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好像你不回来了!”小悦不满她的多愁善感。
她抚摸姐姐的背,故作轻松,像大人说话的口气:“姐,你要去,你就安心去吧。家里的那些事,你就别操心了,一切还有我呐!”
不知道为什么,说到那个“去”字,小悦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有些莫名的震动和恐慌。其实,这也没什么,也许是她过于敏感,无意中对这个“去”字心生恐惧。
再说,姐姐又不是真的一去不回,有什么可恐慌的。
她翻了个身,翻开枕头,从褥子下摸出一叠两元和五元的钱票塞到姐姐手里。
“这是什么?”姐姐问。
“姐,一点点钱。都是我平日假期勤工俭学省下的钱……一共是四十八块,你拿着路上用吧!”
“不,不!姐咋能要你的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辛苦钱,还是留着买笔买本子用,姐咋能要?”
“哎呀姐,废什么话呀?”小悦有些不高兴了,“你这是出远门,手头搞逼促了怎么办?你向谁去借?我这点钱虽然不值什么,不多,总可以应一下急吧!”
“可你……”
“别嫌少。”
“……”姐姐。
“我在家里,一切都好说,别担心我!”
姐姐听她这样说,才不再推迟,心里感叹着:要紧时候,还是自家妹妹最关心自己。鼻腔一时酸酸的,便搂住妹妹,在她面颊上亲了亲。
小悦发现姐姐流泪了。姐姐亲她的时候,泪水沾湿了她的脸。
“姐,你怎么了?”
“妹妹,你真好!还是你对我好……”
“说什么呢,你是我姐呀!”
姐姐呼出的热气在她唇角边。
“姐姐去了,你想姐姐不?”
“怎么不想?那还用说?我又不是石头人?”
“我也是……”
“姐,你怎么啦?”
“我……感动!”
姐姐语气郁郁,无限伤感,小悦觉得她表现有点过了,不就是出趟远门吗?还像电影中演的那样,搞得那么难舍难分?
想笑,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还小,对男女之情一知半解,没法理解姐姐此时的心情。她这个年纪,还不明白相思是一种病。但她情绪也受了姐姐感染,
也禁不住动了情。
可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姐姐。
好半晌,两个人都不说一句话,默默听着屋后稻田里的青蛙呱呱呱叫,心绪烦乱。黑暗的房中透进蒙蒙的月光,地板上一片灰白,发黄的蚊帐顶也看得清了。木地板下,老鼠吱吱的叫着。
她听到姐姐又重重叹了口气,忍不住问她:“姐,你这是为啥?”
“爹妈都老了……”
姐只说了这几个字,就已泣不成声。
她这是怎么了,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
妹妹小悦呆了半晌,才明白姐姐心里放不下的还是爹妈。她这一走,家里的活儿都在两老身上压着了,爹妈身体不好,她自然不忍心他们还这么辛苦。可有什么办法,她的肚子一天天的大,再有两月,她门都不敢出了。没出阁就大肚子,在他们这里还不被人骂个祖宗三代?
就算她丢得起这个人,那爹妈呢?他们一生行得正,脸往哪儿搁?
她明白,这才是姐姐心里真正的痛。
姐姐喃喃自语:“唉,都怪我都怪我,当初,要是……算了,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小悦明白她想说什么,心里也难受,气闷地说:“当初,咱不是提醒过你吗,你哪当回事?!”
话一出口,小悦就十分后悔了。
她怎么能这样说,这不等于往姐姐伤口上撒盐吗?
这句话像根针一样扎进小愉心里。
好半晌她也没出声。
小悦后悔死了。她恨自己说话太不经大脑,这时候说这些干啥?说什么都晚啦!姐姐心里正后悔难受,她又何必刺她这一下?
“我……”她想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隔了好久,姐姐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其实她想对妹妹说,有些事情你不懂,没说的那么简单。感情上的事,来的时候像火山爆发,根本控制不住,并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但她还是忍住不说了。妹妹还这么小,她哪懂这些?
妹妹还是一张白纸,读书要紧,不能沾染这些东西!
“你怎么了?生气了?姐……”隔了一会小悦几乎带着哭腔。
姐姐依然没搭话,月光中看得分明,却见她坐起了身,揭开被子,下床了。小悦知道自己刚才说错话了,惹得姐姐不高兴。可她平时不这么小心眼,今天是怎么回事?难道妹妹我说这样一句话她还记恨了?
她把手伸出蚊帐,去拉姐姐的手。
姐姐的手被她一碰,像被电击似的,立即缩了回去。
她颤声说:“你……真生气了?”
“没有。”姐姐语气平静了许多,“我心里乱七八糟的。我得自己好好想想,跟你没关系!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的睡,别生姐姐的气……”
“我知道你就是生气了!”小悦哭起来。
她知道姐姐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还是很介意的。她以为连自己的妹妹也轻贱她!
可天地良心,她没有,没有……
小悦伤心、难受……
各种情绪齐涌心头。
她压抑着,不敢哭出声,可泪流不止;她身体抽搐着、颤栗着,像中了风寒。她不能理解姐姐,为什么她突然变得那么冷漠。
姐姐这时候也在流泪,她站在床前,默默呆立了几秒钟,轻轻叹了口气,轻轻的拉上房门,出去了。
去了就别回来!
小悦心里郁气凝结,恼恨地骂她姐姐,泪水滴滴滚落,打湿了枕头。
这一夜,注定一夜无眠。
…………
纸包不住火。
姐姐还没走,不知怎么搞的,她怀孕的事竟在村里悄悄的传开了。小悦真佩服农村那些女人,眼睛真毒!
自从知道姐姐怀孕之后,傍晚到水井弯洗菜就换成小悦了。姐姐不愿到人前去,她理解,就代替了姐姐,把洗菜的活儿自己揽了。
这天放学,她照常端了菜盆去洗,还没到,隔着十几米远看见几个妇人在那里洗,地方不够,没地方蹲,她也就放缓了脚步慢慢走过去。农村妇女喜欢嚼舌,那几个女人背对着她,粗门大嗓的在边洗菜边闲聊。
这里,每天都有不同的八卦在这些人当中滋生,什么谁家的狗又和谁家的狗骚情上了;谁家的小媳妇男人不在家,夜里孤寡的公公就去敲房门……农村的家长里短,似乎总关乎着男女的飞短流长。小悦听了,并不以为真,不当回事。
开始还脸红,后来听多了,也习惯了,更不当回事。
这天,她也跟往常一样走过去。
刚靠近了几步,突听她们话锋一转,竟提到了姐姐:
“喂,婶子,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孙家的大姑娘有什么不对?”
“你是说小愉儿?倒是没怎么注意。”
“你呀,平时倒是天知地知,怎么这次没看出来?”
“看出啥?”
先前的女人偏不说,只嘿嘿笑。
接话的女人嘿的一声,恍然大悟似的:“你这一说,我还真有点那个了……”
“是吧,嘻嘻,我也觉得是那个了!”
两个人并不点明,像打哑谜。
可其他的女人个个都不傻,知道他们是啥意思。
“你想啊,一个大姑娘,天天跟个大小伙子在一块,时间长了,那还不是烈火干柴、一点就着?”
“这倒是!”
“难怪,我怎么觉得小愉儿最近穿衣服怪怪的,原来是……啧啧啧!”
说话的两个人嘻嘻哈哈、诡诡的笑起来。旁边的女人也附和着笑。
忽听另一个女人不紧不慢的说:“你俩可别在这里瞎传,这没凭没据的事,又是一个大姑娘,传出去多不好,会有什么后果,你们知道吗?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小悦听出是三婶。
先前的女人说:“也就是我们几个聊,不会有人知道。”
另一个说:“知道了又怎么?她做得,咱说不得?”
后面那个说:“算了吧,人家大姑娘又没惹你,每次看见你还婶子长婶子短的叫,你忍心?”
“嘿,看不出你倒是个观音菩萨!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最好别说。等一下小悦姑娘洗菜来,听见在说她姐姐的流言蜚语,还不跟你急?”
小悦听了这些话,顿时如雷击顶,当即血涌上脸,双手发颤,菜盆都快端不稳了。她僵直着身体,慢慢转身,一声不响悄悄地退回去了。她的脸火烧火燎的烫,她没脸走到那些嚼舌的女人们面前去。
姐姐见她回来,脸色那么难看,菜也没洗,就问:“怎么啦,谁欺负你了?”
小悦把菜盆往桌子上顿得“咣”地一响,眼睛怒盯着她,不说一句话。
姐姐小愉脸上也顿时变色了。
不用问,这个小妮子一定在小井弯听见了一些关于她的话,受了打击。她呆呆的站了好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想这事毕竟给人知道了,爹爹妈妈知道吗?
她不知道怎么去安慰妹妹受伤的小心灵,心里一阵一阵的疼,像有人攥住了她的心脏,一下一下用力的捏着。
愣了好久,她走到桌子边,把菜盆端起来,慢慢的走出门去。
身后,小悦跟了出来,冷冷的问:“你去哪儿?”
“水缸边,还能去哪里?”她说。
小愉没回头,说了这一句,眼泪突然滚了下来,忍不住又抽噎了一下。妹妹快步走到她面前,瞪着她的脸看了一眼,怒气慢慢消了,低声细气说,“还是我去洗吧,天凉了,你少弄冷水!”
说着,把菜盆夺了过去。
…………
这天黄昏,爹妈放工了,回来得比平日早。姐姐饭菜已经摆在家里的小桌子上,只等爹妈洗罢手脸过来吃。
爹把肩膀上的一捆柴“咣”的一声,在柿子树下的柴垛重重扔下,一边走一边解腰上的柴刀匣子,踏进门,随手朝屋角一扔,又是“咣”的一声。
姐姐小愉坐在门外长凳上,见爹一张脸黑而冷,战战兢兢叫她声:“爹!”
他理也不理。
妈在后面跟着进门,咒了句:“吃枪药了!”
小悦正在自己房里做作业,忙搁了笔走到这边厢来。姐姐还在门外,愣着,目光定定的望着门前的树子树。黄昏的光亮下,也能看得出她脸色苍白。
姐姐听见她走过来,眼神和她对了一下,立即滑过,颇有些惊慌。
小悦想,看来,姐姐的事,爹也知道了。
两姐妹进了屋。
小悦拽了一下壁上垂着的灯绳,灯亮了。爹并没坐到桌旁,端坐在火坑上头,黑封着一张脸。爹的脸从没这样难看过,像是要吃人。妈在塑料脸盆里洗手,洗罢,推到爹脚边。
“不洗!有啥洗的!”爹一脚刨开。
水在盆里一晃,泼了出来,洒在木地板上。
“爱洗不洗!”妈也没好脸色给爹。“悦悦,把盆收了!”
小悦感到家里有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气势,当下也不多言,把脸盆收了,又拿出碗来,默默的盛饭。姐姐全程没有出声,自从进了屋,就一屁股坐在一个方凳上,双手抱着膝头,头低着,一副任爹打骂的样。
小悦有些可怜姐姐,走到姐身边,握了握她的手。姐姐的手微微抖着,很凉。她拉了她一下,她坐着不动。
妈端了一碗饭在手上,另外又端了一碗送到爹面前。
爹接过碗在手上,看也不看,顺手就掷落在地,咣的一声大响,碗碎了,饭洒了一地。两姐妹都吓了一跳,姐姐更是吓得一哆嗦。她们从没见过爹发这么大的火。
爹气冲冲地吼:“还吃?我气都气饱了!”爹终于爆发了,嗓门提高了八度,几乎是平常的十倍。妈倒是控制住了,不急不躁的说:“你吼什么吼?发神经了不成?”
爹气得手直抖,指着姐姐:“都是你惯的,孙家的脸都给丢尽了!”
姐姐小愉站了起来,对爹说:“你有什么话就冲我骂,别骂我妈!……”
爹霍地起身,抡起身下的椅子就要砸。
小悦见势头不对,惊叫一声:“爹!”飞窜过去,一把牢牢抱住他的膀子。
姐姐立着不动,泪水长流。
妈也红了眼,大声喊:“悦悦,你放开他,让他砸,砸死我们娘俩!”
小悦呜咽道:“爹,你干什么呀?别人往姐姐心口上插刀子你不去理论,还顺了别人骂姐姐……”不容分说,把椅子抢夺下来,把他按到椅子上。
爹呼嗤呼嗤喘气,半晌才说:“还是我错啦?”妈把饭碗重重吨到木板上,对姐姐说:“愉,你哭啥?别哭!”回头冲她爹吼:“不是你错了还有谁?前几日我就听说水井弯在传了,我没空找人理论,心想别人爱嚼舌根就嚼吧,不理他们,他们就说不起劲了……”
爹瞪大眼睛,目光定定地盯着妈,嗓门又大起来:“你还让人说,难不成这是光彩的事?”
“说就说呗,你还能封住整个四坪人的嘴?你肩膀上顶的不是脑袋么,你不会说咱小愉儿和冬娃办过结婚证吗?只差在年底办酒席,……这不就堵上别人的嘴了吗?……是,我家小愉是怀孕了,可这又怎么啦,她怀的是冬娃的种,冬娃是咱们的上门女婿,将来续的是咱孙家的香火,这是咱家里的大喜事,这有错吗,啊?你不宠着咱愉愉就是了,你还要打咱愉愉,你的脑子给猪吃了啊!?”
一家人顿时被妈的话骂开了窍。
小悦惊呆了。
她惊讶无比地望着妈,没想到家里最好使的脑袋不是自己,而是妈;她几下就把缠绕姐姐几个月的重压给卸下了。
姐姐小愉一下软倒下来,抱住妈,大哭起来,边哭边喊:“妈,妈!”这几个月来她压抑得太久了,总是躲躲藏藏,这下好了,给妈几句话解决了。
爹也醍醐灌顶了,愣愣的坐着,半晌没动弹,但小悦看得出来,爹脸色已经缓和多了。妈的手指头摁了小愉脑门一下,又爱又恨的说:“你呀……唉,别哭了,妈这还好好的没去呢,别人听见你嚎哭还以为你妈我怎么了!”
姐姐忙止住哭泣,脸上还挂着泪珠子,冲妈难堪的笑了笑,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把爹摔破的碗用扫帚扫了,又把饭扫起来,倒进猪食桶里。
多好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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