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了懿南一个祝家在老家的联系方式。
当时,祝叔叔离开林城很突然,或许是因为王源的前途有了依靠,他也能放心地回家了。他会定期和王源通信,自己的病情却一点都没有提。
祝叔叔家已经无力举债了。他的父亲在他从监狱里出来之前,撒手人寰,还留下一位老母亲苦苦等候。他的母亲,送走了他的父亲,又要送走自己的儿子。
癌症,晚期。
人生给了这位白发苍苍的母亲太多磨难,似乎已经榨干了她的眼泪。
“真正的贫穷不是一个向上爬,就能从坑里爬出去的坑,真正的贫穷是无底的泥沼,一点点把人吞噬,直到你看不到光。”看到这位老人的时候,王源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段不知道在哪里看到的话。
王源紧赶慢赶,也只来得及见祝叔叔最后一面。
病重的人最后的样子总是不太好看,过分消瘦干枯的身体,被疼痛折磨得失去光彩的眼睛,稀疏不再生长的头发……
他看到王源的时候很高兴,但是他躺在病床上,没有办法说话,只能动动手,告诉王源,他很高兴。
王源握住他的手,他把头埋在病床上,抖动着肩膀,护士以为他哭了。但是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没有泪痕。他希望祝叔叔见到他的样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坚韧、顽强。
祝叔叔懂他,抬起手,摸了一下他的头发
下一秒,病房陷入混乱。监控心跳的机器尖锐的叫声响起,他被护士赶出去:“病人需要急救。”
王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病房,又是怎么坐到了急救室外的座椅上的。医院里刺鼻冰冷的消毒水刺激着他脆弱紧绷的神经,让他无处可逃。
一天一夜后,急救室的灯灭了。天父带走了他的叔叔,他们说,他这样的好人,一定会上天堂。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一个人站在了他的面前。
王源微微抬头,眉头轻轻锁着,愁是淡淡的,哀伤也是淡淡的。
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泪腺好像被堵住了。
他的内心被冰凉的海水淹没,海风呼啸,巨大的波浪掀起,怒吼着冲向悬崖峭壁,但黝黑陡峭的岩壁纹丝不动,冷眼睥睨,任由这滔天巨浪徒劳地,一下又一下地击打在岩石上。
但是在懿南抱住他的那一刻,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哭得毫无形象,哭得撕心裂肺。
懿南明白,他心里有一把无名火,要么炸开,要么熄灭。
王源说:“我没有亲人了。”
懿南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无声安慰。
他怅然恍惚:“我没有家了。”
懿南抱住他:“你还有我。”
她身上的香气冲淡了消毒水的味道,轻柔地把他包围。
祝叔叔的家在距离城区不远的小镇,小镇现在很多民房都被开发做民宿,接待那些来看自然风光的游客。
祝奶奶给他们收拾了两间房,让他们暂且住下,老人一路都很沉默,只有看着自己儿子曾经住过的房间时,眼睛里才透出一点光。她念叨了一句:“眼看日子刚要好过一点,这个娃,跟他爹一样,没福气啊。”
暖气早停了,但是北方天气早晚温差大,到了晚上气温骤降。
祝叔叔家的房子看起来就薄薄的一层墙,两个房间紧挨着,因为要做景区开发,镇上特意出资装修过每家每户的房子。要不然,就这两层楼的小房子,之前还不知道破成什么样。
懿南和王源的房间紧挨着,外面留了一个打通的阳台,中间只隔了一个木头栅栏。
晚上,懿南敲敲墙:“王源,你睡了吗?”
那边没有声音传来,或许是睡了。
懿南锲而不舍:“王源,我冷。”
懿南没说谎,她在南方待习惯了,仓促追过来找王源,都没想到要多带点衣服。这会儿她把带过来衣服都裹身上了,还是觉得寒风往骨子里钻,刺骨的冷。
几秒后,墙那头敲了两下。
懿南期盼地看着墙那边,她知道,这是王源给她的回应。
懿南等不及了,从阳台出去,正好碰见抱着被子站在阳台上,正准备跨过来的王源。
王源用被子把她裹住,夜色下,他眼底挂着两抹不明显的乌青。
他这两天都没睡个好觉,之前躺在直挺挺的床上,脑袋空空荡荡的,就是睡不着。要不是还惦记着有个懿南需要他照顾,他真的没有力气爬起来。就想那么躺着,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理会,在昏暗的角落自生自灭。
玫瑰在泥土里腐烂,酵母在葡萄酒里发酵,万物静悄悄地完成生命的轮回。
王源一言不发,仰望天空。
没有污染的天空,一抬头,就是低垂的星空,漫天闪烁的繁星仿佛一伸手,就能握住。
懿南和王源没有说话,懿南知道,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办法安慰他。
有些事情,旁人永远没有办法感同身受,因为她既没有经历他的痛苦,也不是他,谈何感同身受?所以,她从来没有一刻,像今天这样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即使做不了太多,懿南也想竭尽所能,为他做点什么。她不放心放他一个人,她看到他才安心。
两个人坐在简陋的阳台上,突然,王源指给她看:“你看,那边是赤山。”
赤山如同一柄重剑,将虹城劈成两半,一半是复杂的丘陵山谷,人类的城市零星地坐落其间,另一半,是广袤旷野的草原。如果沿着公路一直往下开,到了被群山和草原包围的镜湖,泛舟湖上,夜空与湖面的星光连成一片,美不胜收,不似人间。
可惜,王源这次没机会带懿南去看了。
懿南说:“听起来真美,有机会一定去,你陪我一起去好吗?”
王源笑笑,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与忧郁。
他说:“我也没去过,都是听祝叔叔说的。”
他眼前又浮现当时爷俩在出租屋谈天的样子,祝叔叔总是会在附近的糕团店买个小鸡蛋糕给他留着。
王源说不用,但祝叔叔说不行,他还要学习,要给他补脑子。后来那家卖鸡蛋糕的小店生意越来越红火,每天都需要排队,价格也跟着上调,祝叔叔就改成了一元一个的茶叶蛋。
两人在外面越坐越冷,懿南拽着王源往里挪。她怕王源想不开,不肯放他离开视线。
王源说他回隔壁,保证乖乖睡觉,什么都不想。
懿南倔强地摇头。
以前,她初中同桌也是这么说的,可是结果呢?这一次她不会放手。
懿南的手拽着王源的衣袖,瞌睡来了,她的眼皮忍不住缓缓合上,然后脑袋猛然向下一点,又把自己惊醒了。她赶紧勾勾手指,确认王源的袖子还在手里攥着。过两分钟她的脑袋又低下去了……
王源见她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便想把她移到床上睡。结果惊动她,她半梦半醒之间一把拽住王源的手,嘟囔:“不行,你不准走。”
他只好作罢。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银白的冷光铺满她的面庞,一线银光沿着懿南饱满的额头,长长的睫毛,秀气挺翘的鼻梁蔓延,浸没……
寂月皎皎,不知入了谁的梦。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懿南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的两床被子都被她蹬掉了。她揉揉头发,正巧王源端着早饭来敲门。
懿南简单吃了点后,问王源:“你昨晚怎么睡的?”
王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是向她道歉:“让你担心了,我现在好很多了。”
懿南仔细端详他的神情:“真的?”
王源扯了一下嘴角:“嗯。”
其实,他一晚没睡。在懿南的床边枯坐了一晚,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了很多,有的没的。
想逝者,也想未来。
在他有限的记忆里,父母是个模糊的符号。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外出干活,因为施工意外,父亲去世,几年之后母亲也离世。
他一直跟奶奶相依为命,但是奶奶还有别的儿子,有小叔家要照顾。他这个被剩下的孩子就跟着奶奶,村里人说他古怪孤僻,他无所谓,随便他们怎么说。小叔家的小胖儿子带头孤立他,只为了一些可笑的理由——嫉妒他长得好,嫉妒他受欢迎。
打架的时候,小胖子堂弟尖声喊:“你一点都不像我们王家的人!”。
王家的人哪有长成王源这样粉雕玉琢的玉人呢?没有。王家的人大多数是方脸,大鼻子,鼻头像拍扁了的蒜。但他不一样,整个山涧溪流的灵气都汇聚在了他的身上,钟灵毓秀,霁月清风。
长成他这样的,简直就是妖孽呀。
王源长得好,从小讨喜,长辈喜欢,女孩子也喜欢。
有一次婶婶拿了个塑料竹蜻蜓借给他玩,谁知被堂弟看到了,堂弟在村口带着一帮小孩冲上来就要抢,还诬陷他是个无耻的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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