带独有的风韵。
而就在这时,一片屏障般地雨幕中,赫然出现几个庞大的黑影,以包围之势,悄悄从四面八方逼近。
就在卢荟沉浸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曲调中时,船夫突然丢了竹篙,一下纵如水中。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从天而降的渔网刹那间将船上的两人罩了个结实。
朦胧雨幕中的幽影总算现了真身,竟是几艘巨大的趸船。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尚在网中的杏子惊恐地抱紧了身旁的卢荟。
他略有些嫌弃地推了推在网中与他挤作一团的少年,只可惜毫无用处,甚至在推搡的动作中被这小子搂着腰抱得更紧。
那柄漂亮的油纸伞早已在他们被粗暴的拖上甲板时折断了几根伞骨,雨似乎大了些,淅淅沥沥落在水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几个蒙面的水手将他们从网里拽出来,他们腰间佩着钢刀,头上裹着类似紫色的头巾,像极了江浙一带坊间里广为流传的水匪形象。
但若真是水匪,那也应该先劫财后灭口,哪有直接把人拖上船的道理?再说,就算是要劫色,卢荟看了眼杏子,顿觉这帮家伙是不是眼瞎,两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能劫啥?
而就在他思索之际,也不知是谁狠推了他一把,险些栽倒。
要说在章山,谁见着余音长老不得绕着走,哪个不长眼的敢这么干?
那火气顿时便“噌噌”往外冒,就在卢荟想唤出子初龙吟好生教育下这个无理的家伙时,才陡然回忆起,好嘛,压根儿没把它带出来。
毕竟从章山溜出来查那瓶药的时候,他全未料到自己还能被抢。
现在治安都那么乱的吗?
官府的人是吃闲饭咸死了吗?就这么放任水匪横行霸道?
没有法器施展灵力,就凭他那点微乎其微的三脚猫功夫……
章山有规定能和凡人动手吗?
凡人?等等,不对!
卢荟猛然回头,这些人虽然灵力低微,但绝不是寻常百姓那种如若无有的水平,而且,如果没看错的话,刚刚从过去的一个身形瘦削的人,他有灵丹……
可还不等他再看个仔细,他们就被粗暴的推进一处牢房。
那个蒙面歹徒锁了牢门便信步离去,似是根本不怕他们会跑,腰间挂着的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响,直到拐了个弯,那刺耳的噪音才渐渐停息。
“月先生……”
杏子轻轻唤了一声。
他看来是真被吓坏了,紧紧攥着卢荟的衣袖,不安的小声询问道:“我们会不会死啊?”
卢荟低头,将损坏的油纸伞小心翼翼的收起,漫不经心地敷衍道:“不知道。”
“其实我觉得他们还不想要我们的命。”小杏子吞了口唾沫,缓缓说出了自己的发现:“其实他们大多佩的是空的刀鞘。”
此话一出,倒是令卢荟一愣:“你怎么知道?”
似是看出了他的惊讶,小杏子有些得意:“因为悬挂的幅度不一样,一般来说,像他们那种长刀佩在腰间,就像一个斜站着的人,因为刀身要比刀柄重,但船上大多数人的刀,都有些显得头重脚轻了。”
“头重脚轻,是说他们的刀,都是刀柄比较重。”
“不是刀柄比较重,而是只有一个刀柄,这样,它才会有前倾的趋势,几乎横成一个一字。”
卢荟有些惊叹,他先前光注意着那些人的灵力了,哪里顾得上刀?
况且,就算他顾上了,他也对方面一窍不通,根本发现不了,这么想来,不禁夸赞道:“看不出来,你小子还蛮有本事的嘛!”
杏子挠着头:“哪里哪里,不过,能不用'你小子'这样的称呼吗?我还是希望先生你叫我杏子!”
“好,好,叫你小杏子!”卢荟瞧着杏子湿漉漉的头发,从怀中取出一方锦帕,朝空中一抛。
那绣花的小东西缓缓飘落,原本也就巴掌大小,却在落下的时候将小杏子整个人裹住,而更神奇的是,在卢荟将他收回时,它又变回巴掌大小,还多了一枚晶晶亮亮的珠子。
杏子不可思议地搓着衣服,惊奇道:“干了!”而且不单衣服,就连头发都干了,甚至还有点暖烘烘的感觉。
卢荟捻起那枚珠子透过烛火的光去看,通透明亮,半晌,评价道:“这里水质不错。”
这牢房设计简陋,但按船体容量来讲,布置倒是极度善用了空间,条理紧接,透过斑驳的木栏,可以看见对面的牢房里关着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已经上了年岁的老翁,还有两个稚童。
娃娃缩在那个中年男子的怀里,红肿的眼睛似是哭过,看样子估计是父女。
而这边的牢里头,发霉的稻草传出一股难闻的恶臭,上面枕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姑娘,她如同死尸般一动不动,一双无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对面两个小娃娃。
靠近木栏的边上还靠坐着一个青年人,样貌倒是有些吓人,因为一道长疤从他的额角一直衍生至下巴,即便是腐败稻草的恶臭都掩盖不住那人本身的血腥味,更显著的是他被红色染了大片的外衫。
“真是什么人都拐啊。”卢荟悄悄嘟囔了句,随后缓缓挪到那具疑似死尸的漂亮姑娘前,伸手探了探鼻息,才朝着杏子轻声道:“还活着,帮我把她衣服脱了。”
此话一出,对面的男人突然瑟缩了一下,将怀中的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杏子瞥了一眼他,有些不好意思道:“不太好吧。”
却见卢荟从那柄断了的油纸伞伞骨中,抽出一根尖细的竹篾,这下子他总算明白了,麻利地退下了女人的本就凌乱不堪的外衣。
那具身子可谓是不堪入目,原本莹白的皮肤布满了一条又一条的脓疮,有些地方皮肉外翻,似是锯齿所为,浓稠的黄浆黏在衣服上,令人作呕。
杏子险些吐了出来,若不是刚才还确认有气儿,谁能相信这是个活人啊?
卢荟半蹲下身,仔细端详了半晌,才似是终于确定了什么般,将那根尖细的竹篾刺进她左胸口上约莫一寸之处,然后引火点燃了那根竹篾。
一股淡雅的清香逐渐溢散开来,不多时,便见女人抽搐了两下,随即爆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胸膛起伏颤抖,紧接着,从胸口腐烂的脓疮处,爬出一条肥硕滚远的虫子。
它冲破血肉而出,浑身裹满粘腻的汁液,看起来油光水滑,似是渡了层包浆。
杏子顿时窜了起来,躲到卢荟身后,欲哭无泪,“月先生,这什么呀?”
而地上那个垂死的姑娘在虫子离开体内后,如负重释般吐出一口浊气,空洞的眼中逐渐凝聚了神采,她气若游丝地朝着对面抱着娃娃的中年人伸手,说一个字都显得吃力:“孩子……”
“孩子好着呢!没让他们碰。”
那男人急忙回答,他想要去抓住她伸的手,却无奈于怀中的孩子,和那宽阔的走廊,只能探着脖子,遥遥望向她。
得知两个娃娃无事后,她攸地安下心,双眼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卢荟将那根竹篾抽了出来,转而扎进从女子体内爬出,此时正在地上缓慢蠕动的那条肥虫。
它雪白的身子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直到竹篾燃尽,卢荟才回答了杏子先前的问题:“这是蛊虫。”
“蛊虫?”杏子好奇地探头,却猛地倒推一步,跌坐在地上。
原来,竟是卢荟用竹篾挑着那条个大饱满的虫子举到他面前。
“怕什么,这东西已经死了。”
“死了也不能这样吓人嘛。”杏子好不容易从地上爬出来,一身鸡皮疙瘩还未推,“为什么会有人养这种东西啊!”
“因为,可能真的很有用。”卢荟思索道。
“有用?”杏子又瞥了眼那姑娘惨不忍睹的伤口,不竟疑惑道:“是害人很有用吗?”
“蛊的种类有很多。”卢荟叹了口气,解释说:“按照古籍中记载,有些蛊是可以当药来使,治病救人,而有些则能够保佑主人升官发财,子孙昌盛,因此不能一概而论。”
小杏子听着一愣一愣的,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但总感觉很厉害,他不禁赞叹道:“月先生懂的真多。”
坐在角落的男人悄悄睁开一只眼,他微微扬颚,正巧与杏子的目光对上。
后者似是被他阴霾的脸色吓了一跳,急忙错开眼,将卢荟拉得远些,继续故作无恙的问道:“那刚刚被你戳死的那只,是什么种类?”
卢荟似是毫无察觉的开口:“饲以血肉,八成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还未等他说完,就被一个暗哑的声音打断:
“这位月先生,似乎对此道,甚是了解。”
寻着声音的来源望去,那青年人不知何时站起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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