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伤脸上少许的血色也褪的干干净净,嘴唇微颤,无法言语。
宣皇后(宣神谙):你刚才说的头头是道,舍小情,就大爱,泽被天下。好,现在我来问你!
宣皇后难得用这般严厉的语气问别人问题:
宣皇后(宣神谙):是不是从你决心赴宴,私自调兵开始,你就决心舍弃烟织了?
霍无伤痛苦的按住伤处,过了半晌才艰难道:
凌不疑:…不错。
宣皇后冷笑一声:
宣皇后(宣神谙):说得好!
说着,她走到文帝的书案旁,上面有一个半尺高的精致漆木架,上头悬有一面弯月形扁方铜罄。宣皇后抽出架子上的小铜锤,急急的敲打起来。
文帝说机密时是不许任何宫婢宦官在侧的,他们都远远的随侍在外一圈的宫室内,要召唤他们就得敲响这面铜罄。
霍无伤犹自不解,文帝已经抚额叹息了。
宣皇后再走到帘旁,从栏柱后摸到一根绳索用力一拉。
繁丽绵密的锦帘如水瀑般从两边拉开,内室里跪坐着一名纤弱少女,长发覆背,微侧雪腮。她跪坐的一动不动,背对着霍无伤。
霍无伤看见她,顿时气血翻涌。
他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胸膛中剧烈的跳动着,他觉得自己又回到屠城灭族那晚,难以言喻的惊惧痛楚如同潮水般涌进身体,他却无能为力。
凌不疑:姌姌!
他像垂死的野兽般低叫一声,想要扑过去抱住女孩。
这时曹成领着两排宦官鱼贯进殿,宣皇后厉声高喊一声:
宣皇后(宣神谙):按住他!
皇后在位数十年,再仁厚也有积威,当先四名身强力壮的宦官立刻上前将霍无伤的手脚按住,曹成迟疑了下,皇后冷冷道:
宣皇后(宣神谙):曹成,我的话已经不管用了么?
曹成大惊失色,连忙叫身后的四名宦官也上去。
若是换做以前,别说八个宦官,就是十八个,霍无伤也能暴起掀翻了他们,可如今他伤重未愈加上病弱无力,便被牢牢的按在原地。
凌不疑:姌姌!
他嗓音嘶哑地唤她:
凌不疑:姌姌…你回回头。
凌不疑:你回头…看看我好不好?
然而少女依旧跪坐的一动不动。
宣皇后冲着文帝行了一礼:
宣皇后(宣神谙):陛下,妾今日要拜请陛下恩准一件事情。
文帝意识到了什么,当即有些踌躇:
文帝:这个…
他看了眼宣皇后,到底还是让她继续开口:
文帝:你说你说。
宣皇后(宣神谙):如今事已至此,烟织…陛下不若,便让烟织与子晟的婚事罢了吧。
霍无伤长目盈泪,哀求地看着宣皇后:
凌不疑:娘娘!
文帝:这…
文帝讪讪一笑:
文帝:这个,不然还是让他们两个自己…
宣皇后(宣神谙):这便是烟织的意思。
宣皇后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又转眸看向程烟织,轻声开口:
宣皇后(宣神谙):烟织,你来说说。
少女便终于转过身来。
她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精致,脸色却很苍白——比任何时候斗艳苍白。她的神情依旧是淡然的,眸光冷冷清清,看向他的时候——
不带丝毫感情。
那些曾经隐藏在她眼底的情愫…似乎在一夜之间,便都消失了。
霍无伤只感觉一阵眩晕般的痛苦袭来。
少女起了身。
她瘦了好多。
以往穿在她身上恰好贴身的衣衫,如今套在她身上,却显得空空荡荡的。
她走了过来。
就跪在他的身侧,恭恭敬敬地朝着帝后磕了一个响头:
程烟织:臣女…出身微寒,心胸狭隘,性情桀骜。
程烟织:实不堪为霍将军良配。
程烟织:请陛下和皇后为臣女做主…退了这门亲事吧。
凌不疑:姌姌,你听我说…
霍无伤用力挣扎,奈何被按的动弹不得,便沉下气愈发使力,他身架高大,更显得雪白的中衣空荡荡。
可她什么也不想听。
程烟织:…霍将军,我能听你说什么呢?
她嗓音冷静,一张雪白的面容上,神情也是淡淡的:
程烟织:…我有许多次,都想听你说。
程烟织:可你从不曾同我说过。
程烟织:既然曾经不曾说…如今…便也不要再说了吧?
霍无伤嗓音发颤:
凌不疑:…姌姌…
程烟织:…霍无伤,念在我们有着那么久的情分上,你便放过我吧?
她如是说着,眸光便也轻飘飘地落到了他身上:
程烟织:…我曾经喜欢过你,这是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或许做的不够好,但你大人有大量…烦请不要同我一介小女子计较。
程烟织:若你当真想计较…那便随你计较好了。
程烟织:我也不想在意了。
程烟织:…或许对于霍将军来说,别人的喜欢,我的喜欢,当真只是一件不足为道的事情…但对我来说…这当真是一件很难得的事情。
程烟织:毕竟我曾经…从未打算喜欢别人的。
不知谁说过,爱上一个人就意味着将自己置于不安全的境地中,不过没关系,现在她学乖了——自此以后,她再也不会让自己的心处于危险中了。
程烟织:…多谢霍将军替我上了一课。
她如是说着,慢慢抬了步,一步一步,退开与霍无伤的距离:
程烟织:拜霍将军所赐…
程烟织:我往后…
…再也不会喜欢谁了。
可是这话,同他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程烟织不知道。
但她觉得,的确没必要说。
所以她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冲着文帝和宣皇后恭敬一礼之后,便慢慢抬步,走出去了。
她听见身后青年痛苦的嘶哑声:
凌不疑:姌姌…
凌不疑:…姌姌…你别走…
她听见他痛苦的,如同困兽一般的嘶吼声。
然后是沉闷的,很重的一声撞击。
或许是他用力地磕了个头。
…磕头的话,这么重的声音,或许会流很多很多的血。
…可是那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从今往后,她身后的那个人,与她,便再没有关系了。
程烟织回了程家。
她回到家,家中的氛围都很热烈。
看得出来,他们是想让她开心。
可程烟织只感觉疲惫极了,便是一个敷衍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萧元漪看出来了,便制止住吵闹的兄弟姊妹们,冲着程烟织轻声开口说桑舜华回来了,她若是有心情,不妨去拜见一下。
程烟织这才想起来,今日原本是她的婚期——三叔父程止在任上不能擅自离开,三叔母却是特意赶来参加婚礼,待到桑舜华来了后知道一切,也不知何等神情。
她不再言语,恭敬的稽首行礼,随后告退。
程烟织回房间躺下了。
程烟织这一躺下,被压制了数日的病痛与疲惫立刻汹涌磅礴的卷土重来;起初只是身乏力衰,咽喉肿痛,不等拜见过桑舜华就烧了起来。
这回受病不比前夜,仿佛连呼痛的力气都没了,无论创口绽裂还是骨肉酸痛,她就如同刚出生的小小羔羊,除了稚弱柔软的咩咩两声,只能任人宰割了。
在迷蒙中,程烟织听见了阿父的嗷叫,萧元漪的哭声(她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还有桑舜华的呼唤——她很思念三叔母,这一年来她攒了满肚子的话要跟她说,可事到如今,她觉得又无话可说了。
就连程老太也都来过两回,第一回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回仿佛说‘该准备后事’了,惹的程始勃然大怒,母子俩飞禽走兽的吵了一架后被萧元漪都赶了出去。
她高烧数日不退,程家上下急的不可开交。虽说此时是寒冷的深冬,但发烧导致的流汗一旦感染伤口,便容易转为炎症,轻则溃烂重则送命。程始和萧元漪都是在军营中打滚数十年的,深知此中厉害,便愈发忧心。
没日没夜的熬了几轮,程烟织终于退下些热度,程始见大伙儿都累的憔悴蜡黄,便不许一大家子都围在这里,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除了萧元漪和桑舜华,守在程烟织房中最多的自然是程少商,毕竟平日里她与程少商这个阿妹最为亲近。
除此之外,便是程少宫了。
他的理由很充分,自己既不用像长兄程咏一样马上就要回去了,也不像次兄程颂一般有几箩筐的万氏族人要见。
对于三子少宫不声不响就向学堂告了假,萧元漪很难得的默许了,其中缘由程家上下都心知肚明——袁慎来了。
程烟织是天不亮回家的,当天下午袁慎就上门了,起初还说了一番‘拜见桑夫人’的鬼扯淡,得知程烟织病的人事不省后便连借口都不找了,一天往程家跑四趟,比饭点还多一顿。
有时带上袁家驻养的医者,有时带着大包小包的药材,有时刚从论经堂出来,袁慎两手空空也要来看程烟织一眼——若是不让他看上这一眼,他能在九骓堂坐两个时辰,然后赶上宵禁,就只能夜宿程家了。
对此,程少宫和程少商只觉得:他不要脸。
程家众人劝阻无效,又不能将人关在门外,只好让程少宫陪在一旁——对于连脸皮都不要的人你又能如何呢。好在此时朝野内外的注意力都在霍凌两家上,也没几个人发觉袁慎的风骚走位。
程烟织处于病中这一段时日,朝廷对凌家与霍无伤的处罚也下来了。
凌氏一族自然是被斩草除根了。
而霍无伤…如今该说霍不疑了,他自请用回换给表兄的名字,替对方一同活下去,然后被圣上褫夺所有官位,贬斥至西北边城,守备胡族来犯——而与程始之女退亲,也属于惩罚项目的其中之一。
文帝的处罚颁下不到半个时辰,崔祐的奏疏就越级呈了上来;先扯了一段胡族叩边百姓苦难的疑似从书上抄来的句子,然后自告奋勇,要求领军去镇守边城。
文帝装模作样地骂了一番,然后白眼在任命书上签字盖玺。
崔祐貌不惊人,也不喜冲锋陷阵,但办起事来那是数一数二的灵光,既细致又利落,短短五天就安排好了沿途所需衣食住行的一应辎重。
调料要炙烤蒸煮四味俱全,床帐要春夏秋冬四季更迭,医者要擅长外伤内伤调理各数名,连熏蚊虫的香料都配齐了五种香味的——其实是皇帝开了自己的私库任他搬。
到了出城的那日,崔侯领着浩浩荡荡的辎重人马,头上是彩旗飘扬,胯下骏马嘶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去郊游。
霍不疑和衣躺在马车中,身上盖着厚厚的皮毛,眼睛一直望向窗外——行至城外十里亭,他便吩咐停车休整。过了好半晌,梁邱飞拍马过来,高声道:
梁邱起:少主公,崔侯问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霍不疑便道:
霍不疑:再等一等。
梁邱起看着他苍白的面庞,不忍道:
梁邱起:少主公,别看了,她不会来了。
霍不疑垂下长睫:
霍不疑:此去边城艰难,她不去才好。
正在这时,前方崔大崔二拖着一名少年过来,梁邱飞眼睛一亮:
梁邱飞:诶,这不是程家三公子嘛!定是小女君有话托他来说!
霍不疑幽深的眸子瞬时升起希冀的光彩。
程少宫用力甩开崔大崔二的胳膊:
程少宫:你们这俩孩儿,怎么见面就牵走了我的马,真是好生无礼!
崔大崔二嬉皮笑脸的一径赔罪。
霍不疑颤声道:
霍不疑:少宫,她,她是不是有话…
程少宫闷声不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锦囊丢给梁邱起。
梁邱起感觉锦囊中似乎是两个四四方方的小小硬物,然后双手递入车中。
霍不疑抓过锦囊抖开一看,竟是当初他赠与程烟织的那枚私印和霍家虎符,一时面色灰败。
梁邱飞愤愤对程少宫道:
梁邱飞:公子阿姊也太无情了,我家少主公如今都这样了…
程少宫:那日从宫中出来,我阿姊就高烧不止足有三日,之后忽好忽坏的又是六七日,到今天还不能下地。其间有两回医者都让家里准备后事了,好在总算熬过来了。
程少宫看着霍不疑,一字一句道:
程少宫:阿父和阿母偷偷议论,担忧阿姊受了这般大病,不知将来会不会折损寿数。我听说你身受重伤,丢了半条命,如今我阿姊也丢了半条命,她算对得起你了。
霍不疑捏紧私印,用力到指节发白,私印上那尖尖的四角戳进指腹都不知疼痛。
程少宫继续道:
程少宫:令尊忠勇可敬,世所罕见,程家上下都感慨非常。可是一事归一事,你们没缘分就是没缘分,请霍大人莫再强求了。
霍不疑慢慢的一呼一吸,努力平复气息:
霍不疑: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她什么话都没有么?
程少宫沉默了片刻:
程少宫:有。
他的嗓音淡定,还带着一点恶意的残忍:
程少宫:我阿姊让我同你说——后会无期。
鬼扯。
他阿姊不过醒了一次,一醒过来听到霍不疑即将远赴西北的消息,便叫他把那两个东西送过来了,什么话也没说,就又晕过去了,自然不可能让他给霍不疑带话。
但他想,他阿姊若是当真带话,估计也会这般说。
他如此胡扯,霍不疑却是信了他的话。
青年立刻一手按住车壁,避免自己倒下去。
后会无期。
他从来都知道。
她就是这样的人,睚眦必报,万难原宥。
她说,她曾喜欢过他。
可是喜欢从来都不是她的全部。
她有自己的底线,不可逾越。
他曾想过不要逾越,但到底还是逾越了。
所以她便毫不留情地将他踢出局,再没有下一次的机会。
霍不疑向后靠在隐囊上,闭了闭眼:
霍不疑:我明白了,程三公子你回去吧。阿飞,请崔叔父启程。
霍不疑离开之后,废后的事情也已经提上了日程。
程烟织醒来听到这个消息时,其实并不意外。
毕竟宣皇后…早就已经同文帝提及过此事。
废后,易储。
程烟织知道,这两件事情,避无可避,免无可免。
但是想想,还是该去看看宣皇后的。
只是她大病初愈,莫说是去看宣皇后,便是她在院子中坐上一坐,萧元漪和程始等人也要说上她半天。
还有程少商。
大抵是此前她病的太重给自家嫋嫋留下了太过于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如今嫋嫋每天都要守在她身边才能安下心来。
便是楼垚这个未婚夫婿,程少商都懒得理会了。
似乎所有人都在把她当作瓷娃娃。
似乎所有人都在担心,没了霍不疑,她就会很难过。
…程烟织不明白他们是从哪里来的错觉。
程烟织始终是程烟织,她可以喜欢一个人,也可以不喜欢一个人,她不会为了谁就要死要活,因为她首先是程烟织,其次才是别人的什么什么。
她从不被冠以谁的附属标签。
只是…没了霍不疑,她到底还是要找一个郎婿的。
程烟织很冷静地想。
她所珍视的人不多,宣皇后却能算是其中一个…她还记得当日她提及与霍不疑退婚一事…宣皇后没有问她原因。
只是很认真地问她:想清楚了没有。
程烟织自然想清楚了。
宣皇后便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不过虽然同意,宣皇后却很认真地同她说,该有个郎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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