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

李叶佳和严浩翔好过，大概四五年的时间。这不是件稀奇事，所有人都知道严浩翔曾经寄宿在李叶佳家里，那段时间他们同进同出，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如果有人见过他们那时的照片，就会发现他们甚至共享同一个阁楼（主要原因为李叶佳家的拮据）。李叶佳的床和严浩翔的床面对面放着，每天早晨起来，他们都能确定彼此有着健康向上的晨勃。除此之外，一些更私密的内容无法通过照片和报纸讯息锚定。严浩翔在2014年之后选择不再提起李叶佳，他把李叶佳相关的所有消息压缩打包丢进回收站里，让整台系统呈现出一种去李叶佳化的清爽整洁（哪怕李叶佳就站在他的边上）。而李叶佳则以和与常人相悖的道德观隐性篡改了他与严浩翔之间的关系，那是种失效、无用的记忆，细心的人却依然能够从中获取一些中立的，客观的场景。比如说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李叶佳正因为失手打死了家里的狗在门口罚站。

那天早上他没能在家里找到飞盘，于是让狗去追他手里的石头。最开始一切正常，李叶佳丢出一块石头，小腊肠犬立刻飞身跃起，把石头捡回李叶佳身边。李叶佳半梦半醒间感觉自己正站在球网内叱咤风云，谁能想到五分钟后石头会落到腊肠犬脑袋上？它死得太快了，快到李叶佳除了低头看着做不出其他的反应。那条狗几乎一气呵成地完成了这串动作：呜咽，抽搐，从嘴里冒出血泡，扑腾，最后咽了气。李叶佳背后渗出一阵凉意，他知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立刻哭着跑去找他爸妈道歉，但李叶佳无法张口，他选择转身回到餐桌边上，一下一下咀嚼他妈准备好的麦片牛奶，直到他妈尖叫着让他滚出去。所以他现在在门口抠自己的指甲，恹恹盯着墙上的斑点。这会他才有了知觉，明白自己再也见不到那条狗。李叶佳其实很喜欢它，给它清理过耳螨，偷偷把它抱上去和自己睡觉。狗的体温要比人高一些，他喜欢拿脑袋贴着狗肚子，这让他的脑袋热气腾腾。可惜他家里再也没有活着的动物了，除了两天后就要被他妈妈杀掉的火鸡。严浩翔就在这个时刻到来。他背着对他来说过大的双肩包，安静拘谨地走在他父母身后，进门时有着片刻的迟疑，似乎跨进这道门对他来说需要极大的勇气。他打赌严浩翔已经看到了他，但他的目光并未在李叶佳身上多停留一秒。他们堪堪经过彼此，自认为有爱心的李叶佳送出他对严浩翔的第一印象，像一把营养不良的葱。

他们交恶之后，李叶佳展开过一些不切实际的设想，伴随着死亡余波的初次相见，是否注定了他们两个之间无法和平相处？显然李叶佳忽略了自己在双人关系中发挥的巨大潜能，但他没有说错，他们的初遇笼罩在死亡的凄影之下，且不仅仅是李叶佳心爱的小腊肠犬，还有严浩翔的朋友。李叶佳的妈妈叮嘱过这件事，她要求李叶佳不准在他面前提到“克洛德”的名字。这是严浩翔的命门，他在找严浩翔上训的路上被车撞死，这是严浩翔越发寡言的主要诱因。李叶佳不在意这点，比起呵护严浩翔，他更多践行了一种观察。他才知道严浩翔在来到他家前被其他的寄宿家庭退货，他脾气古怪，睡前要趴在自己床上写日记，操他妈的，那原本是他的打飞机时间。但李叶佳缺一个朋友和自己商量坏主意，买一样的球鞋，对着漂亮姑娘们吹口哨，在夜里给彼此打掩护然后跑去享受通宵的派对，最终摆脱处男之身。严浩翔长了张对这些鸟事不感兴趣的脸，李叶佳希望他为自己改变。

他开始向严浩翔分享自己的桶装冰淇淋，领着严浩翔上下训，他在身高上有些优势，因此越发把自己当作老大。然而同严浩翔的亲近遭遇着前所未有的阻力，慈眉善目的李叶佳只能维持大半个月，大半个月后，他逐渐失去耐心。他想起童话故事里的玻璃山，手脚并用才能上升五米，但严浩翔的心放在一百米的高空之中，这连严浩翔家的大门都没瞧见。当李叶佳做出最后的尝试，将自己的热狗递给他，严浩翔谨慎地看了几秒，疏离地对他说，谢谢。这惹恼了李叶佳，他感觉到自己为数不多的真心正被丢到地上，甚至以长传的方式被踢到更远的地方。他决定要给严浩翔一点颜色瞧瞧。

那时候严浩翔才刚来他家不久，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那天他刚踢完比赛，累得厉害，沾上枕头就没了意识。半夜他被一阵悉悉簌簌的声音吵醒，睁开眼，看见严浩翔正吊在房间中间那根横梁上。他把卫生间的地垫移了过来，确保放倒凳子时能发出尽可能小的声音。如果一切都按照设想中的运行，那么严浩翔应该死在那一天的阁楼上，李叶佳会在醒来时看见严浩翔吊在房顶上的尸体。但李叶佳提前睁开了他的双眼，他那只因为血管破裂而变得血红的眼睛在窗棂边上，让他看起来像一位来自地狱的亡灵。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彼此注视，严浩翔从喉咙里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好像灾难片里即将要变异的丧尸。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气管正在受到挤压，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因为窒息而亡，这一条信息可以毫无差错地写在他的尸检报告上。李叶佳静静地看着严浩翔在他面前挣扎，严浩翔和他死掉的狗一样，从嘴角冒出白沫，两眼发白，抽搐，痉挛……他变得狰狞可怕，只会在怪谈里出现的妖物，无法控制身上肌肉的走向。然后他掉了下来。他才十六岁，不知道如何绑好能让他致死的麻绳，甚至那根绳子也是从李叶佳妈妈绑瓦片的杂物堆里找来。一声巨响。惊人的是，它并没有惊动熟睡中的李叶佳夫妇。严浩翔狠狠地摔在地上，那块地垫没能完全帮到他，他的骨头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运气不好的话，可能会导致轻微的骨裂。李叶佳没有移开自己的双眼，他看着他把大量的空气吸进自己肺里，那声音变得很粗壮，如同风吹过两栋建筑的缝隙处。严浩翔在地板上喘了好一阵，久到他觉得严浩翔会在地面上迎接他的死亡，他收起麻绳，塞进书包，最后躺回自己床上。他们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这个房间由暗转明。

多年之后严浩翔对着镜头说我了解tibo，李叶佳想，某种程度上我们的确是最了解对方的人。身上盖着被子，半躺在床上的李叶佳和吊在房顶中央的严浩翔，在这间房间里做出了最自私古怪的举动。他觉得严浩翔朝他伸出过一只手，他没有拉起来，却知道那是跟自己一样的手，有着相似的脉搏和体温，他们奇形怪状的人生里注定有一个瞬间要对这种心灵相通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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