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以前我们老家有一个孤寡老人，叫老孙头，是一个特别会讲故事的人。

老孙头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无亲，年轻时候当过老师，教中学历史，信马克思主义。听妈讲媳妇儿当年结婚没多久被红卫兵揪斗不堪受辱上吊死了，76年以后精神开始有点恍惚，被学校辞退，一直也没有再娶亲，自己靠打点零工糊口。

小时候我跟村里的小伙伴，晚上吃完饭都会跑去村口围着他听他讲故事。他讲的故事大部分号称是自己的亲身经历，每个都特别吸引人，五六岁的小孩，因为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太多认知能力，所以他的大部分故事虽然匪夷所思耸人听闻但是我们依然深信不疑。以至于后来他告诉我们他这有么多离奇的经历是因为：他是孙悟空转世！这也是他之所以叫老孙头并且能活这么大年龄的原因。是的，那时候西游记热播，作为小孩子的我们都信了！

他讲的大部分都是神魔鬼怪的故事，因为他是孙悟空转世嘛，当然都是他经历过的，讲到精彩恐怖的地方，我们一群孩子瞪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他大气也不敢出，但后来我们慢慢不怕了，因为他会拿出拐杖说这是金箍棒，他会保护我们。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坏人在路上被龙抓走了，空中风雨齐鸣，雷电交加；所以告诉我们遇到雷电天气不要害怕，那是龙王爷在抓坏蛋，不抓小孩的。他说他有一次拾荒回家穿铁路，因为耳朵比较背没有听见后面疾驰而来火车的鸣笛，但在一刹那间有个神仙抓着他飞了过去；所以告诉我们穿铁路过马路的时候一定要左右看好，不然会很危险，而他之所以没事是因为他有神仙保护。还有一次晚上一个美女跑到他家偷鸡，被他发现原来是只狐狸，打死之后剥了皮挂在屋外的墙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黄鼠狼。

也是因为他讲的这些故事，我当时深信这个世界上是存在鬼神仙怪的。他通过这些故事教育我们，因果循环，好人有好报，坏人自有天收。

我那时候胆子特别的小，怕黑怕鬼，不敢走夜路，甚至夜里不敢一个人去厕所。记得那时候我家里还是那种老式的水泥平房，每到晚上8-9点间，我的房间都会听见天花板里传来“吱呀，吱呀”的声音，有时候会是“咚，咚，咚”三声缓慢而深沉像是敲石头的响声。害的我有段时间死活不愿意一个人睡，后来我父亲听我说了原因，特地在我房间待到8点以后，果然也听到是有这样的声音。不知道是由于父亲也有点小迷信还是为了安抚我幼小的心灵，专门请了一个大师(其实是我二大爷，我二大爷是当地神棍专门给别人算卦，选婚嫁吉日）当着我的面刻了一道“泰山石敢当“的石牌挂在了我屋的墙上。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慢慢的大部分小伙伴都知道老孙头讲的故事是假的了，并且他们认为他的故事讲来讲去就那么几个没什么新鲜感，就不再去找老孙头玩了。只有我一直深信他的故事都是真的而且特别喜欢，所以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五年级只有我一个人仍然去找他玩听他讲故事。老孙头每次见到我都特别高兴，没多久就会拿出一个新故事讲给我听，有时候看我听的入迷会主动提出再讲一个。但是我会告诉他听两个故事时间太久天就会黑了，我回家的路上会遇到鬼怪会害怕，虽然只有不到300多米的路程。老孙头拿出他的拐杖装作从耳朵里掏出来的一样告诉我不怕他是孙悟空转世他会保护我，他会把院子灯打开拿着金箍棒（拐杖）坐在大门口一直看着我走回家，他告诉我，当你害怕的时候，回头看一下我，我一直都在。我们两家是在一条路上，所以一直到我走到家门口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到他坐在那里微笑着远远凝望着我。就这样我听了他多年故事直到我上了中学。

我读的中学是寄宿学校，平时都住在学校，只有周末才回家两天。初中学习任务相对紧了，从初一开始我就再也没去找老孙头玩过，也没再听他讲过一个故事，慢慢的我都快把老孙头忘了。可能胆小这个性格真的是天生而且很难改变的，即使我已经10多岁了上了初中依然怕走夜路害怕鬼。刚好初三临近中考那半月学校水井坏了，为了不影响我学习备考，我父母跟学校申请了让我这半月回家吃住。夜晚8点多晚自习之后我要骑20分钟自行车回家睡觉，第二天早上再去学校。

第一天晚上晚自习之后，我的内心是恐慌的，我心里清楚我怕的是什么，从人多的大街上转入到我家的那条村路，又长又暗，会路过很多荒废的房子，最可怕的是快到我家的那个池塘旁边有一个矗立着三五个坟头的荒草地。我风驰电掣的骑在路上，能感觉到脖子后面嗖嗖的凉风，全身的毛孔都张了起来，我甚至不敢去看周边的房子和任何的草垛。就在我感觉内心即将崩溃心脏都快要跳出来的时候，突然，我看到远处一家房子的门口似乎有一个黑影，我几乎要吓得从自行车上摔下来了。然而我很快就淡定了下来，那是老孙头的家，对，那个是老孙头，我的脑海里瞬间出现了小时候从老孙头家听完故事出来回家的路上，一回头看到的那张微笑着凝望着我的面孔；想起他曾经告诉我，当你害怕的时候，回头看一下，我一直都在。于是，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了起来，似乎月光比太阳还耀眼，我心中竟哼起来歌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骑车速度也慢了下来，所有的恐惧都烟消云散，内心也平静了。当我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已能模糊的看出老孙头那佝偻的身影，他似乎依旧微笑着凝望着我，我远远朝他挥一下手，走进了家门。于是那半个月里，我再也没有害怕过，因为每天晚上当我骑着自行车转过回家的那条路上时，我都能远远看到老孙头坐在他家门口，手里拿着金箍棒（拐杖）远远凝望着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孙头，后来我去县里上了高中，去外地读了大学，之后再也没见过他，再后来就听说他死了——他毕竟不是长生不老的孙悟空。慢慢的我也把老孙头忘了。

大学毕业那年我回老家，夜里很晚才到，学过马克思主义的我这时候我已经很久不再怕黑也不再怕鬼了。拖着行李走到那条路上的时候，远远看到老孙头的房子已经不在了，那里如今是一片空空的荒地。想起那个曾经坐在门口，拿着拐杖的老孙头，忽然莫名的有点伤感。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跟我爸提起了他：“你还记得老孙头吧？我小时候经常吃完饭就去他家听故事的。对了，他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你上初三那年死的，记得当时你再有半个月就中考了，那时候学校不是水井坏了吗？刚好你晚上要回家住，我跟你妈都没敢告诉你，你妈说你胆小，夜晚回家路过他家怕你害怕哩！”

至今回想起初中那年夜晚回家路上的那个身影，心中不知是恐惧，是伤感，还是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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