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一入学时被父亲一脚踹到了秦叙的家里,起因是后妈不喜欢我,仗着查出来怀了孩子,就挺着孕肚耀武扬威,让我滚蛋。我全市第一的成绩也留不住我爹的心,他被那狐狸胚子迷了眼,就这样把我打包空运给了秦叙。
秦叙也才刚大一,自己都是个成年没多久的孩子,我爹扔下我就走,我跟他在公寓门口大眼瞪小眼。他最后算是服了,让我先进去再说。
我其实有些忐忑,因为在我的认知中,我们关系不好,甚至他很讨厌我。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以前同住父亲的屋檐下,他就没有给过我好脸色,总是跟我保持着距离,把我当成有血缘的陌生人。
“我在问你话。”他此刻站在冰箱前,“喝红茶还是什么。”
我回过神,脱口而出“白开水”。
他瞥了我一眼,给我倒了水,而后跟我面对面坐着,两个人一语不发。
“我不会带孩子。”少顷,他看着我说,“但也不至于让你露宿街头。我给你零花钱,想吃什么自己买,我没空。”
“哦,”我说,“……哥。”
他皱了皱眉,跟我一样,花了大概好几秒才消化了这个称呼:“嗯?”
“我其实会做饭。”
他有些意外。其他的我不敢肯定,但他打量我的动作绝对是很满意家里添了个会下厨的保姆弟弟的意思。
“……”
我的高中生活就这样兵荒马乱地开始了。我进的是省重点,我哥在清华,方圆十里没有人不知道我们秦家人才辈出,两个儿子都是好学生。
实际上我哥确实是根正苗红,但他们对我的看法显然有些偏差。
我不是好学生,我是披着好学生人皮的地痞流氓。这个结论的具体体现是,我的第一段早恋生活就是跟一个男孩子。
付礼是我前辈,理科生,人长得白净漂亮,被我打篮球之后匆匆的一眼收割了一血。
他们高二晚自习下得不算太晚,某天九点,他在篮球场找到了我。四周黑压压一片,看不见几个稀拉人影,跟我留校打球的同学也都散了,他把我堵在长椅上,不让我走。
我就这么撑着手臂抬头看他,说实话,“被男孩子喜欢”这种情况初中有过,我不觉得稀奇。只是那时还没人敢堵我。
“学长,你这算不算以大欺小?”
“那你愿意给我欺负吗?”他蹲在我面前,笑起来,语气半真半假地说,“我挺喜欢你的。”
“你喜欢我什么?”我看向别处,心不在焉,“喜欢我这张脸,还是我的身材?”
“身材没见识过,有机会再看看?”
“天都没黑透,浪呢。”
我揪着他的校服衣领,把他扯近唇边。
“我答应你。”
我回家很晚,秦叙给我开门时没有多问。其实我挺满意的,但还是开口说,哥,你不关心我去哪了吗。
“没有必要。”
他铁石心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我现在是丧家之犬,只能坐吃秦叙,我得跟他处好关系。
“哥,”我又喊他,他坐在沙发上阖眼休息,闻言看我,我继续说。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我今天收到了一份陌生的喜欢,鬼使神差,我想从秦叙嘴里也撬一份出来。那绝对会很有成就感,尽管我更想要的其实是安全感。
也不多,一句来自秦叙的“喜欢”就行。
“别多想,”他说,“我挺喜欢你的。”
“嗯。”我如愿以偿,答应他说,“嗯,谢谢哥。”
我因为他对于“我存在”和“挺喜欢我”这两件事的纡尊降贵的首肯而骄傲,开始像一个初入人间的顽劣恶魔,偷尝到佳肴绝味后无恶不作。
我因为不想好好学习而成绩波动,在大会检讨,我在初更后的树林亲吻付礼,并且当着付礼前任女友的面。四下无人时,我又跟付礼说,我哥比他更疼我,我哥什么都比他好。
我两边不讨甜头吃,因为我只想在我哥那里恃宠而骄,其他的都叫可有可无,毫不重要。
接着,我哥终于发现我跟男孩子谈恋爱了,在高二期中的家长会。
那天大雨倾盆,有条街被涨上来的江水淹了,学校怕出事,打算开完家长会所有年级统一放学。我哥坐在我的位置上,戴着一副眼镜,认真专注,而我被付礼摁在楼下废弃的教室里往死了亲。
他脱我衣服的时候力气很大,我只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接着下课铃就响了。这是散会的铃声,我停了阻止他的手。
我估摸着我哥下楼的时间,在他大概走到这间教室门前时,精准无误地踹倒了两张桌子。巨大的声响引起了外面人的注意,一个女孩探头走进来,又尖叫着退出去,随后,我就看见了秦叙。
“哥……”
我无助地仰躺在布满灰尘的课桌上,等我哥来救我于水火。
我看不清秦叙的动作,怔神后只看见了被他打倒在地的付礼。老师冲进来,学生也围在外面,叽叽喳喳,满室狼藉。
我哥通红着眼睛,强忍着动手的火气让付礼被拖走了。他扶我起来,用自己的外套盖在我身上,把我抱到怀里。
“对不起,”他摸我的头发,说,“……对不起,秦谦。”
谁知道他为了什么道歉。
我不需要细想,甚至不需要接受。我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他对我有了愧疚感和负罪感,他今后要比过去对我还好千百倍,才能弥补我,才能让自己安心。
“不要告诉爸爸。”
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几乎要赚足了他这十七年欠缺在我身上的所有心疼。
我也不在乎我父亲知不知道自己儿子险些不干净了。
至于秦叙,他是不是觉得我一尘不染?
这桩丑事让付礼失去了继续留校的资格,他被勒令退学,而我在校长诚恳的道歉和挽留中选择了转学。
我舍弃一点尊严摆脱了我的负担,转去了稍差一些的另一所省重点,离我哥越来越近。
他比我大几岁,我高三时,他正在最关键的大四。他越来越忙,几乎脚不沾地,我十点半的晚自习下课回家都不一定看得见他。
有天我刷题到深夜一点,他回来了。
我用手捂着牛奶,热气差不多散了,我有些胃疼,但想先出去看看。
陌生的酒气弥漫得很快,他开灯时正站在玄关,身后跟了个男人。
他甚至换鞋都看不清楚,那个男人意味深长地扫了我一眼,接着蹲下去帮他换。
我后来得知他叫楚徐深,但那时我只想用一个词称呼他——外人。
“别忙活了。”
秦叙喝醉了也不爱说话,被楚徐深扶回了房间。
我孤零零站在光线不足的角落里,终于在入住这个公寓两年多的此刻,感受到了几分冷意。
这里不属于我,这里是秦叙的私人空间,他带谁回家都不关我的事,我无权插手,因为我寄人篱下,我甚至不是他多么亲密的什么人。
“秦谦。”楚徐深喊我,“你哥就不用你照顾了,我来就好。”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抬脚准备回房,又补了一句,“外人还是少进我家的门。”
他笑起来:“我是你未来嫂子。”
这个让我窒息的称谓,比“外人”还来得钝痛锥心。
我五点就醒了,或者说我彻夜未眠。我哥的卧室有男士香烟的味道,隔着一扇紧闭的门,我甚至能听见里面浅淡的调笑声。
我从来没见过秦叙笑起来的样子。他似乎是累了,聊天终止在我偷听的第七分钟,楚徐深拿着手机开了门。
他穿得光鲜亮丽,显然留宿在秦叙家中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我视力很好,扫到了他的手机屏幕。
[是我知道的那个秦叙吗?]
[肉多狼少,最招人的那头狼。]
他自来熟地揽着我的肩膀,说,弟弟,看什么呢。
我讨厌除了秦叙以外的任何人这么叫我。尽管秦叙也不这么叫我。
楚徐深从冰箱里拿了一份速冻牛排,在厨房前前后后忙活,我靠着桌边安静地看。突然他回头瞟了我一眼,疑惑道:“你七点的早自习,不再睡会儿?”
为什么他连我什么时候早自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直觉是秦叙告诉他的,可是秦叙为什么这么做?
我口干舌燥,喝了一杯冰冷的白开水,随即准备回房。我路过我哥的卧室,顿了几秒,摁下把手走进去。
我不是第一次进来,但清晨的卧室充斥着外人的烟味和空调极低的冷气,我本能不适应这样的环境。
而我哥浑然不觉,还在睡回笼觉。
我眯了眯眼。
卧室的窗帘是深灰,遮蔽了初升的朝阳。
我覆着秦叙的眼睛,让他睡梦里失去最后一分一毫的薄光。
我吻他时很轻,短暂地触碰一下,再贴上去,慢慢得寸进尺地深吻,吻到他苏醒。
他以为我是他同床共枕一夜的楚徐深,摁着我的后脑不让我走,我额前的碎发扫到他脸上,他揽着我的腰坐起来,把我的头发顺着耳廓往后捋,再细细地吻我,从唇角到唇珠。
我不知道他可以这么温柔,以至于他拉开我的手时,我还没能从这片刻的温存里走出来。
他的脸色霎时变得非常难看,后来下了很重的手,打了我两个耳光。
错愕和暴怒,一如他看见我高二被付礼沾染的那一瞬间。
“滚出去。”
我站在他床边,刚接过吻的嘴角渗了血。我衣衫凌乱,脸肿胀起来,白色的校服上新落了一滴红。
“滚!”
我仓皇地离开,就像惊弓之鸟,赶在楚徐深听到动静来查看情况前冲回了自己的卧室。我拿着包,手忙脚乱地又跑出来,楚徐深看着我狼狈的模样,惊讶出声:“你……”
我来不及听他多说一个字,就用力地推开他,仿佛这个偌大的公寓住着足以吞噬我一切的洪水猛兽。我鞋带都没有系好,无形的猎绳快要把我勒死,我挣扎逃跑,随着一声关门的巨响,我两腿一软,跪在了大理石砖上。
冷空气刺激我的伤口,我疼得不敢去碰。
我想打电话给我爸。我想告诉他,我宁愿在家给后娘做牛做马,也不愿意再在秦叙的公寓停留一秒钟。可是我的手机就落到了秦叙的家里。
我靠着逃生楼道的栏杆,一直枯坐。感应灯亮了就熄,最后一次,我由着它变黑,没有再让它重新发光。
这里又冷又暗。
我清晰地记得高三的那一天如何熬过。
我六点四十从这栋大厦离开,没有搭车,没有骑车,一路走,一路停,踩着点到了学校。我的班主任很担心我,亲自拉着我去医务室处理脸上的伤,她知道我不可能是被同学欺负的,因为没有人敢。她后来试图联系秦叙,但那天,他没有接哪怕一个电话,于是我放学时被她留了下来,做足了心理辅导。尽管这一点用都没有。
晚上下了雨,我淋着回了秦叙的公寓。必经之路烟火气很浓,沿途有牵手的情人,相伴的夫妻,分享趣事的一家三口,唯独我孤单得像只野鬼,每一脚都或深或浅,踩不着长满绿苔的小道。
电梯停在秦叙的楼层,刚一开门,我听见了后我一步的隔壁电梯的声音。
“你猜我把戒指放在哪里了?”
“嗯?”
“算了……你就不是会调情的人,我就放在床头柜上了,你等会看看款式好不好?”
“好。”
“我们去哪里度蜜月?我想去毛里求斯……”
“嗯。”
“秦叙,”楚徐深似乎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你能不能话稍微多一点?”
他们从电梯里走出来,又路过我。
秦叙看见了我,脚步猛地一顿,随后他皱着眉,冷漠地撤回视线,开了门后让楚徐深先进去。
我几乎是下意识跟着他,他背对着我,在咫尺之遥的我的面前关上了门。
我很难过,浑身发抖,但我没有立场要求他补偿我什么。
“哥……”
我只能向他求救。
“哥哥……”
求饶。
我不知道我站了多久,久到我被雨水浸得手脚冰凉,久到我精神恍惚。
楚徐深来开了门。他拖着一只漆黑的行李箱,拿着一块干燥的毛巾,给我擦头上的水。
“秦谦,”他说,“走吧。”
他要我走去哪儿?
“秦叙让你回自己家住。”他补充,“行李是我给你整理的,你可以进去看看还差什么。”
我被他领进公寓,角色完全对调,我已经成为了我口中的“外人”。
楚徐深坐在沙发上打字,我脚步虚浮,去了秦叙的房间。
秦叙似乎正在洗澡,我听着水声,看见了摆在床头的那两枚戒指。
款式大气简单,是秦叙会喜欢的样子。
我后来下楼,是楚徐深送的我。
他叫了司机,付了车费,也没有要我感谢他。我就像空洞的木偶,他目送我离开,我没有回头。
我的重新出现显然让后娘气急败坏,她不再避着我,直接当着我的面让我滚,甚至怀疑我会害她的孩子。我在老宅最后一顿晚餐是我爸带我出去吃的,他说,小谦,你一个人住酒店吧,爸爸会给你打钱的。
我没有听他的。
我打电话给我的祖母,在机场嘈杂的环境里等待我的航班。我落地纽约已经是那边的凌晨,祖母派来的人接应我住进她的别墅,我放弃国内的高考,办理复杂的手续,转到了当地的名牌高校。
我最开始适应不了这里的生活和考试模式,但也没有一句怨言。人才辈出的重点高校和良性氛围让我忙忘了我的过去,我拼命地学习,断绝了一切无用的社交,直到所有的考试都结束,我才缓缓回过神,原来已经毕业了。
那一年成长得太快,几乎是仓促。哈佛的录取通知书最后寄到了祖母家里,她特地为我办了宴会。
我三年的青春就此结束,我穿上昂贵的西装,从入门了解祖母的商业人脉,到大学攻读金融学,再到又一次光荣毕业,一晃眼,就是四年。
我的毕业典礼上有不速之客,是和我有一段露水情缘的某个同校男孩儿。
他喝醉了酒,问我为什么要毫不留情地甩了他。
没有为什么,因为腻味这个词,这个圈子里所有人都懂。
“你话少,难以接触,但又风流薄情。”
有一瞬间我以为他在通过我形容秦叙,因为这是秦叙给我的所有印象的总和。
我该谢谢这个男孩儿的“夸奖”,让我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了我悖德的初恋。
是秦叙让我滚回自己家,所以我就真的滚了,滚到了祖母那儿,让他再也看不见我。我知道所有他的联系方式,但逢年过节也不会给他发节日祝福,他也不会理我,好像我高中跟他一起住的三年只是让我们短暂地交集了片刻,并没有多深的情愫。
随后各自义无反顾地背道而驰,再不回头。
可是在祖母病危,全家人都要来纽约守着她的最后关头,我对于“偶遇”他这件事,是毫不意外的。
我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因为用眼过度让我视力有损。秘书小姐正给我汇报工作事宜,我面无表情,身边随行的小情儿是个察言观色的好宝贝,他拿着我的咖啡,总在恰当的时机递给我。我在无趣的消磨中等到了父亲一家。
后娘没脸跟来,她那几岁大的女儿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我,父亲瞥见我旁边漂亮男孩儿暧昧的动作,尴尬严厉地咳了几声。最后出现的才是秦叙。
他高挑出众,依旧不冷不淡,却在看见接应的人是我时表情微妙一变。可惜我压根没有看他一眼,跟父亲握了手后,我让秘书小姐载着他们回祖母那儿。
“不用。”
秦叙拒绝了我的安排,我不动声色,秘书小姐喊他:“秦先生?”
“我自己走。”
我侧头对秘书小姐说:“你顺路送杜普斯回去,在第九大街,记得吗?”
“记得,先生。”
杜普斯知道不能在我父亲面前造作,所以只是甜甜地笑着,亲了亲我的脸,说,有空再见。
我喜欢听话乖巧的孩子。
人逐渐走光了,我懒得管秦叙打算什么时候走,反正我要先回公司处理工作。
秦叙在我走出三步时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回头,抬眼看他。
“我没空叙旧。”
我的语气毫无波澜,就像面前站着的实际上是陌生的过路人。
秦叙极短暂地皱起眉,我不等他说一句话,把他堵了回去。
“如果你想寒暄,”我说,“我只有四个字。”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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