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苏安,世人谓我神算子,能算得凶吉运势,亦能算得众生命数。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能算尽前后五百年,却算不到自己的未来。
不过我也挺庆幸这一点的。
如果我对自己的未来了若指掌,那未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照本宣科的日子,未免太悲惨。
很小的时候,我神算的天赋就已经显露出来了。
我爹常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把我叫醒,问:“苏安,今天是晴是雨?”
我眯起惺忪的睡眼,往窗外一瞥。
若是答“晴”,爹便出去卖草鞋;若是答“雨”,爹便出去卖油纸伞。
日升而出,日落而归。
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有人问他:“老沈,你是怎么知道每天晴雨的?”
我爹总是笑而不谈。
有一天。
我坐在门槛上吃西瓜,门前匆匆走过一位年逾古稀的长者。
我望着他的身影,突然叫出了声:“今晚子时就要断气了!”
那鹤发童颜的长者注意到我在说他,面露不快之色,气势汹汹地过来把我揍了一顿。
我哭着说:“你倚老卖老!”
他揍得反而更凶了。
那一天,我被揍得像是地上摔坏的西瓜。
我爹心疼,用满是硬茧的手搓着我的脑袋,说:“苏安啊,爹知道你有神算之能,能预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这是好事……”
我缩着脑袋,勉强点点头。
他说:“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我们是寻常人家,万一你这事传了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望向他的眼睛。
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我清澈的影子。
他说:“唉。”
当天晚上,村里那名古稀长者,一口气没提上来,两腿一蹬。
死了。
那一天。
暴雨倾盆。
我和我爹被愤怒冲昏了头的死者家属摁在泥水里,只能咬牙忍受着铺天盖地的拳打脚踢。
我爹紧紧抓着我的手,说:“苏安……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我爹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手就松开了。
雨水浇进双眸,他浑浊的眼睛里,再也倒映不出我清澈的影子。
你看。
神算子又如何。
我预测对了晴雨,也预测对了生死。
可我没有预测到,我爹会因我而死。
后来,我成了一名江湖算命大师。
收了钱,装模作样地神神道道,从小拇指掐到食指再掐回无名指。
客人等得不耐烦了,我再慢慢悠悠地开口:“你近日,有一场血光之灾。”
客人急了眼:“大师,这可如何是好?”
我再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替你挡下这灾,不过嘛……”
客人心领神会,嘿嘿笑着,从怀中掏出钱给我。
我对所有人都这么说。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有血光之灾。
没有血光之灾的人,掏了钱平平安安,会觉得还好有我替他挡灾。
有血光之灾的人,掏了钱缺胳膊掉腿,仍觉得还好有我,不然小命就没了。
人嘛,都是图个心安。
为了这份心安,他们愿意掏钱。
我要是不收钱,他们反而跟我急。
我早就把他们的心理摸了个透。
这么些年来,我走遍大江南北,靠着偶尔展露出的真本事,唬住了所有人。
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有一位沈姓神算子,能算得一切命数,也能替人消灾。
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起我爹临终前的那一番话:“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可我没有办法。
我什么也不会,我什么也没有。
只有靠着算算命,唬唬人,才能勉强不被饿死。
“来,帮我算算,我明天出门是凶是吉?”
我慢慢悠悠地抬起脑袋。
是一个俊俏的姑娘。
她自负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对她说:“你近日,有一场血光之灾。”
她笑得花枝乱颤:“你果然只会说这一句话。”
她这般嘲笑我,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因为,从她模模糊糊的未来里,我看到了自己。
我姓沈名苏安,连起来读就是神算。
我能算得凶吉运势,也能算得众生命数。
却唯独算不到自己的未来。
无数个夜里,我曾无数次地对自己说:“这样才好。算清了自己的未来,这才不好玩呢。”
可这一天,我从这个姑娘的未来里,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就这么一刹那,多年来的自我欺骗,碎了个稀巴烂。
我怎么可能不想要预测自己的未来。
我早就想把自己的未来算个一清二楚了好么。
我盯着姑娘的眼睛看。
她的眼睛里流出朦胧的白雾。
白雾之中,我看到,明天的出行,她遭遇了劫匪。
财色两空。
我还看到,我去找她,从此她便陪在我的左右。
姑娘见我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说着,转身便要走。
“你别走!”
我失了分寸,起身去追她。
她回头,冷冷道:“我是不会给你这种骗子一文钱的。”
我动了动嘴唇。
我怎么能和她说出真相呢。
“为了看清我自己的未来,请你不要走。”
不不不。
当然不能。
于是我盯着她的眼睛问:“敢问……姑娘芳名?”
她答:“路惜亚。”
路惜亚果然出事了。
光天化日之下,一伙劫匪打劫了她。
等我赶到时,衣衫不整的她,正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树荫下抽泣。
满面泪痕的她,红了眼睛,肿了眼眶。
哪有半分昨日那自负桀骜的架子。
我走过去,对她说:“抱歉,我来晚了。”
我早就知道她会遭遇劫匪。
可我却置之不理。
心底最黑暗的地方,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别去救她。”
于是我就真的没有去管她。
等到事后才慢慢悠悠地过去。
是因为她没有付我钱吗?
是因为我看不惯她自负的模样吗?
还是因为……连我自己都说不上来的某种原因?
我不知道。
听见我的声音,路惜亚过了好久,才一寸一寸地抬起脸。
她的眼睛里除了血丝,什么也没有。
她看着我,目光却穿透了我,让我恍惚间觉得她是在看我的身后。
她又一寸一寸地低下头。
沉默不语。
“唉,”我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你人还活着,一切都会好的。”
路惜亚冰雕似的肩膀,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能算到你有血光之灾,却没能及时赶来救你……我愧对于你。”
路惜亚干涸的眼睛里,又湿润了起来。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柔声说:“让我来照顾你的后半生吧。”
路惜亚又一次抬起脸庞。
苍白的脸,血红的眼。
她张开口,说:“呜呜呜。”
路惜亚身心受到极大创伤,竟失了言语,成了哑巴。
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她支支吾吾地想要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我轻轻捏着她的手,在她的耳边说:“不用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可是神算子呢。”
路惜亚支支吾吾,说不清个所以然。
我用袖口轻轻擦拭着她的泪痕,装模作样算了一算,道:“你想说,你饿坏了……对不对?”
她破涕为笑。
点了点头。
客栈。
换了一身新衣服的她,虽然仍被阴霾笼罩,但总算是回复了些许神色。
她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面。
我没有吃面,只是喝酒。
我说我没有爹娘。
她在纸上写:“我也是。”
我说我除了算命,什么也不会。
她在纸上写:“我也什么都不会。”
我说那我俩可真是同为天涯沦落人啊。
她放下纸笔,冲我点头。
我说,等我实现梦想,就娶你为妻。
她巧笑嫣然,浑身的阴霾在这一刻一扫而光。
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写下两个字。
“好哇”。
一个人越是脆弱的时候,就越容易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
我只用了三言两语外加一碗面,就得到了路惜亚完完全全的信任。
从前的我,被誉为神算子,能算清一切,却唯独算不清自己的未来。
而现在,我能从路惜亚的眼中,预测到原本预测不到的那部分了。
我终于成为了真正的神算。
路惜亚说不了话也没关系。
我可是神算子,即使她不开口,我也能明白她想说什么。
比如她想要吃一串糖葫芦,我就可以提前买好一串糖葫芦。
等她支支吾吾比划着的时候,我就可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嘿,吃糖葫芦么,我这里刚好有一串呢。”
她吃惊地连连点头。
于是我就把糖葫芦递过去,她吃一口,我再吃一口。
就这样,我凭借着神算天赋,像奇迹一般,每一次都能算准她的心。
别人眼里,我和她就是天作之合。
她冲我眨个眼,我就知道她是想吻我了还是只是想啃一口我手上的鸡腿。
只消一个眼神。
甚至连一个眼神也不需要。
我总是能恰到好处。
预测晴雨,算清生死,对我来说都太过寻常。
二十几年来,我顶着神算的称号,却从不能预测自己的未来。
于是刚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如饮甘霖似的盯着她的眼睛,预测自己的明天。
掌握了明天的一切,心里就会很踏实。
我知道明天会不会有雨,也能知道明天生意好不好。
我将未来预测得一清二楚。
后来,我的名声远扬,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我沈苏安。
世人也都知道,我的身边,有一位姑娘。
这位姑娘温柔可人,美貌出众,可惜是个哑巴。
不过哑巴又怎样,和她在一起,我很踏实。
只要望向她的眼睛,就是天塌下来我也不怕。
再后来,我赚够了钱,衣食无忧。
在江南小镇里买下一所宅子,红墙黑瓦,淫雨霏霏。
我和路惜亚慢慢变老,皱纹爬上脸庞。
我也终于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总盯着她的眼睛来预测我自己的未来了。
其实,我曾经用来骗自己的话,老来再回想起来,都是对的。
倘若每一天的一切都被刻在板上,倘若每一天的一毫一厘都心知肚明,倘若每一天都活得毫无意外。
这样的日子未免太悲惨。
这个道理,我用了半生,才明白。
而路惜亚呢。
因为我发现,只有和她在一起时,我才能通过预测她的未来,顺便一起预测出我的未来。
所以我才接近她,并和她一路走到今天。
人们常说,日久生情,倒也不假。
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和这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经历过这么多年的风风雨雨,最终度过了大半辈子。
如果海誓山盟不算爱,那么,白头偕老算不算呢?
我想,我的的确确是爱路惜亚的。
神算子的传说,一日一日,渐渐淡出了江湖。
提起沈苏安的时候,人们会愣一下,然后道:“哦哦哦,就是那个无所不知的神算子啊!”
可我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名了。
走过半生,我早已不在乎什么“天下第一神算子”的名头了。
我甚至不在乎我会不会在明天死去。
我关心的,只有身边这个不会说话的老太婆一人。
有一天午后。
院子里的阳光很温暖。
我和路惜亚就这么躺在摇椅上,摇啊,摇啊。
人老了,就总是喜欢回忆从前。
我忍不住侃侃而谈,说起这几十年来的风风雨雨,说起我的神算梦总算圆满。
她颤颤巍巍地拾起笔:“这话你都快说了一百遍啦。”
我扯起干巴巴的皱脸,冲她傻笑。
她又在纸上写:
“我这一生,还没有和你说过我的梦想吧……我其实特别喜欢唱歌,只是可惜了。在我最好的年纪,嗓子却毁了。”
温暖的阳光,不知怎的,在这个瞬间,突然凉了下来。
冷得我毛骨悚然。
我盯着她的眼睛看。
金黄的阳光让她本浑浊的眼睛,看起来像是在发光。
我知道,谈到梦想,不论是谁,眼睛里都会发光。
我就这么盯着她的眼睛。
沈苏安。
你真是个自私的人啊。
为了自己,强行把路惜亚留在自己的身边。
你只知道自己成了天下第一神算,却从不知道她的梦想是唱歌。
可笑不可笑。
你还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呢。
你真是自私啊。
我盯着她的眼睛,突然鼻子一酸。
我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握住了她皱皱巴巴的手。
我说:“对不起。”
她用右手在纸上写:“干嘛突然说这种话?”
我想要回答她,张开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要怎么回答你啊。
告诉你,其实这几十年来,全都是我算计好的?
从我们相遇,相识,相爱……全都是我算计好的?
你一定会觉得,天下第一神算,怎么会如此自私吧。
是啊。
我怎么会对自己爱的人,如此自私啊。
刺眼而又冰冷的阳光下,我缓缓合上了眼皮。
“来,帮我算算,我明天出门是凶是吉?”
我慢慢悠悠地抬起脑袋。
是一个俊俏的姑娘。
她自负的眼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猛得跳了起来。
“路,路……路惜亚!”
姑娘被我吓了一跳:“是啊,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我伸出双手,低头看去,大口大口喘着气。
阳光下,这双年轻而富有活力的手,显得那么不真实。
恍惚中,我在一瞬间明白了。
一切不过只是黄粱一梦。
我在她的眼睛中,看到了我和她的后半生……而那几十年的“回忆”,不过是我的预测罢了。
我和她度过了“虚假的余生”。
大白天的,我却冷得浑身颤抖起来。
她问:“你没事吧?”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用虚弱的声音说:“没事,没事……你也会没事的。”
她撂下一句“神经病吧”,转身离开了。
在她离开后,我独自一人,握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刀,提前去往那条路。
我用这具年轻的身体,和那些劫匪打成一团。
劫匪头子见我这般不要命,渐渐慌了,没几下就领着手下一溜烟跑远。
伤痕累累的我,坐在路惜亚曾经坐过的地方。
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也吹得我泪眼婆娑。
第二天。
路惜亚行经这条路。
毫发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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