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喜欢雪。
关于雪,尚算温存的记忆仅仅在我四岁之前。那时我和祖父祖母住在长安,祖父会在落了雪的初冬把我抱在膝头,铺开纸张,把着我的手画一幅寒梅图。描画蕊丝时,我总是紧紧捏着笔管,抿紧嘴,唯恐一个不小心,呼出一口大气,就让笔尖凝着的墨迹染污了画。因此每次搁下笔,我都憋得脸颊通红,手也几乎冻得僵了。祖父见了便哈哈大笑,吩咐婢仆端上热热的八宝茶,又将我的手揣进怀里,笑着说:“我这许多孙儿孙女,只有小远微最要强,最像我,是我陆家的孩子。”
我知道祖父的意思,陆家是江南大族,世代为官,诗书传家。我虽然是女子,从小学的也是忠孝节义,尽忠为国。然而当我出生时,家族已然没落,朝廷也是积弊已久,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贼寇作乱。我年幼时,是祖父最为宠爱的孙女,被他亲自抚养,祖父即使在会面客人时,也时常抱着我,我虽然并不懂得什么国家大事,也时常听见这些不祥的言语。等送走了客人,慈和的祖父往往会大发脾气,祖母来劝,只听他愤愤然道:“哼,如今我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武死战,文死谏,拼着一死罢了。”
祖母低声劝他,道是当着孩子的面,别说这样的话。祖父这才停了嘴,看见我怯怯地拉着祖母的衣角,这才抚一抚我的发顶,慈和道:“远微不怕,我们小远微聪明又乖巧,是个乖乖的小姑娘,后福多着呢,等你满了五岁,我亲自教你读书,好不好?”
我年幼的时候,其实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怕”。我父亲是祖父的长子,在治理水患时染病逝世,母亲在病榻前侍奉汤药,也染上疫病,在半年后过世。我父母身后唯留下我一个女儿。那时我还不足一岁,祖父心伤长子早亡,亲自接了我来抚养。四岁之前,无论我想要什么,只要向祖父提了,那就必定能得到。在那时的我心里,祖父怕是比神佛还要神通广大,我对他的每句话都深信不疑。
四岁那年的初冬,祖父接连半月未曾回家。长安的宅邸里已经乱成了一片,几乎每个人都想着要逃离此处。情势最为危急时,连祖母的首饰都被私逃的下人偷走了一批。祖母也终日唉声叹气,翻着账本勾画,只有我,没心没肺,照旧天天在院中玩耍,依照着祖父的话,做个乖乖的小姑娘。
直到落雪的那天,祖父派亲随传话,说长安城守不住了,宗室已然南逃,令祖母和我随着其他官员的亲眷一同南下,去往姑苏叔父处。
我只来得及拿上祖父为我削的小老虎木偶,便匆匆登上车马,离开了长安。一路上看到众人扶老携幼,仓皇南去,一路上废墟遍地,尸骨横陈,也不晓得害怕。走了数日,风雪阻路,祖母带着我弃了车马,继续步行向南。关于那段时日,我已没有了连贯的记忆,唯独记得有一日清晨醒来,看见祖母坐在窗前伏案痛哭。过了不久,连祖母也被乱军冲散,我的身旁也只剩下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婢女。她拉着我,一日也不过走十余里的路程,直到祖父的旧部从官员亲眷中找到了我,这才护送着我平安到了姑苏。
后来我才知道,我南逃那天,祖父已在邺城死守十三日。城中兵困粮绝,又有瘟疫,祖父却始终不肯投降。直到一旬后,祖父才被旧部救出,不过数日,就在南下的马车中病逝了。而我的祖母,也再未被寻找到。平安回到姑苏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叔父说,我到姑苏时,蓬头垢面,脚上生满了水泡。婢仆要抱我,我却板着脸推开,硬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堂上,和叔父见了礼,才肯让婢仆抱我下去梳洗。我觉得这多半是叔父的夸大其词,在我的记忆里,我来到姑苏就生了病,因为从小娇生惯养,病中的我尤为娇气,吃药要哭,见了生人也要哭,如果没有合口味的蜜饯,更是要大哭一场。这么娇气的一个小女孩子,又怎么可能犟得不愿让人抱?
后来我这样对叔父说的时候,叔父却摇摇头,说道:“阿微,你是哭你祖父祖母。我晓得的,你从小脾气就倔,丧礼时你不肯哭,等到病了,却实在挨不住了,这才借着病哭出来。阿叔疼你,你也不必如此自苦。”
我不知道叔父为何总觉得我是个楚楚可怜的弱质孤女。叔父性子持重老成,甚至有几分老实得过了分。他每每想起我父亲,总觉得他亏待了我,生怕我受了委屈,在夜里对月垂泪。初来姑苏的那几年,其实我的脾气是颇有几分骄横的。我得叔父疼爱,堂兄弟们也都让我几分。堂兄弟们读书,我也随着读;堂兄弟们学骑射,我也缠着叔父要学。我本来天资并不甚佳,只凭着一腔执拗的热情,学什么都不愿意输给别人。到我十二三岁时,也积下了一些小小的声名,姑苏城里,谁都知道陆家的女公子轻狂自负,自诩不输男儿。我听多了夸赞,也因此生出了几分自命不凡的骄傲,今日想来,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祖父逝世后,每逢冬季落雪,我都会无端的心悸忧惧。年幼时,祖父教我读过许多颂扬雪景的诗文,所谓雾凇沆砀,所谓天地一白,所谓如墨的舟子长桥,后来我在姑苏,也一一见得,心中却只觉得一派凄清而已。说来好笑,我自诩才女,少年时,也曾对着雪做过不少诗文。可我来到姑苏一十三年,真正记得的,只有长乐十年的那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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