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没有姓氏,是吗?
是的。
死后连接受神明审判的资格也没有,更不用想进入神明之地回到大圣女身边,是吗?
是的。
……所以,此时此刻的一切,都是现实而非死后的景象,是吧?
温斯基拿着那块属于他的工牌,从未接受过任何文化教育的他看着那上面的姓名与工号,一瞬间有些恍惚。
——是的。
“温斯基•利亚尼斯”,谎报籍贯和身份的他将母亲的名字当成了自己的姓氏。
丽娅妮丝是歌秋罗女性常用的名字,当他强压着惊魂未定的自己那颤抖的声音,报出姓氏的那一瞬间,他分明看见负责登记的女仆手停顿了一瞬间。
墨汁滴在木牌上,温斯基骤然对上了女仆带着怀疑神色的眼睛。
尚未熄灭的恐惧,立马再一次从那还没有从刚才的经历中反应过来的大脑,迅速席卷他的四肢百骸。
然而仅仅是一瞬间,帝姬殿下轻快的声音就解救了他。
“米娅,发什么愣呢?后面还有这么多人呢。”
“帝姬殿下……”名叫米娅的侍女看到星缇纱朝这边走过来,立刻站起身低头行礼后回答道,“这个人的姓氏好像有点……”
“歌秋罗这么大肯定有很多人的姓氏比较奇特少见的啦,这有什么。”星缇纱摆了摆手,“再说了丽娅妮丝的寓意也很好啊,用这个做姓氏来寄托对生活的希望不是很正常吗?”
“是、是吗?”女仆有些怀疑,但还是帮温斯基将这个名字写在这个木牌上——当然,是站在写的,毕竟一介女仆可没有资格在帝姬殿下站在旁边的时候自己坐着,“喏,你的工牌——下一个上来!”
已经被这接踵而至的变故弄得惊魂未定乃至魂不守舍的温斯基,拿着自己的工牌后只觉得那清晨的太阳炫目得他有些眼花。直到米娅出言提醒,他才反应过来。
“已经登记完的工人请过来这边测量身高!”
两名有着杏色卷发的双胞胎女仆,一人拿着本子和笔,一人拿着羊皮卷尺在招呼登记完的人到她们那边量身高数据。
于是在其余人的窃窃私语中,温斯基仿佛木偶一样过去排了队。
让他心不在焉的并不是周围人的议论纷纷——包括那些诧异又带着些“为啥是他不是我”的心情,说的这不知道哪来的小屁孩怕不是被帝姬看上了要收了做男宠的话。
而是帝姬本人。
他握着手里的工牌,目光穿过纷纷扰扰的人群看向不远处那个身影。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地大逆不道。
在温斯基的主人所拥有的土地上,奴隶因为血统卑贱,是不被允许直视主人的。
更不用说是皇族,是这帝国皇位的继承人,星缇纱帝姬殿下。
如果他在他的主人眼皮子底下这么做了,恐怕当场就会被主人处置了以向帝姬赔罪……至于是怎样的处置,自然是全凭主人的心情。
因为直视贵族而被剜掉一只眼睛的奴隶也不是没有,反正奴隶只不过是能说话的牲畜,就算主人吃饱了撑的想要活剥了他取乐,也没人会说什么。
只是烙着印记的牲口罢了。
可是……
刚才帝姬殿下臂弯那温暖的触感,仿佛还没有散去。失去意识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她听到有人昏倒,立刻抓起裙摆冲进人群抱住他。
还有……
温斯基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刚才……帝姬殿下肯定已经看到了吧……
可是她为什么不仅没有叫人将他这不仅出逃还欺骗皇族的恶奴抓起来呢?
为什么她要两次替他掩饰呢?
是因为帝姬殿下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大圣女再临吗?可奴隶明明连姓氏都没有,连死后接受神明审判的资格都没有,即使大圣女再临又怎么会去抱一个肮脏的奴隶呢?
可就在温斯基看着星缇纱的身影思绪万千的时候,后者却忽然回过头。刹那间温斯基来不及躲闪,两个人的目光再次交汇。
“殿下?你在看什么?”看到星缇纱忽然走神似的对着测量身高数据的队伍笑了笑,旁边的莉娃不解道。
“没什么。”星缇纱收回了目光,“我们先去矿山脚下等萝丝和安妮吧,一会让米娅她们带队来找我们就行了。”
“殿下,那您现在可以把外套披上了吧?”
“我不冷,不用啦。”
“可是这样子您真的会着凉!”
“可是我真的不冷!”
“等您觉得冷就已经感冒了,快穿上!”
“我不——你干啥啊莉娃你——”
于是凭借着年龄优势,侍女莉娃强行给星缇纱把外套给笼了上去。
被裹得和头熊仔一样的星缇纱无奈地看着自己堪堪露出手指的两个小爪爪,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只有十三岁。
小屁孩一个。
幸而此时因为京郊未开发的树林遮挡,星缇纱和莉娃两人大抵已经出了那些工人的视野。于是星缇纱松了口气,抬头对莉娃说道。
“我故意穿的少点的,你看那些逃荒的人,哪个不是从北边来的,一个个衣衫褴褛甚至连鞋子都没有,我要穿这么厚,我还亲自来这里干什么?”
“可是……”莉娃皱着眉,“您明明没有必要这样对他们的,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流民而已,而且、而且我刚刚明明看到那个晕倒的人身上——”
星缇纱举起了手,刹断了莉娃的话。
“我知道,我也看到了。”
星缇纱看着莉娃那又气又急的表情,神色平静。
“可是我问你,如果是你,面对着足够把你耗得在三十岁就过劳死的劳役、终日吃不饱饭甚至会饿死的可能,以及随时被贵族送给血族当礼物求和避战用的可能性的时候,你能怎么做?你会怎么做?”
“殿下,可是——”
“别可是,看着我。”星缇纱双手抓住莉娃的肩膀,“莉娃,人在生命没有受到威胁的时候,是不会吃饱了撑的挑战极限去逃荒的。”
“可不忠于主人的奴隶……”
“莉娃,你有没有想过,凭什么认定一个人是奴隶还是贵族,我们究竟是凭什么理所应当地认为出身可以决定一个人的贵贱?凭什么一样是人类,奴隶就只是‘会说话的牲口’而我一出生就是这帝国的继承人?”
“血统啊!”莉娃着急得直接上手去摸星缇纱的额头,这一番惊世骇俗的言论几乎让她认为帝姬殿下因为着凉发了烧在说胡话——都是因为那些流民!要不是为了他们,殿下也不会这么冷的天穿这点衣服就出门!
“我没发烧。”星缇纱笑了笑,任莉娃摸额头测温度,“可如果是血统决定的,那也就是说平民的血统和奴隶相比,是高贵一些的,而贵族则更为高贵,对吗?”
“当然了,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
莉娃左手摸完换右手,但无论怎么测星缇纱都不像是发烧了的样子。
“那为什么平民或贵族与奴隶结婚的话,其本人和他们的后代就都会成为奴隶阶级呢?”星缇纱看着莉娃,“血统这种东西是不会在后天改变的,更何况,莉娃,你有没有想过,在歌秋罗开国之前,又有没有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呢?”
“如果说是因为贵族和皇族天生高贵,才带领人们建立了帝国。那在国家建立之前,没有这些分别的时候,可没有谁能够预知未来并选择未来即将成为贵族的人来通婚吧。歌秋罗开国至今不过两百多年,与人类出现的历史相比只不过是沧海一粟,那从概率上来说,我甚至有可能和刚刚那孩子在八百年前是一家人。”
“而且你能真的说出身为帝姬的我和那些流民身上本质的区别吗?我们都是人类,都有喜怒哀乐都要吃饭睡觉——就算同时被血族抓了,谁更好吃还不一定呢。”
“帝姬殿下,这话可不兴说啊!”莉娃焦急起来,可星缇纱却是漫不经心。
“莉娃。”
星缇纱看着莉娃,直视着后者那慌乱导致目光闪烁的双眼。
“如果说血统高贵与否,皇族理应是最高贵的对吗?而从另一个世界来到这里,建立了帝国的大圣女,就是最高贵的了,对吧?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大圣女没有一点魔力,为什么当初大圣女要联合如此多的人类据点?而如此高贵的神圣的大圣女所建立的帝国之中,竟然绝大部分人口都过着贫困不堪甚至朝不保夕的日子!如果皇族和贵族天生高贵,为什么帝国北边东边连年战火而我们连保护自己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都做不到!
“莉娃,我是帝姬没有错。可你看看,如果没有你和安妮米娅她们,我一个人能完成这么多工作吗?我即使手上有权力也根本用不出去!
“在这片国土上耕种着劳作着,为贵族和皇族乃至整个帝国的运转提供最基础的动力的,是这百分之九十五甚至更多劳动人民!
“可如此多的人都因为所谓的血统而注定一生被锁死在底层,一辈子劳苦最后可能连个埋尸地都没有。莉娃,你有没有想过,大圣女当初为什么要建立这个国家?
“是为了人,为了所有不愿向血族屈服的和她并肩作战的人类!而这血统论,只不过是贵族和皇族为了彰显地位巩固统治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被迫与星缇纱对视的莉娃,此刻仿佛正听到耳畔有无声惊雷炸响。星缇纱所提出的这一条条连环的质问,让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灵魂之中,那从出生时起就接受的教育所构筑的高楼大厦,开始从某一点被撬动。
“如果大圣女的本意就是这普天之下以血统论,那么她就不会是我们的大圣女,相反,全民骁勇善战且都是魔法师的血族恐怕才是真正的血统高贵。”
“而如果这制度就是天命,是真理,那么奉行真理尊崇天命的帝国,早就应该把血族全撵进海里喂鲨鱼!”
哗啦。
那一瞬间,仿佛是面前的帝姬殿下拿着撬棍顶住了莉娃心中认知高楼的墙角,轻轻一撬,便是土崩瓦解,轰然倒塌。
“帝……帝姬殿下……”
世界观被赤裸裸的现实击碎,并不是什么很容易接受的事情。
可是星缇纱所说的每一点,莉娃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而那大逆不道地否定了皇族与贵族血统优越性的言论,更是由星缇纱这帝姬殿下本人亲口所说。
没有人教过莉娃,这样的情况应该怎么做。
身为皇族家奴的她,从小学习的,无外乎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侍女,争取侍奉星缇纱从帝姬成为女皇的这一生。
这就是她的价值,是她的荣耀。
可此时此刻,帝姬却告诉她,支撑这国家的也好,大圣女所想要守护的也好,是帝国之中千千万万想她一样出身卑贱的人。
“我会向你,向所有人证明这一切。”星缇纱拉着莉娃的手,目光灼灼。
“但在此之前,我们得先到矿山那边找萝丝他们,完成这些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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