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年多物化空形影

清军规矩，凯旋的将士会从德胜门经过，如果皇帝有意加示恩宠，还会派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在那里侯着，不过一般阵仗都不会太大。结果今日永琪带着一队人才遥遥的望见城门，便看见一群人乌泱泱的站在城门口，再一走近，便是铺天盖地的白，永琪一愣神，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

永琪做了个暂停的手势，已经跌跌撞撞的从马上下来，飞快的往城门跑去，然而真到了城门口，瞧着跪在他面前的礼部尚书，却又突然害怕的想逃避。

“五阿哥吉祥，奉皇上旨意，太后殡天，举国服孝”

小燕子从马车下来时听到的就是这句话，手里还握着那晚太后给她的令牌，眼瞧着永琪身形一晃，她忙跑了过去和礼部尚书一起扶住他。永琪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小燕子这才看清，他已经红了眼眶，心下难受哽咽道“永琪，咱们去送老佛爷一程吧”

他呆呆地点点头，木讷的跟着礼部尚书进了马车，孝服齐齐整整的摆在榻上，永琪瞧见了点了点头，转身向礼部尚书道“辛苦大人了，以最快的速度往宫里赶吧”

一路上马车走的飞快，嗖嗖的凉风直吹着帘子往马车里钻，永琪靠着马车一动不动，眼神透过窗户似在望那一行行连成线的光秃秃的树木，小燕子伸手握住他的手，还未开口便听见他悠悠道“上一次也是这样，我连额娘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那时候小，连哭都不会，直到看见了棺材才知道我额娘真的回不来了。

还是老佛爷，把我抱回了慈宁宫。一开始我就睡在她的榻上，夏天的时候她拿着把蒲扇，一边哼着儿歌一边轻轻扇着风；冬天的时候雪下得大，我又爱闹，每次都得玩的衣领子湿了手冻得通红才肯回去，她把火炉子烧的旺旺的，嗔怪着招呼着嬷嬷给我换衣服。其实老佛爷也寂寞，丈夫崩逝，儿子繁忙，数不清的夜晚都是我和晴儿陪着她，大多是时候就是默默的坐着，老佛爷眯着眼躺着，晴儿在一旁绣荷包，我拿着本书看。看着看着书就盖到了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回到榻上去的。

现在想来，在遇见你之前，还数在慈宁宫的日子过得最快活。”

他絮絮叨叨说了小燕子不曾听他提起过得过往，声音轻飘飘的，似是怀念，也像释然。其实她对于老佛爷的感情有点复杂，这个老太太真心疼爱着永琪，对韵果儿和绵忆更是没得说。只是古板了些，传统了些。说到底，也是个被深宫困住的可怜人。想到这里，小燕子握住他的手愈发的紧，无言的安慰着他。

眼前的景色变幻，已由冬日的灰白变为了不带一点尘埃的素白，幽咽的鼓声配着铛铛的钟声，夹杂着连续不断的哭泣，在耳边不住的回荡着，乾隆立在正中央，周围跪着一圈又一圈的人，瞧见他们回来了，长叹一句“老佛爷最疼你和晴儿，多陪陪吧”

又仔仔细细的看了看两人的身后，确定的确是再没有其他人，犹豫道“紫薇，终究是不肯原谅朕吗？”

他说这话时不看已经跪在地上久久叩首而不起的永琪，只看向还有些局促的搅着帕子的小燕子，几日未见，乾隆似乎又苍老了些，小燕子没忍住红了眼眶，宽慰道“皇阿玛，她原谅了。若是不原谅，她一定会回来，当一个准格尔合格的大妃，教育准格尔的后人。如今她远走高飞，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就说明她原谅了，她选择按照您的祝福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日子。”

乾隆展了展颜，眼神中也有了几分光彩，欣慰的看着自己这几年最宠的女儿，拍拍她道“多陪陪永琪吧，他与老佛爷感情最深”又心疼的看了一眼耸动着肩膀埋首痛哭的永琪，正打算转身时，小燕子突然扑倒他怀里“皇阿玛，您，您也要保重。永琪他，承受不住再有一个亲人的离开了啊。”乾隆感动的点点头，慈爱的抚着她的背，又和永琪一起跪在灵前，把儿子搂在自己的怀里，轻声安慰道“老佛爷走的时候很安详，她最爱的两个孩子，一个这么的一表人才，一个也找到了心中所爱。永琪，你一直都做得很好。”

一听此言，永琪再也崩不住。这些年，他早就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人接受亲人的离开，一个人默默的成熟那些难捱的难受。小时候额娘离开，他便希望皇阿玛能抱抱他。这些年过去，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到不需要这些，如今才发现，他一直在渴望、在珍惜、在期盼着也能在父亲怀里肆意的表达着自己的感受，听他一句安慰而不是因为合他心意而得到的带着警示的夸奖……

小燕子满足的看着这一切，一转身，便看到韵果儿被云飘拉着正站在一旁，月白的裙袄未加任何装饰，只带着一个去年生辰时乾隆送的项圈，说是请大师专门开过光，保佑小丫头一定能长命百岁。五岁的年纪还不太懂得什么叫离别，正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她，她笑着把女儿抱在怀里，在她耳畔轻声说道“生辰快乐呀额娘的小宝贝。一定要带着老祖宗的祝福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小丫头点点头，抬手抹掉小燕子两颊的泪，甜甜的在她脸颊亲了一口，搂着她的脖子转了个身，才瞧见小燕子身后一直被山青牵着的小男孩，顿觉奇怪。两个孩子谁也不说话，都瞪着大大的眼睛滴溜溜的转，瞧着穿着“奇装异服”的彼此。

小燕子瞧见了她的好奇，把她放下来推到图朗面前。草原的孩子壮实，再加上又是男孩子，虽是比韵果儿小一些，可看起来个头儿还要猛些。此时清清楚楚瞧见了她，微张着嘴，好半天才道“这个妹妹真好看”

咱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公主突然红了脸，哇一声的就哭了出来，吓得图朗手足无措的要去给她抹眼泪，惹得韵果儿啪一下赶紧推开他的手，往后一撤直扑到那边去找阿玛了。永琪自己才刚刚做了回孩子，两只眼肿的跟核桃似的，猛的被女儿扑了个满怀，也是满脸含泪，又是心疼又是迷茫，只先抱在怀里哄着。

小燕子这边才把图朗拉起来拍干净身上的土，就听见永琪还带着鼻音哄着女儿“是谁惹了我们小公主生气，阿玛替你去揍他好不好”。哭到不得的拉拉抱着女儿不撒手的永琪道“你又惯着她。人家图朗夸她好看，她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还把人家推倒，到你这来倒打一耙先告状了。”

永琪自知理亏，抱着韵果儿道“不管怎样，可不能动手呀，那是你紫薇姑姑的儿子。你不是整天嚷嚷着弟弟弟弟吗，绵忆还小，图朗弟弟陪你玩好不好呀”

小姑娘不依不饶，哭的断断续续道“可是，谁让他要摸我的脸”

永琪一听这还了得，眼睛一瞪，吓得图朗又退了半步。小燕子连忙把孩子抱住，踩他一脚道“凶什么凶，你早晚把你那宝贝女儿宠得嫁不出去，没人敢娶”

“谁敢！”两道声音一齐响起，威严与清亮夹杂在一起，父子俩一瞪眼竟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是乾隆先开口道“朕的宝贝孙女，到时候喜欢谁就嫁给谁，他敢不娶”

永琪也不甘示弱，“就是，一般人他想娶我还不舍得呢”

小燕子被他俩搞得有点想笑，吐吐舌头还没说话又被乾隆打断，“你不用操心这个，你这么刁蛮调皮的格格，不也有永琪这样好的人娶了？”又故意逗他“总有眼瞎的不是”

小燕子一跺脚，努着嘴喊了一声“皇阿玛”。永琪怕她真的生气，搂住她安慰道“哪里哪里，是我慧眼识珠，眼睛好的不得了，打着灯笼才娶到了你这么好的福晋”

心里甜滋滋的，低头道“我的眼光也不错，咱们两个是扑哧扑哧啦”

他轻勾着嘴唇，望向那一片燃的正盛的香火，默念道，老佛爷，孙儿过得很好，不用再挂念了，多陪陪我的额娘，您的女儿吧。

太后的葬礼极尽奢侈，乾隆为表哀思，徽号庙号上了一长溜，小燕子坐在书房看永琪抄诵经书，忍不住吐槽道“我敢保证，老佛爷肯定不乐意。这么长的名字，记都记不住。”又撑着脑袋“你说，我叫小燕子，老佛爷叫什么呀。她没成亲前，她的阿玛额娘会怎么叫她呀”

永琪抄经的手一顿，墨汁晕了那一片长长的徽号，惊得小燕子赶紧从椅子上跳起来，一边收拾着一边懊恼道“完了完了，你这一下午都白干了”。永琪倒是一脸无所谓，一只手揽过她，一只手夺过那张纸放在旁边，“肚子里还有一个，怎么还这么蹦蹦跳跳的。”小燕子后怕的抚了抚小腹，吐了吐舌头道“我，我忘记了嘛。不过南儿还真是贴心，一点都不折腾我，也许是老佛爷和额娘保佑是不是？”永琪低头刮了他一个鼻刀，笑意却未达眼底，叹气道“我觉得，你刚刚说的也的确有几分道理。从我记事起，老佛爷就叫老佛爷，估计连皇阿玛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吧”

小燕子歪头想了一下，突然道“你喜欢让别的女人叫你永琪吗？”

永琪一愣，啊了一声又摇摇头，疑惑的看着她。又听到“这不就得了。我也只喜欢听你叫我小燕子。这些名字，我们只希望彼此会这样称呼。对于老佛爷来说也一样，先帝一定知道她叫什么，至于后人，太后也好，老佛爷也罢都是在说她是先帝的妻子的意思。对于老佛爷来说，这已经很满足了。就比如，每次别人叫我五福晋的时候我都开心的不得了。”

他也豁然开朗，低头捏着小燕子两颊道“我的五福晋啊，可真是善解人意又聪明。”小燕子嘟着嘴把他的手拿开，转了个圈逃出了他的怀抱，转身道“不过先说好，将来等到我死了，你可不许给我起这么长的名字”

永琪哪里肯放开她，长臂一伸把她圈在怀里，点点她的额头恶狠狠道“以后不准这么没忌讳”瞧见她小嘴一张就知道她又要说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的话，他直接吻了上去吞灭她要说的话，却并不用力，只浅尝辄止又把她紧紧抱在怀里，闷声道“等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一起走。也不改名字，还要叫永琪和小燕子，这样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我们都还能在一起”

太后的丧事足足大办了百日，前脚众人才除了丧服，又是一阵沉重的钟声响起，那日正是朝会之时，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进乾清宫，颤颤巍巍道“那拉皇后殁了”

众人皆是一愣，已经十八岁的永璂更是拎起了小太监的衣领颤声让他再说一遍，永琪已带着众位王公大臣跪在地上，乾隆跌坐在龙椅上，眼神暗了暗，沉重道“永璂，去看看吧”

永璂也顾不上行礼，跌跌撞撞的就往静心苑跑，乾隆沉默着望着他的背影，似乎在努力的回忆着什么，最后不得不承认，好像一晃永璂已经这么大了，一晃他和皇后就走到了今天这样的地步。

怪他还是怪她？

皇帝不开口，众人只能这么一直跪着，似乎过了好久，皇上才缓过神来，招呼着众人起来，又没了下文。众人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永琪，他叹了口气拱手道“皇阿玛？皇额娘的事情该怎么办？”

这的确是个棘手的事情，她若还是名正言顺的皇后或者干脆就是一个被贬入冷宫的废后，都好办的多。可偏偏，皇后的名头还担着，皇后的里子却是丢的一点也没，又在静心苑住着成了位尼姑，这丧事办起来究竟是什么规格实在是让人有点难以琢磨。更何况，太后刚走，再大肆办一场比肩当年孝贤皇后的丧事，那恐怕会激起民怨。

乾隆被永琪这句话给唤回了魂，却并不看他，只吩咐了礼部尚书，道是太后崩逝不足一年，不可再大肆兴办丧仪扰了太后，只以皇贵妃礼节下葬入妃陵。又封了十二阿哥永璂为贝子，为母守孝三年。

旨意一下，永琪已经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可转念一想，这纠缠了一辈子的怨偶，最好的归宿就是互不打扰。将来奈何桥上多向孟婆讨碗汤，把这恩恩怨怨前尘往事都忘的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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