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十月,酷暑虽去,但气温依旧不低,饶是竹林中要比外面凉上几许,平一指从冰湖带来的那颗心脏却依旧坏了。
厚冰早已化得无影无踪,只剩一颗泛着恶臭的腐烂心脏兀自待在那个狭小的锦盒中。盒内放着一些延缓腐败的药物,却也只是一种安慰罢了。自然的力量如此强大,人力丝毫无法与之抗衡。
正如平一指无法阻止心脏腐坏一样,令狐冲也没有能力阻止任盈盈的离去。
望着静静躺在床上再也无不会睁开眼的她,令狐冲的心又开始疼了。
盈盈……
已经很多天过去了,他始终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无论是她的死,亦或是她的恨,他都无法接受。
他想过自残,想随她一道下去再与她解释,可方证大师不许,仪琳和平一指也不许,于是他连死都做不到。
眼前曾经鲜活的人如今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动,不会笑,也不会与他说话了。哪怕起来狠狠骂他,也好过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
“为什么……”眼泪偷偷滑落下来,令狐冲心如刀绞,“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令狐大哥……”看着他的眼泪,身边的仪琳也陪他落了泪。
方证怕他做傻事,因此一连几日都守在这屋子里。几天下来,这是令狐冲第一次开口。会开口说话,至少比前几日那样生不如死来得好。这样想着的方证忍不住舒了一口气。
竹舍唯一的卧室四周,堆放了许多四四方方的巨大冰块。均是平一指差人从洛阳城最大的冰雪商库中‘拿’来的。群豪听说圣姑病了需要冰块,也都纷纷从各地络绎不绝地运送过来。以为是治病的玩意儿,却无人知晓他们的圣姑早已去了。冰块只是用来延缓她的腐坏而已。
可让平一指难以相信的是,同样的环境中,锦盒中的心脏早已恶臭不堪,可圣姑的尸身却依旧完好无损。除了面无血色毫无生气之外,竟与生时别无二致。
这大概也是令狐冲不肯接受事实的原因之一吧。
将化掉的冰块连同盛放的箱子一同撤走,换上刚运来的巨大冰块,平一指一面张罗着这些,一面看了看屋里如同静止的三人。
厚重的阴影犹如有形之物般沉沉压着那三人,让只是远远看着的平一指都忍不住心里一梗,咬着牙,望着身前兀自冒着寒气的巨大冰块,内心也是一片悲凉。
“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正感伤中,平一指忽听到令狐公子如此问道,于是又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宁可选择恨,也不肯信我。”被风干的眼泪如两道伤痕深深刻在了心上,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床上的人儿,令狐冲的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其他事,只有她惨白的如玉雕的容颜。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冷的手,如捧着稀世珍宝般小心翼翼,他看着她,问:“为什么你连你自己也不信了?”
——令狐冲,你根本就不曾爱过我。
——扪心自问,你最爱的人究竟是谁!!!
唇边有一抹凄惨的笑,令狐冲痛苦地咧着唇,“你宁可信我不爱你,也不愿信我爱着你……”喉间梗了梗,才又问:“为什么非要与她争个输赢?在我身边的人,一直都是你……”
听到这里,平一指忽晃了晃身子。脑中出现那日艳阳中,躺在屋檐下定定望着自己却也根本没有看自己的圣姑。神色黯然地,她问:“他为什么可以原谅我,却独独无法原谅她……”
瞅着那张始终被阴影笼罩的床,平一指忍不住湿了眼眶。
令狐公子,圣姑,东方教主。
平一指不敢擅自揣测这三人的故事,如今却终于可以一脸坚定地回答圣姑当日的问题了。
或许令狐公子的最爱真的不是你,但他最终选择的却只有你。
圣姑,你可听到属下的话了……
·
圣姑最后的心愿,平一指无论如何也想为她做了。毕竟这已经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自那夜以来又过了半月有余,令狐冲依旧不许任何人碰她的尸身。不肯下葬,也不许谁提到一个‘死’字,仿佛只要不提,她便还活着一样。眼看他一日日消瘦下去,三人都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不管他们如何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都聪耳不闻。终日守在床边,眼里心里,都只有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见他如此,平一指虽然不忍心,却也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
锦盒中的心脏尽管用冰块冻着,但腐臭味依旧一日重过一日,淌出来的液体也早将原本绛红的锦盒染得不成样子了。早晚有一日,里面的心脏会彻底归于尘土,再不可见。
还有圣姑的尸身,此刻看来虽然没有一丝腐坏的迹象,但谁又能保证这样的情况能一直持续下去?终有一日,她的尸身也会坏,会长出尸斑,会发出恶臭,甚至会开始腐烂。
他平一指这一辈子见了不少死人,从刚死的到死得只剩白骨的,各式各样的都见了不少,却唯独不想见到这一日。他受不了一直尊敬的圣姑在他眼前遭这份罪,也不忍心让那个爱她的人见到她变成那种模样。
在她最美的时候与她告别,对圣姑来说也是一种宽慰。
平一指想在这一日到来之前,为她换上她原本的心脏。这也是圣姑最后的心愿。
将这一想法告诉了方证与仪琳,三人都同意换心后择日下葬,但显然令狐冲并不愿意。
“谁都别想动她一根头发。”护着盈盈的尸身,令狐冲不怒而威。
别无他法,平一指只得效仿方证大师,趁他不注意时将他打晕。
终于得到了圣姑的尸身,看着眼前虽无生气却犹如鲜活的圣姑,饶是平一指也不禁恍了几秒神,产生了她可能还活着的错觉。甩了甩头,他提醒自己圣姑已经死了,再不会活过来。
与方证大师一起转移了圣姑的尸身,仪琳则留下来照看令狐冲。
“阿弥陀佛,”林中腹地,一处简易搭建的棚舍中,方证大师的脸上有些不忍,“这样瞒着令狐少侠,老衲心里过意不去。”
平一指一面准备待会要用的工具,一面抽空看了一眼方证大师,“大师不必介怀,令狐公子若是要怨,就让他来怨我吧。哪怕是要取我性命,我平一指也认了。”回身看着静静躺在中央木板上的圣姑,“我已经救不了圣姑,绝不能再看着令狐公子如此下去。”
一日不处理好圣姑的身后事,令狐公子便一日不会振作。无论是为他还是为圣姑,这件事平一指都必须去做。
见他坚定,方证也忍不住点点头,“老衲如今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既然这是任大小姐的心愿,老衲自然不会阻拦。”
“多谢大师。”
无奈摇头,“老衲什么忙都没有帮上。”看着平一指手中的细刀,方证默了半晌,终究忍不住问了,“换心之后,东方教主的心脏你打算如何处置?”
怔了怔,平一指没有抬头,“自然是物归原主。”
看了看他,方证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东方教主的尸身如今唯有他一人知晓在何处,由他物归原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方证并不是不好奇她的所在,只是,正如平一指担心任大小姐一样,一年已过,方证不难想象如今的东方教主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想到曾经叱咤风云的魔教教主,如今也与凡夫俗子一样渐归尘土,方证心里便免不了有些唏嘘。人活一世,任生前风光无限,死后也不过一捧黄土罢了。是非恩怨,爱恨情仇,终归只是虚无。既是虚无,又何苦执着半生……
“方证大师,我要开始了。”手握细刀,平一指认真说道。
双手合十,方证终究还是不忍亲眼见此景象,看了一眼木板上的任大小姐,又看了一眼那个恶臭不断的锦盒,叹了口气,最后转身离开了棚舍。
深吸一口气,平一指的眸光异常专注,细刀轻轻拉过,胸前的衣衫便开了一道半掌长的口子。裂开的衣衫下露出了圣姑莹白的身子,心口一道淡粉色的刀痕,正是上次换心后留下的。
尽管知道她已经不会觉得痛,平一指下刀的时候依旧小心翼翼,尽量不留下多余的伤痕。
淡粉色的刀痕上,平一指轻轻下刀,细刀的尖端抵在上面,指尖触到她的皮肤,沁凉的感觉由指尖漫过四肢百骸,让他下刀的手指不由得顿了一下。
‘啪’!平一指还来不及看清眼前的状况,只觉得手腕猛地一痛,胸前一紧,随即后背便撞上了一旁的竹子。
“平一指!!!”
震耳欲聋的怒吼响彻竹林,大片竹叶被震落,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
被令狐冲痛击一掌,平一指忍不住‘哇’地一口吐出血来,却不等他喘过气,衣领已被他用力拽住,“你已经杀了她一次,还想再杀她第二次吗?!!!”
“令狐少侠!”幸得尚未走远,方证闻声赶来时,正瞧见令狐冲欲再补上一记,忙单掌迎了上去,仓促之间,手上力道重了些。本就重伤在身的令狐冲不由连退数步,面上一白,唇角也溢了血。
本以为他会就此收手,却不料令狐冲根本不顾自己伤势,只又冲着平一指而来,眼中怒意盛然杀光闪现,竟是想要伤他性命。
只见他脚上随便一踢,一根枯木棒便朝前飞去,欺身上前,令狐冲如当方证不在,手握枯木棒借着前飞的冲力一剑直指平一指眉心。
方证心下一惊,忙运掌相抗,却不料令狐冲剑式一转,竟在空中突然改了方向,绕过方证直奔平一指!
被令狐冲的怒意惊到,捂着疼痛难当的胸口,平一指竟丝毫也提不了气,又背抵着竹子无处可退,眼看就要避不开这一剑。索性方证大师反应也不慢,令狐冲改变方向的下一瞬间,脚下一个踏步,枯叶溅起,方证已顺势赶到令狐冲身前,凌空一掌架开他的剑招,便听‘噼啪’一声,平一指身旁一棵粗壮的成竹已从中心被劈开一道口子,被劲风一吹,‘轰隆’一声便从中间破开倒了下来。
“令狐少侠!有话好好说,不要伤人性命!”得一瞬空档,方证连忙劝道。
许是伤势过重,令狐冲一手紧握枯木棒不放,一手捂着胸前大口的喘息,“方证你让开!我今日定要杀了他!”
挡在平一指身前,方证分毫不让,“平大夫打晕你偷出任大小姐尸身固然有所不妥,但也只是为了完成任大小姐的遗愿,令狐少侠又何苦为难于他。更何况,他这么做也同样是为了你。”
“我不管是为了什么,”冷着眉,令狐冲横‘剑’指向平一指,“你已经杀了她一次,我决不允许你再伤她分毫!”
“杀她?”方证听不懂,就连平一指也是愣愣的。
定定望着身前二人,令狐冲一字一句道:“盈盈体内,东方的心脏尚且活着。”
“什么……”异口同声中,众人都忽略了其中一道柔弱的嗓音。
“心跳尚在,东方便还活着!你若刨心,东方则必死无疑!”笔挺着身子立在竹林中,令狐冲浑身上下都裹着寒意,“谁再敢伤她分毫,我定要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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