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钟声依旧

秦季璘烦闷地把被子揉成一团塞进怀里，楚霄云死前那句“我恨你”像开了无限循环，不停地钻进脑子。他莫名觉得委屈，楚霄云恨上一个人就这么容易？

就算打小就看淡人情，可十几二十年的情谊放在那，结果就因为一朝他不让人进门恨上了。

……但楚霄云是这样想的：

我待你秦季璘天高地厚的，你却最后一面都不给我见……

可如果秦季璘知道，也登上望临峰时，楚霄云手里还握着那柄短刀，看见来看是他时却又扔了那刀时，心情也许还要复杂上几分。

那么长的雨夜，他完全没防范楚霄云。

楚霄云气他恨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挣脱开他的怀，接受了人间最后的安宁。

一开始，谁会知道，他最后死在他怀里，还是带着怨恨死的。

苦涩，无奈，妥协，恨意。廖廖数几个字，何以写尽他死前那刹的心境。或许死前，他想起儿时，风筝上的银铃，雪天里的银河，夏夜的荧火虫，除夕夜饺子里那块铜板，又或想起一下一下毫不留情的鞭子，清荷榭的风铃，八月飞雪的边塞上悠长凄冷的羌声，半生以来的全戈铁马，君临天下那刹无人得知的空寂落寞……

原本他想把那金色的梦一点点粘回去，最后却亲手撕碎了梦的残片。

疼，真的疼，因为撕碎了梦的同时，也撕扯着自己本就流血的心。

他最后，还是放过了自己最后的美好，放过了秦季璘，收起自己一身扎人的刺依偎在他怀里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所有的恨，除了对秦季璘，剩下的，全都以牙还牙地奉还。

他可以选择与秦季璘同归于尽，却终于放下了沾满鲜血，那最后也杀了自己的刃锋。

儿时曾让一个仆人顺手买一袋橘子回来，那人回来后，却说，我有答应少爷买这个吗？

而那时才见了几面的秦季璘，认认其

真真剥下橘子皮，抬头道，来吃吧。

被秦季璘拒于门外后，离开时半是愤恨，半是，心碎。

望临峰上再次看见秦季璘，他是想成“兄长”的，毕竟已经是刻入骨髓的习惯。

习惯于那个人，总是会无条件地敞开门欢迎他。

此去无期，去前若无秦季璘那一下的拒绝，或许他更可能干干脆脆地死，而不是求着闻林，凌迟。

说是恨，更多是被扭曲的内疚。

若不是凌迟，时音也没有机会赶到，那望临峰顶的诅咒，也从此失去解开的机会。

死前听见那首高山流水，想的，仍是商翎羽。

长恨，彼岸，杜鹃。

长恨此身非我有。

彼岸花开开彼岸。

杜鹃啼血缘哀鸣。

事后时音苦笑着对秦季璘说，他最终还是选了凌迟，你还记得吗，长恨花，又名凌迟花。那天早上他若没服下混着长恨花的花蜜的毒酒，是不会撑到半夜的。他既然选了要解药，代

价就是濒死的那份痛苦延长数几个小时。

不过，值得的，时音又补充一句，但也只有他这样想吧，他当年说，我会先举枪杀了他，再做他的陪葬。

秦季璘照旧不语。

时音说，葬在山顶吧，这一大片一大片凤凰花，远远望着，也很像杜鹃。

杜鹃还有一个名字，叫映山红。

秦季璘望着山下，一片繁花似锦。片刻，点了点头。

楚霄云在说出“我恨你”那三个字时，其实早已原谅。自秦季璘递来那橘子时，他接受了橘子，同时也接受了生活里又多了一个常客。

我恨你，其实是过去式。

秦季璘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了楚霄云他从未当自己是北秦的皇子，设计与孟晚杀了自己的弟弟，最后的那两年想方设法地试图让他忘了自己那一下的拒之门外。

楚霄云那句“我恨你”无疑只会让他更后悔当年他把他最后的愿望拒绝了。

如果楚霄云把那些他受过的伤一下下还给他，他也许会好受些。

如果楚霄云死前拿那把短刀去以血还血，而不是咬了一下就松口，一边说着，一边死死攥着他衣领死在他怀里……

从此人间再无楚霄云。

或许很久以前楚霄云就不知道何为人间了。

“我有说过给少爷买橘子吗?”那仆从不屑道。

“可你……答应了。”

那人笑着把一堆橘子皮扔那孩子面前：“抱歉，忘了是给少爷的。路上剥着剥着吃了再说又不是必须要的，有什么所谓，少爷真想吃的话托世子爷买吧，我买的，都不好吃。”

孩子沉默片刻，忍着背上仍隐隐作痛的鞭痕，转身走了。

“她自己上吊自杀，关奴婢何事？二爷怕不是看上那不要脸的女人了？又来赖到奴婢身上，”主母的侍女假笑，“二爷也是定亲的年纪了，那女人，要不得。回头让老爷再和二爷说门亲事，看看世子爷，像二爷一般大时科举已是高中探花，二爷何不去试试？”

少年咬着牙，气得手都在颤。

“真是够晦气的，那杂种昨夜怎么没冻死自己？死了没准倒省让世子爷操心、惹老爷生气。”

“就是，一天到晚，隔上一段时间就这不舒服那不舒服，也不会讨人喜欢……”

从小到大，楚家四个孩子，他从来都是讨人嫌的那个。

……能说什么呢，很多人，愿意跪着去舔强者的鞋，哪怕那鞋满是污泥依然值得被歌颂。

却不愿，低头给弱者一点点的施舍。

“小楚，以后少惹令尊生气好不好，说真的看着都疼……”商翎羽是这样说。

“我说，这几个月怎么隔三岔五地发烧……我记得你不算容易生病？注意一下身体，就不会对自己好点。”晋涟阡是这样说。

而秦季磷是这样说：“好好走下去，将来你会谢谢自己的。”

但愿吧。

当年，关着门拜的一场天地，除了两颗心，还有就是许诺。

待我君临天下，许你四海为家。

待我半生戎马，许你共话桑麻。

可君临天下、半生戎马后，他迎的，却成了另一个人。

那时，什么都有，除了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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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杜鹃开时。

楚悠熹在兄长去后一年，终于愿意听从楚肆云当年定下的与秦季璘的婚约。

楚尧也慢慢习惯了天天上朝的日子，偶尔，后花园内，轻轻地飘来几句话。

“等你长大了吧，长大了就知道了。”

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商翊羽一天上完朝回来，闷闷地说：“楚尧的做事风格,虽像楚霄云，可倒底，不是他。”

晋涟阡笑了笑，道：“先把今爱的嫁妆备好吧，再过一年，成亲的年纪到了。”

商翎羽往窗外看去，商乐琅正编着柳篮，晋南榕在一旁穿着花绳，两个女孩在一起说笑着，时不时说一句这个你穿反了，那个我没搞好先拆一下。

“瑾熹一年前也嫁了，“商翎羽叹道，“女孩大了，都留不住。”

“可不，”晋涟阡伏着拦杆，“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初在一块的人，现在总要一个个离开。”

秦季璘也没与任何人说凤凰谷内的事，于是在旁人看来，楚霄云的去向，从此是一个谜。

洛安的钟声，一下下地响。日子，年复一年地过去。

竹是故园行。风是洛安风，

岁月，由灼热，慢慢冷却，回首处，斯人已逝。

当年“干戈寥落四周星”的战场，如今，远去于时流，谁还记，曾经那个一袭劲装纵马沙场的少年，风雨中又隐去在一个鲜为人知的角落。

楚尧望着高墙，总会想，父皇倒底在何处。

曾有人送您一只猫崽。后来，猫崽成了大猫，大猫成了老猫，老猫又成了死猫。而天上的云啊，依旧慢慢地飘荡，无所归依。

基园石碑前，冬天仍有人折梅去插，只不过那个人再也不是楚霄云。

“吾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原来一切，都是命。

某种意义上来说，赵廷处死楚肆云那天，也给了楚霄云一个走不回的路。

燕朝立国那天，所有人，都只看见那个白衣翩翩的天子。

谁知，红尘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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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此举，怕是太劳民了点。”秦季璘道，看着楚尧。

楚尧笑笑：“秦叔此言虽是，但边疆受侵扰也不是一两日，朕不过北周长城，寻机北上罢了。”

秦季璘还想说什么，楚尧又是道：“洞庭那边打算重新修整下岳阳楼，秦叔若无异议，去监督下？”

[秦季璘：皇上，异议，微臣安敢不有？(怨)]

说的好听让他去洞庭湖待个两年半载，实际上嫌碍手碍脚先支到一边去，过段时间再叫回来。

若不是他是先帝义兄、皇姑的夫君这么一个身份……

楚尧说的大概就成了：“爱卿，朕最近看爱卿不太顺眼，先去洞庭洞待会~”

啊不好意思放错台词了，其实应该是这句——

“放肆！朕为边疆安宁着想，汝何反指责联劳民？”

如今燕朝已慢慢走向繁华，当年那个十一岁上位的小皇帝，也已是十八岁的少年。说实话他不愧为楚霄云的遗孤。

卓越的见识、超群的武艺….也同样，是个脾气不好的主儿。

楚霄云还算吃软不吃硬。

楚尧则是软也挑着吃。

痛翎羽望望秦季璘又望望楚尧，沉默片刻，转身走了。

秦季璘也告了辞，赶出来追上商翎羽：“刚刚为什么沉默?”

商翎羽苦涩笑笑：“季璘，其实你知道霄云……早死了吧。”

秦季璘一愣。

商翎羽道：“你来找我的前一夜，我梦见他问我，是不是会尽力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帮楚尧，我还听见他有提过你，说如果允许，告诉你他不恨你。”

商翎羽失笑，又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不恨你'，也不知为何又恨。季璘，如果我是你，我也会瞒着他死了的事实，毕竟，话多真的会报来杀身之祸。哪怕贵为国戚，生死权永远在皇上手里，他走前告诉我的，明哲保身。”

秦季璘轻呼了口气：“也就那样吧。”

“回云的时间……”

“不久了。”

“是啊。季璘，我前几日看你写了那个'不学汉臣栽苜蓿，空教楚客咏江蓠”，把那个烧了吧，'楚'字，犯忌了。”

秦季璘“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秋风中，衣领仍拉得很高，尽管，当年那牙痕，早已愈合，但将衣领拉到锁骨以上却成了习惯。

商翎羽垂眸，望着一湖秋水。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棉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小楚……”

桥畔处，细雨迷离。那个人笑着笑着又哭了，泪落入池中，引得半池鱼聚拢。远方，仿佛还是那天傍晚，芳草地上，暮色迟留，落霞与孤鹭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白萍吟尽楚江秋……”

何为愁？离人心上秋。

奕容、宣武年间的治世后，燕朝也走向巅峰。

后半部分，内有天灾人祸，外有北秦复国。

宦官专权、外戚摄政、大大小小的起义。

立国三百余年后，北秦终攻破洛安，燕朝也从此覆于北秦铁骑之下。那个曾是传奇的故事，慢慢地，也随之永远成了历史；这个以辉煌开幕的王朝，终是仓皇落幕。

历史的车轮仍不停地在转，如滔滔江水淹没了那柄永夜宫的钥匙。

天下兴亡，一家一姓的山河，一朝一暮的政权更替，永不止步的时代潮流……

海浪泠泠，风声悉悉。

那是时代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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