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八百字奉上
另外提醒,现实中没有《棠花落》,只是作者懒得找合适的戏曲,就胡乱编了一个。
讲述的是一位女子对出征丈夫的思念担忧,后来丈夫战死,女子抑郁寡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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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天色尚阴,青石路上一片润光,空气中弥漫着薄雾。
街道两侧,摊主拿着排刷推掉摊子上的水,为开张做准备。行人踩着青石板,越过偶遇的积水,或紧或慢地行走。
路边的茶馆刚展门,几个眼镜提着马褂便拥进去,脚刚跨过门槛,小二已端好茶,隔着茶雾就咧嘴笑。
“呦,几位爷这早就来了,亏我水热得快,不然还真得怠慢了您嘞!”
那几个人同他寒暄几句,坐下吹茶,小二照顾好老顾客,转而忙别人去。
抿了口烧茶,几人谈笑起来:
“听说有个戏班子要从南城来咱这儿唱戏了。”
“在哪块儿唱啊?”
“还能在哪儿?西街头儿的梨园呗!”
“啊,难怪这几天看那梨园人忙里忙慌儿的,是为迎那戏班子啊。”
一个正喝茶的突然一呛,半咳半笑道:“这你可就错了,那戏班子不重要,重要的呀——”
他眼睛睁的精大,伸出一根食指上下点动,“是那个‘斐小姐’。”
“哎这我知道!那‘斐小姐’可是个名角儿,唱的好一出的《棠花落》,不少人‘割肉’买票,就为看她一眼,听她两句。”
……
米家公馆。
客厅的窗帘全部拉开,屋内一片敞亮,摆设规矩奢华。
一个穿军装的男人坐在沙发上,将近三十岁,服装整洁简单,一头短发不刻意打理,却也不显邋遢,黑眸深邃,五官立体,翘着二郎腿坐在那儿,桀骜英武,令人不敢亵渎。
“那米长官,祝我们合作愉快!”
侧边沙发上,三个洋人操着生硬的中文,脸上堆满笑容。
米逸恒淡淡笑着,“合作愉快。”
“哦对了,听说,米长官为祝贺,特意请了戏班子?”
米逸恒忍不住咧嘴笑,“我只是买了几张票,怎么就成了专门请戏班子的?百姓们真是以讹传讹。”
“哎米长官,莫要谦虚,我们,明白你的诚意。”一个约摸三十岁的金发男人回笑。
这差子并不值得深究,米逸恒也不多计较,“那,三位不妨留在我这里,等吃过晚饭,坐我的车去梨园。”
三人点头同意,又互相恭维几句。
……
西街梨园。
台上有人在铺设装饰,有人在调试乐器,梨园主人站在下面督促他们。
背景墙后的化妆间,班主正在训告徒弟: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那位军阀今晚也要来听咱们家的戏!”
“哪个军阀?”
班主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咱们这片儿能有哪个军阀?”
那位徒弟吓得缩脖子。班主在一排徒弟前来回走动,一双眼盯过每个人的脸,胡髭直硬,“我可告诉你们,若不是有贵客迎请,米长官才不会来看咱们这小班子,都给我好好表现,要是敢出岔子,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徒弟们一哆嗦,齐声应“是”,随后被刘班主解散各忙各的去。
班主调整一下气息,然后脸上挂笑去到一边的单人化妆间。
里面只有一个年轻女人,端坐在镜前试妆,动作轻缓无声,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柔和安然。
“斐络啊,咱这戏班能不能一飞冲天、扬名天下,全得靠你了,莫要让我失望啊!”
(注:斐络是艺名)
“自然。”
女人双眼定在镜上,只嘴动敷衍。
“那我也不打扰你了,有什么事儿就找我昂。”班主悄声退出去,又去指挥徒弟们检查道具和服装。
……
那天晚上,梨园里人声嗡融。
她一上台,全场寂静,腔子一响,百灵噤声。
双目含情,面妆惹人。盔头珠球颤,彩服金绣缘,双线蕊吐灿,照面兰栀蔻。站如娉婷玉枝,行如清风拉扶。
台下的每个人目不转睛,眼神里满是对她的向往。
唱词、移步、小动作都让她完成的恰到好处,可旋步时,她偏偏自傲地多转了一圈,就望见了他。
梨园只有几个灯笼照明,在殷红的灯光下,她一眼就看到了,即刻僵住,失魂走神。
那张面孔并不清晰,但确确实实让她方寸大乱。
无论身边的乐师如何演奏,后台的师兄和班主怎么提醒,她都回不过神来。
戏子的情感只在戏中,她的那双眼睛在多年的磨打中,早已失掉聚焦的外观,可是他分明察觉到,她在注视他……
后来,因为她的失误,这出《棠花落》未能唱完,不少人嚷嚷着退票,戏班子赔了一堆钱。
班主气急败坏,将她臭骂一顿,拿着棍杖敲碎了她一只肩膀,说以后再也没有她这个徒弟。
正要让人将她丢出去时,他突然掀帘进来,直言要买走她。
班主虽不知道原因,但到底不敢得罪这个军阀,随便意思个价钱就让他把人带走了。
……
她就这样被带到军阀的公馆,他给她安排一个房间,请医生给她治肩膀,她一句话也不敢说,可心里抑制不住地激动。
医生说她可能再也上不了台了,他说没关系,不需要她再上台伺候别人。
过了整整三天,她终于鼓起勇气问照顾她的丫环:米长官去哪儿了?
丫环说他在应付几个洋人朋友。
她又低头不敢说话了,看来那几个洋鬼子因为那场戏的失误而与他生隙。
听说他们是有钱人,而米长官手下不止一个师,每年光军饷就要砸几百万大洋,他与洋人交好估计也是为了养兵。在军阀这儿,兵就是底气,自己搞砸了这么重要的事,他会怪她吗?肯定会吧……
门突然被人推开,她吓得赶紧抬头,看到米逸恒后又心虚不已,更加怯懦。
米逸恒让丫环出去,自己过去坐到床边,问她有没有什么不适。
她缩着肩膀不敢回答,米逸恒又柔声细语:“不喜欢这里?那换个房间……”
她急忙打断,“不,不用,这里挺好。”
米逸恒看着她苍白的面色,轻轻握住她攥着床单的手,“你害怕什么?”
“你不怪我吗?我搞砸了你的事……”
他愣了一秒,随即轻笑两下,声音更加低柔:“你觉得他们会因为一场戏跟我闹掰?”
“我和他们合作是各取所需,这背后的利益关系你不懂我也不多说,你只需知道,你没有搞砸任何事。”
“那……那你为什么把我带回来?”
他静住,她的心一下收紧,想着他是不是就像其他军阀一样,一时兴起才买回来玩玩?
可他却低下脑袋,在她耳边轻声问:“那你那天在台上又为何盯住我不放?”
这次换她哑言,不知如何作答,可心里似乎明朗起来。
米逸恒突然起身,似乎要离开,“有丫头在门口轮班,有事就喊她们。”
她下意识想留下他,可他却先转过身来,“你叫什么名字?”
“斐……斐络。”
“我问的是真名。”
“沐柠……”
“沐柠,沐柠……”
他蠕动着唇念了几遍,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我知道了。”然后头也不回地出去,关门声响过,房间恢复寂静。
……
大概两个多月后,沐柠的肩膀好了个七七八八,期间米逸恒来看过她几次,但每回都是匆匆几秒,没两句话就走了——他似乎很忙。
不过沐柠并不介意,她原先只是个戏子,如今脱去这个身份倒也自在不少,又因为对他的期待,内心也充实起来。
这天她问丫环能不能出去走走,丫环说长官吩咐过,她想去那儿都行,但必须让丫环跟着,如果出门还必须捎上一个门兵。
沐柠心里很熨帖,早饭后就让丫环带她去庭院走走。
庭院很大,估摸有几百个平方,种满各色花草,一条大理石砖路直通过去。
丫环手里拿着一个绒布白披肩,跟着沐柠后面弱弱开口:“姑娘,初夏刚过,又方雨停,您还是披上吧。”
走在前面的沐柠摇头不要,说肩膀上着东西就难受,丫环应不是,不应也不是。
白色高跟鞋踏在水润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和谐缓慢的“哒哒”声,水层模模糊糊地映出浅色旗袍和黑色盘发,如同宣纸上洇开的染墨,随着她的移动而变化。
两边的植物叶尖挂珠,水珠儿一落,叶子就上下一颤,苍翠欲滴,赏心悦目。
“……姑娘不想披,说披了肩膀难受。”
突然察觉身后有人说话,沐柠回过头,看见丫环低头捏着披肩,一脸难为情地站在那里,她旁边就是米逸恒,正看着沐柠。
他似乎刚回来,靴子上有泥点子,军装大衣带着湿气,帽檐下一双眉眼清晰坚毅,在灰蒙一片天中,冷冽高贵。
米逸恒大步走过来,沉闷的皮鞋声敲打她的心房,她就眼看着那个高挺的身影“撞”到她面前。
沐柠低头不敢和他对视,怕他说自己不听话,却不想他伸手抚上她的头侧,轻声问:“院里种着风雨兰,想去看看吗?”
她惶惶抬头,眼中的惊讶无处可藏。米逸恒对上她清隽的眸子,性子更软了些,耐心地又问一遍:“想去吗?我陪你。”
“你不是很忙吗?”沐柠仍有几分怯弱,心却怦怦直跳。
“今日有空,以后也会有,只要你找我,我便有。”他柔笑着,瞳中似融水千万。
“嗯……”
米逸恒张开一只胳膊,将沐柠微凉的身躯揽在怀里,大衣的一边罩住她,两人一同往深处走去,丫环掩嘴偷笑,识趣儿地留在原地。
院里有几棵海棠,但经过昨天的风雨,成了一地狼狈的花瓣,枝头上只剩无精打采的叶子和光秃丑陋的花蕊。
她停下来观望,想起到戏班子前的生活。
父亲不喜欢女孩,哥哥却不是,他天天变着法子逗她开心,总哄骗她说等哥哥长大了就娶妹妹,疼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她万分渴望长大,纵使经常遭到父亲无理的打骂也未曾失去希望。
直到十岁那年,哥哥死了。
据说当时他在路边摘了几个海棠果,却不知为何惹得一旁的街溜子不快,他们无缘无故地将他打个半死,丢在街上不管。
这个时代下,人们对这种事情熟视无睹,不会憎恨谁也不会可怜谁,就像看过一台戏,不共情戏中人的悲欢离合,只当看过笑话。
是冷血吗?他们本就是旁观者,倘若站在他们的角度去体会,便会发现,一切是那么的荒唐而合理。
父亲得罪不起祸首,打她出气,认为她晦气,害得哥哥惨死,在雨夜把她丢出家门,她也是在那时被班主捡到,带回去收作徒弟。
她孤身一人,留在戏班是唯一的活路——也许班主就是利用了这点,她拼命地学习,丝毫不敢懈怠,最终成为头角峥嵘的旦角,数之不尽的人对她开腔的场趋之若鹜。
可命运就爱捉弄人,她的哥哥因海棠而死,她最拿手的竟是那《棠花落》。
“园丁!”
边上的人忽然出声,沐柠回过神来看向他。
“将那海棠挖掉,换上腊梅。”
“是!”
沐柠疑惑,“好好的树为什么要换走?”
静了几秒,米逸恒紧紧握住她未受伤的肩膀,“不喜欢海棠罢了。”
她隐隐有种感觉,他是不是觉得自己看到海棠会想起那出烂戏而伤心?
但是他不说,她也就不问,只“嗯”了一声。
……
她在公馆里住了许久,米逸恒除了工作时,几乎都在陪她,那张脸不苟言笑,可语气与眼神总是温柔的。
在某一天,他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
他很突然,突然到他自己就先不好意思了,面上竟显出紧张和忐忑。他一会儿低头一会儿抬头,目光不知道该放在何处,抿嘴又舔唇,实在让人意外。
沐柠觉得好笑,他就意识不到,她寄人篱下,只有“答应”这一项选择吗?
但她也明白,这会是她的良配,便痛快答应下来,毕竟那可是让她一见钟情的人,这段姻缘可是豁出了一只肩膀换来的,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兴奋的不能自已,对她抱了又亲,似乎不愿撒手,平日的威武霸气全然不见。真想不到,上过战场的男人私底下会有这番模样。
米逸恒放纵一会儿,又快步离开,说去安排婚礼时间和事宜。
沐柠坐在房间里,面红带笑,熄灭多年的希望之火再次燃起,曾经黯淡的眸子此刻满是碎裂的星光。
意外的是,才过几分钟,米逸恒就回来了。
沐柠主动上前抱住他,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安排好了,他却面色难看,满眼怨气,“刚收到消息,王绝议的地盘被外敌攻占了。”
她愣住,“王绝议……就是与你地盘北邻的那个军阀?”
他点头,“一个月前就收到过消息,外敌派了间谍在王绝议那里埋伏,我早也做好了自己这边的防部,但是因为想……”
他欲言又止,“所以我就通知王绝议让他提前部署,小心外敌,可想不到他却一点事儿也挡不住……”
沐柠眸子又黯淡下去,她明白,他急着想娶她,所以与别的军阀交涉,大约是期望王绝议能挡住一阵子,可也许是对方不信任他,不接受他的建议,最后失了地盘,导致现在,米逸恒这里受到了威胁。
米逸恒抱住她,“我答应你,等一切安定下来就娶你!”
沐柠“嗯嗯”点头。
……
后面这几天,他经常离家,见到她时依旧会笑,可满脸的疲惫怎么也藏不住。
今天听人说他在办公间里,沐柠就找过去,却看到门口被亲兵把守。
她顿了顿,还是走过去,一个亲兵下意识要拦她,却让另一个亲兵制止,“夫人进去,长官看到她说不定能高兴些。”
于是两人当作没看见她,直绷绷站在门边。
沐柠没有立即推门,而是贴在门上听了听。
“长官,北边来电报说出了叛徒,还有几个洋人临阵倒戈……可能,明天敌人就会打进城……”
“……”
“属下已经安排好,今天晚上可以让人带着夫人,偷偷从南城离开。”
“能不能……让她留下?”
“您是担心再出叛徒吗?您放心,这次找的人是您亲自带大的亲兵……”
沐柠忍不住推开门进去,里面的米逸恒和副官都被吓了一跳。
“沐柠……”他嗫嚅着,忽然冲上来抱住她。
“我不是不想保你安全,只是有些私心……”
沐柠环住他劲瘦的腰,双眼含泪,“我知道,我也不想离开你。”
一边的副官静静看着,神色动容。
沐柠问:“你明天是不是要上战场?”
“是……”
“那我就在这儿等你,我会拿着一个匕首,如果第一个进门的是你,我就扔掉它,如果不是,不管是谁,我都会自尽!”
沐柠抱得更紧,“我只有你了啊……”
米逸恒喉咙滚动,哽咽许久,最后点头数次,“好。”
……
第二天天未亮,沐柠为他整理衣冠,米逸恒低头看着她,沐柠却不敢抬头对视,害怕自己舍不得。
一切准备就绪,米逸恒亲自递给她一把匕首,决绝般转身离开,不敢停留更多。
沐柠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内心悸动,身躯止不住地颤抖,她看过紧闭的大门,又看向一旁的落地窗,外面十分平静,没有声响,丝毫不像在经历战争的城区。
她内心不安,兀自哼着《棠花落》的唱词。
“数月不至,园中竟成这般光景,一片玉女堪成枯婆。”
“我自神伤,叹那棠落,拾花掩泣。”
“恨天之不公,地之不美,偏要我在这园林苦等,怎待那红凋绿落,不得心安。”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巨响,震得她耳膜生疼,巨大的地震差点让她翻到地上。
她隐隐听到远处的空中传来轰鸣声,只几秒钟就想到,那是轰炸机。
米逸恒手下兵虽多,可没有空军和相应武器——这也是他之前与洋人合作的目的,这一战,恐怕……
沐柠似乎想到什么,丢掉匕首,拉开大门冲了出去。
……
城门前,尸体遍地,到处是被炸毁的防线残骸与倒塌的建筑物。
头顶上,敌人的轰炸机还在不停投放,逐渐深入城区,不过好在,百姓们已提前撤走。
米逸恒站在那里,绿色军装被血染深,周围只余着几个残兵。
“长官,这城……守不住了……”
“没有制空权,再好的兵也得死!”
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米逸恒一言不发。
他何尝不清楚呢?这场战斗……必败。
忽然,他想到什么,转身冲一个方向走去,没几步就换成奔跑,身影迅速退出众人视线。
“米长官!你——”残兵们更加绝望,放弃了挣扎,任敌人宰杀。
那一天,整座城毁于一旦,米逸恒的兵全部阵亡,他本人,大概也是死掉了吧……
许多年后,人们照旧出入各家茶馆,闲谈世事;各个梨园依旧座无虚席,《棠花落》依然占头牌。
只是,每听过一场,便有一些老人摇头苦叹:“还是斐小姐的戏醉人呐!”
然后,就会有年轻人来问斐小姐是谁。
于是乎,他们逐渐说到那个军阀,可是最后都是对他的“临阵脱逃”嗤之以鼻。
……
看戏人不知,饮茶人不知,他们都不知道。
那出《棠花落》曾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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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阀X戏子番外完成,读者们还想看什么类型的番外可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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