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千相负伤逃了，不知所踪。

同门将我带回山中静养。

长安城一百零八坊，靖安坊，钟鼓楼……

王叔，官差，李姑娘……

这些，都是它为了蛊惑我，精心为我虚构的一场浮生幻境。我也终于想通，为何千相睡着之时，长安城一片死寂，而他醒来时，长安城也跟着醒来。一切正如他的名字，千相。

城中至始至终，只有我和他二人而已。

何等费尽心思的一场欺骗。

经过数月，我终于勉强恢复了神智，从崩溃之下渐渐缓和。这里与虚幻的长安城不同，夜晚也时刻可听闻蝉声，但那幻境对我影响太深，我时常午夜惊醒，口中高呼有妖。

“师兄，已经过去了。”少年将药碗放在我床边，笑道，“掌门说你是大意受蛊惑，但毕竟有错，可要好好立功。”

我点头。

不久之后，我决定下山去斩妖除魔，乱世未平，总要有人行正义之事，掌门不放心我，派了师弟同行。我们一路除妖，一路前行，天下浩大，每至一处，我却总会回忆起那长安城的一幕幕。

路过包子铺，我嗅着包子浓香，想起那言笑晏晏的李姑娘。

酒肆打酒，我想起与千相饮酒交心，一时恍惚，竟买了千相最喜欢的女儿红。近来听闻消息，说是有个面目如冰瓷裂纹的怪物大开杀戒，我却打听不到千相具体在哪。

“师兄，杀了它。”

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便执剑而上，剥夺性命。千相欺得我太苦，我变得近乎麻木，再不信任一切哭喊与求饶。

只是，明明我是斩妖除魔的门派子弟。

可为何，百姓们看到我时，会惊慌失措？

久而久之，我倒也见怪不怪，懒得搭理，只是想着千相的下落，千相会去那化作废墟的长安城吗？

“我想去长安城看看。”我对师弟道。

师弟不同意，笑了笑：“都是死城了，去那里作甚？师兄，莫想这些，前面有好多妖啊，除了他们吧。”

“好。”

我像寻常一般，木然地提剑上前，重复着劈砍斩杀的动作，哭喊哀求声入耳，我早已无动于衷，一切都只是妖物的蛊惑而已。

“怪、怪物……”

孩童的哭声刺入耳中，我微愣，一时竟忘了它也是妖：“你在说我？”

孩童恨意滔滔，口中喊着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词：“你杀了我爹娘，你们都是坏人，是叛军！”

哭声如针，刺痛人心，我神差鬼使地收剑，低身，缓缓伸出手，抚过孩童满是泪水的脸。

皮肤触感光滑，眼、鼻、唇、耳……

我又抚过自己的脸。

冰冷有裂纹，仿佛白瓷假面，不是人形。

我愣了愣，猛地退后两步，双手颤抖，想起千相反复叮嘱过的一句话。

“异族狡猾，最擅蛊惑人心，想尽办法，让你误以为自己是它们中的一员。”

奇异的光景再次泛起，比幻境真实太多太多，满地的血，那日我自百万生灵的哀哭中醒来，迷茫地抬起头，看见对面同样迷茫的另一只怪物。

长安城凝成的怪物，有两只。

我也是自怨气中催生的怪物，邪门欲控制我们，他及时逃跑，而我没有。我化名云生，自以为顶着人类皮相行走山河，实则助纣为虐，为他们斩杀敌人，为他们屠杀苍生、征服天下。

千相回来救我，欲让我回忆起城中的一切，他夺了我的双目，自己幻化成各种各样的亡人与我打交道，费尽心思重现出往事，却在最后功亏一篑，我终究还是被劫走，利用至今。

师弟只不过是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我从回忆中缓过神，重重一推孩童，厉喝道：“跑！跑得越远越好！”

孩童匆匆跑远，众多脚步声果然随后赶来，剑锋一指，齐齐对准我。

“拿下此物！”

我终于不是云生了。

我本想学千相的好气度，笑一笑，却发现实在没有千相活得洒脱，笑不出。

云生，云师兄，他们从长安城幻象里拽我出来，何尝不是为我构出了另一场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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