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裴少淮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却从来没有动过森鸥外。

在裴少淮身边待久了，森鸥外能知道自己从未瞒过这位如玉公子，公子的脸上总是挂着浅笑，让人如沐春风，但在这一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之下却有一副谁也看不透的玲珑心思。

小小年纪便身居高位，总能招来别人的窥视，他不慌不忙，面对流言蜚语，从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趣的探听，下人为他抱不平，他却会说，

“若连这几句流言蜚语都担不起，怎能当下这天下重任？”

可这些流言极度恶毒，德不配位者有之；金玉其外，败絮其内者有之……

这些名声总是读书人总是看重的，公子白衣，羽扇经纶，未置一词。

离开酒楼，向偏僻处走去，一步又一步，繁华处到平凡，从安静到喧闹，老百姓聚在这里，这里是市集，这里是人间烟火，是京城的另一面。

森鸥外想公子与这里是割裂开来的，但并非如此，市集里的人和公子很熟，公子熟练的询问着菜价，热络的打招呼。

森鸥外恍然，世家公子也会这样接地气吗？纵然伯爵府落魄，也不至于此。

而像是看出森鸥外的疑惑，裴少淮温声解释。

“只有市集才能反映百姓真正的生活状态，要造福于民，自然是要下功夫了解的，况且……”

公子顿了顿却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

就算是我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呀。

森鸥外略微有些惊讶，这样的人明明生于富贵，怎么会有如此想法，高站在云端的，也会下落人间吗……

……

看到这一幕的微与略微有些恍惚，伯渊啊…何至于此。

但随后又摇了摇头，这就是伯渊……无可改变。

她恍然间又看到了那个结局，意气风发的候爷着绯袍，正衣冠，笔直的挺着脊梁，跪在宫墙之外，字字铿锵，他说。

“万般罪孽，只在臣工一人。”

他怎么会有罪，他永远是那个风光霁月之人。

做为旧船的掌舵人，旧船将沉，他无力回天，为国为民，他以死为谏，哥哥不是一个好皇帝，微与修仙离开，人间被弄得生灵涂炭，她只能亲手毁掉这个王朝，只能和昔日的好友刀锋相对。

那个人……

明明不应该死在这里，他应该更多的为百姓做事，但她‘谋杀’了他，只要有他在，王朝不会轻易倾覆。

公子最终死在了自己从未在乎过的流言之中。皇帝愚蠢，亲手断送了他活命的机会。

伯渊离开人间的那一天，六月飞雪，他始终笑着，为理想而死，死而无憾。

微与知道，她没有对不起伯渊，立场而已，伯渊或许赞同她的做法，但家族荣耀岂能轻易放下，他只能做一个忠臣，也只会做一个忠臣。

回过神来，一堆泪水从脸颊上划落。

它滴在江户川乱步的手上，像是被烫到了一般，乱步一副忍耐的样子绷紧了身子。

“笨蛋！都是笨蛋！！”

微与表情冷漠，随后又柔和下来。

福泽渝吉身子不再紧绷，刚刚的状态很不对劲，微与在心中压了很多东西，他虽始终看不透，但不妨碍他明白，有那么一刻，有些不得了的开关差点被打开了。

他想，很危险…

这时候门铃声响了，微与的目光从屏幕中移开，起身去开门。

江户川乱步看着微与的背影，手握紧成拳头，紧绷着嘴角，眼睛微睁，绿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坚定。

“乱步大人会做到的。”

只有见识了裴少淮，江户川乱步才能够看见微与身边之人的光辉。

但哪怕是裴少淮最终还是没能够站在微与身边。

……

开了门，门外是一个稚嫩的少年，他看见微与，微微瞪大双眼做出惊讶的样子。

少年很是好看，秀美的脸庞，柔和的脸部线条是典型的美少年，微与见过他，是那日从河中救下来的少年，原来是跟森鸥外走了吗？她想到。

“我叫太宰治。”

少年做了自我介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

“是来找森先生的。”

看着对方乖巧的样子，微与并不说话，只是让他进来，少年乖巧的跟着微与，左顾右盼，似乎在观察的是什么。

带他到后庭，众人看到来人，皆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太宰从微与的身后探出脑袋，少年面容秀丽，很容易便让人心生好感，注视着那双无机质的眼睛，让人生出几分寒意来，是一个陷入黑暗的孩子，福泽渝吉想到。

微与不解释太宰治的身份，就没有人询问。

“太冷漠了吧？”

太宰治故作惊讶的说。

“闭嘴！”

乱步不满的说道，又是一个麻烦的家伙。

这时候，屏幕中的裴少淮正与森鸥外说话。

刚刚在朝堂上群战舌儒出尽了风头，首辅拉拢裴少淮，却被拒绝了，裴少淮说自己不愿意陷入朋党之争，老首辅气极，无可奈何，但毫无疑问的是裴少淮的路往后更难走了。

森鸥外此时已知晓自己被发现，他知道这位公子对自己的宽容度很高，趁着这个很奇妙的宽容他问出了口。

“公子，为何不接受首辅的拉拢？首辅是清流之首，想必也不会与公子的想法相左。”

“我无心于此，清流便是清流，涓涓细水涌成流，乃是自然而来，并不存在所谓‘清流之首’。”

裴少淮眼神澄澈，缓缓说道。

“况且路有冻死骨，弃子乱野间，白骨养荒草，干里无炊烟……”

他在说民间，停顿一下，笑容苦涩

“也可心中昭然，问心无愧？我非圣人，只是满心落于‘争’之一人，何其让人不齿？即要争，何不为民争上争，既要结党，何不与民成派！”

裴少淮说起至此，情绪有些激动，动情而已，可见字字真心，无一作假。

森鸥外神色复杂，平静如死水的心也激起一份盎然，却道。

“可百姓愚昧，他们未必知道大人为他们做了什么，甚至……”

裴少淮转头打断了对方说的话。

“是的，百姓愚昧，但这并非是他们的错，是自古以来，他们希望百姓愚昧，倘若百姓都有机会和我一样读书明理，又岂会愚昧？然……这条路艰难险阻，但我心坚定，绝不会因外物而改。”

“人人想着退一步求自保，则永远不会有人敢前进一步，裴某总被人称赞聪慧，既然如此，就让裴某先行一步吧，有裴某执火炬走在前面，后面的人看见了光自然会跟上。”

天下百姓于愚昧之中，以万家之苦成一家之尊贵。

这就是家天下，伯渊想要的……是天下为公，这条路不好走，到现在为止没有人能够走通，但那又如何？是千万人继而往矣，只要最后有一个人成了，都算成事，裴少淮只是走在这一条路上，为后来者开辟道路。

有的事情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的，前者未尽，后者续上，他只需要风雨兼程，总会有后来者。

森鸥外所有的话啫在喉咙中，他还有许多想问的，但此时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想，对方能够走到哪一步呢？

绯衣踏雪，清贵公子坚定的走远。

此时他还是受尽皇帝宠爱的朝堂新贵，但若坚从心中的理想，迟早会被皇帝弃之，过刚易折，这个人并非不懂这个道理，他比所有人都看得清，但哪怕如此，虽九死其犹未悔。

森鸥外想，自己之所以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对方想要自己活到现在，在长久的相处中，伯渊并非没有机会杀了他，只是因为他也是众生中的一员，所以慈悲。

因为世道不公，所以改变世道。

但自古以来刚正不阿斗过宵小之徒，清正廉明灭不了尸位素餐，一身正气难以换来朝廷的气象一新。

森鸥外想问，若是失败则会万劫不复，那时也不会后悔吗？

斜风吹过，裴少淮腰间挂满的玉器。摇摆冲击，发出铿铿之呜，而两片宽袖随风轻轻鼓起，衣袍浮动，两袖清风，好似在默默的回应着森鸥外的疑问。

裴少淮知道自己在走一条基本不可能走通的路，但还是挺直了脊梁，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福泽渝吉听到了裴少淮的那一通发言，心中滚烫，他坚定的看着屏幕中少年，明明年岁不大，却有着一颗圣人之心。

想到自己的理想，突然间忽然豁然开朗，千难万难，总要走过再说。

晶子有些发愣，也会有这样的大人啊……

太宰治的眼睛犹如一块蒙了雾的宝石，这样浑浊的世道真的有改变的可能吗？活着是真的有意义的吗？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他的双手微颤，真的有可能吗？改变这个世界。

他清晰的听见了，一种极为凉薄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吐出。

“诶~真是虚伪啊……嘴上说着为国为民，其实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众人怒目而视，微与并没有辩解些什么，该怎么说呢？一片丹心何须解释。

“仔细想想呀……利益而已。”

气氛此刻已经被打破，但裴少淮的声音清晰的传入众人耳中。

画面中，他正抬头看着月亮，轻声呢喃，月光清照在他的身上，为他披上了柔和的衣。

“我也并非不畏死啊……”

少年十八，放在现在才刚刚成年。

“但……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长…诶，叫你什么好呢？还是长舟吧…我自出生就带着众人期望，有时也觉得不自由，四书五经，乏善可陈……”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头，雅正的公子带了几分俏皮。

“我曾经很讨厌这里，也曾觉得这里束缚了我，人活一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周围的人简直愚昧无知，父亲自大，母亲懦弱，祖母强势……实在让人感觉到厌烦…但我收到了一封信，在六岁那年……”

说到这里，裴少淮轻笑出声。

仅有两字，安否？

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将他恍然间点醒，他想既然陌生人都有着这样一份善，那么家人定当是更爱他的，于是他尝试着用更友好的方式看待这个世界。

“于是我看见了佛。”

裴少淮眼神中含着笑，

太宰治一愣，用带着善意的眼光看世界，这怎么可以能做到？

这个世界值得那个人这么去做吗？

这种肮脏可怖的世界，难道不是每一秒都煎熬着吗。

可是，可是……

为什么裴少淮甘愿被束缚住，想不明白……

说到底不过是和他想要拯救的所有人一样愚昧罢了。

太宰冶想到，但是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不对的。

这个叫做裴少淮的家伙，因为牵绊，所以才立足于这个世界。

可得到，就注定要失去。

所有的一切终将离散，而伴随着失去的是沉闷的痛。

就算是这样，也愿意去拥抱吗？

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为什么不去试一试呢？

不……没有意义的。

活着是没有意义的，所以牵绊也是没有意义的。

在这个世间苦苦的挣扎着活着，简直狼狈至极呀……

乱步看了眼微与，垂下了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样的人……怎么想都没有战胜的可能吧…

微与摸了摸乱步的头，她注意着每一个人的情绪。

“不用比较，你们都很好。”

作为知己，微与从来不合格，她从来没有看过裴少淮的苦痛，在她的眼里，伯渊如同皎皎明月，高悬空中，照耀着众生，微与唯一看见对方狼狈时，他就已经深陷死局，无力回天。

乱步是应该幸福的孩子，她本来不应该对对方有多过多的期望，仔细想来，何尝不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乱步的身上。

比起伯渊，自己又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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