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驳

反驳

回到员工休息间，陈家祥忍着手上的烫伤换好衣服，刚想开门出去，李成杰就推门进来了。

陈家祥眸色深沉，他顺势靠在储物柜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成杰，想看他耍什么花样。

李成杰没有说话，他把一个东西递到陈家祥面前。

那是一支烫伤药膏，黄色的锡面封皮上深黑色的三个大字“烫伤膏”尤其显眼。它平稳地躺在李成杰白净的手心里，一动不动，像是在默默的讽刺着陈家祥。

陈家祥眸色更沉了，他开始从上而下的打量李成杰，那目光充满不屑、嫌弃、鄙夷。那仿佛遍布尖刺的目光让李成杰浑身难受，他不自在的瑟缩了一下，但递着烫伤膏的手却丝毫不动。

“这是我从酒店要来的，他们说你在这里……”李成杰开口，他将目光对准陈家祥手上的烫伤，眼珠不由得颤动一下，可见陈家祥的伤口有多触目惊心。

没等李成杰说完，陈家祥直起身，手一挥，那支烫伤药膏就被他提在了左手，他仔细的看了看烫伤药膏，随即将目光移到李成杰的脸上，很轻的笑了一声。

陈家祥的眼珠黑的化不开，眼睛里是李成杰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李成杰被这样子的目光狠狠地蛰了一下，逃避般的偏过头去，躲开陈家祥的视线。

陈家祥往后走两步，走到垃圾篓旁边，以极其缓慢的姿势一根一根的松开拿着烫伤药膏的手指，“咚”的一声，黄色皮面的烫伤药膏重重地落到了垃圾篓里，被里面的垃圾迅速围住，失了大部分踪影。

陈家祥冷笑一声，眼尾勾起一个极其锋利的弧度，像一把弯刀，直直得戳入李成杰的心脏。

“要你假好心。”

陈家祥撞开李成杰，推开门出去，“嘭”的一声巨响，门被重重的关上了，力道之大，仿佛整个房子都被连累到无可奈何的震了几下。

李成杰回到包间的时候，包间里的气氛已经到了白热化。

一向笑容得体的江经理江女士也收敛了笑容，她尽量使声音听起来温柔些:“李先生，我们愿意免单，也愿意给您一定的赔偿，您何必一定要为难一个孩子呢？”

李父的脸崩的紧紧的，一点也不愿退让:“除非他给我跪下来道歉，不然没完！”

李成杰环顾一周，发现那个季伯伯已经不在了，应该先走了。李父坐在椅子上，李母正在给他顺气，江经理站在一旁，好的坏的都说尽了，见李父还是这幅油盐不进的鬼样子，她也没辙了。

江经理在心里埋怨陈家祥这个臭小子给她惹了这么一个臭篓子，为了酒店着想，实在不行，也只能委屈一下他来给人道个歉了。

正想着，冷不丁地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像是上好的瓷碟互相摩擦碰撞的声音，令人心头一静，所有的恼火都被抚平了似的，煞是好听。

“他没有错。”

李成杰攥紧衣摆的手，握紧，松开，握紧，松开……像是终于攒够了勇气一样，他再次开口:“是你先打人的，你有错在先。”

江经理心里一喜，像是有了底气一般，笑得友好，红唇一张，却是一把接着一把的软刀子:“李先生，孩子呀，是眼睛最亮的人。您看您，要不这事就这么过去吧，追究下去，到底是谁的错，那就难说了，就算不是您的错，到那时，您的颜面可就没剩多少了……”

李父吃了个哑巴亏，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成杰，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回去的时候，李父不发一言。李母时不时回头看着李成杰，眼里是一片漠然和冷漠，她仿佛已经料到了前方是什么在等着李成杰，但她丝毫没有一个母亲该有的护崽本能，反而觉得无论李成杰接下来遭受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

门被关上的时候，李成杰的心先暗了下来。

无论遭受过多少次，还是从灵魂深处觉得可怕。

李父此时如同一个被触犯到了威严的雄狮，他绝不允许有不受他控制的人和事。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一直唯唯诺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他的儿子，竟然敢当着外人的面让他丢脸！

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李成杰被踹到在地，他蜷缩着身子，保护身体重要部位不被打到。李父不解气，又狠狠地踹了几脚，踹在他的大腿处，李成杰痛得闷哼几声，却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求饶声。

茶几上的果盘被李父掀下来，散落的水果全倒在李成杰身上，不痛，但很屈辱。李成杰甚至觉得天桥底下的流浪汉都比他有尊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躺在什么地方就躺在什么地方。不像他，像是被施舍一般被抚养长大，花在他身上的每一分钱、每一粒米，都必须要求得到明显的回报。

李父一直很要面子，他自诩是读书人，很少使用暴力手段，生怕让人家看了笑话。他更喜欢用非暴力的却比暴力更可怕的方式来惩罚他认为达不到他的标准或有损他一家之主威严的人或物。

李成杰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没有得到过半分关爱。李父常常因为一点莫名其妙的小事对他发怒。小时候，他喝汤时不小心把汤勺掉到汤里，李父会突然把他从椅子上拽下来，让他跪在饭桌旁，训斥他:“喝汤都不会，你还会干什么！”

他跪在饭桌旁，一动不敢动。桌上的人照常夹菜吃饭，只有他一个，被忽略被遗弃。那种感觉很难受，小时候以为是羞愧，长大后才发现，那是尊严被践踏的无助感。

稍大些，他学会了在李父的规矩下小心翼翼的活着，偶尔有差错，虽然会被惩罚，但从来没有拳脚交加。但今天，李父竟然气到使用他之前一向不屑的暴力手段，可见他有多生气了。

李成杰心里觉得好笑，他扯了扯嘴角，但疼痛让他笑不出来。

李父余怒未消，他再次重重地踹了两三下，累了，他坐下来，指着李母大骂:“你看看你！都是你生的好玩意！好一个吃里扒外的玩意！还不快把他关进杂物间！让他好好反省一下！”

李母把头低得像鹌鹑一样，不敢出声。半饷，她小心翼翼的抬起眼看了一下李父的脸色，确定他气没那么大了，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转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李成杰:“还不快滚进杂物间！这么多年真是白养你了！看什么看！要我请你去吗？！”

李成杰敛下眉眼，用手撑着地板摇摇摆摆的站直身体，他把自己的每一块肌肉都调动起来，拼凑成一个踉跄行走的人体骨架，一步一步地，把自己送进泥潭里。真是讽刺！

杂物间的每口空气都混杂着陈旧的味道和老旧的灰尘，它们组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筛掉所有阳光和温暖，只留给他满地的不安和不甘。

他像从前一样把自己蜷缩起来，用自己的双手环抱自己，把自己的体温当做唯一的温暖依靠。他不停地碎碎念，“高考，高考，高考……高考完就好了，高考完一切会好的……”，他从这些句子里得到了某种支撑，满足了，放松了，嘴角扬起舒心的弧度，笑的跟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一样。

高考是他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的最好机会，李成杰一直这样坚信着。他就像一颗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小草，哪怕外面狂风暴雨或霜淋雪降，他依旧顽强地在夹缝处冒出嫩绿的芽尖，拼命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和感受温热的暖阳，不放过任何一滴生长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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