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你姐家的孩子是单数生日还是双数生日?”
白露昂起头回想了片刻说:“双数。”
我舒口气说:“那还好,今年是单数限生。一三五七九的新生儿是要做回收处理的。”
白露说:“那我姐姐计算好的,卡在16号的凌晨出生。要不然怎么办?白遭十个月活罪嘛。”
我试着望向前面长长的车龙说:“哪个时间段生孩子你姐都能控制,也算是医学界的奇迹了。”
但很遗憾,我根本看不到一辆车。
大雾笼罩在巨型都市X市的上空,工业废尘正在空气里肆意的欢舞。车载过滤器发出橘红色的警报,是雾海里为数不多能瞥见的光亮。
长安路的六条车道被汹涌的车流贯满。由南至北十几公里,不可能有一处空旷的角落。繁华的都市此刻像一具庞大的尸体,在每一处引以为傲的健硕躯干里面,感受不到一丝流动的血液。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堵车之下,连鸣笛都成为了浪费体力的一件事。车窗外的世界昏暗又死寂,如同一处人工造物里面的荒野。
还好我在后备箱里准备了不少“干粮”,能让我和白露一边侃大山,一边避免消耗过大而渴死饿死。
即便车流堵成了浆糊,但我知道这些车最多也就是X市车辆的十分之一罢了。因为今天是“3号准行”。先前电视台还发布什么“今日012345 789限行”之类麻烦的通告,最近直接开始说哪些号准行了。
我说:“砍掉九成的私家车竟然都堵成这样,接下来还能怎办?把限行准则再加上一位尾号,以后只有00到05准行?”
白露说:“要不然,在限号的基础上,以后规定某天只有女司机可以上路。”
我笑了一声说:“那跨海大桥都能让你们撞垮了。”
街道的应急扬声器发出刺耳的蜂鸣,X市的交通指挥中心又开始重复那低沉的女声。
“长安路发生了大栓塞,请各位耐心等待…”
“重复,长安路发生了大栓塞,请各位耐心等待…”
“重复…”
2.
周期性爆发的超级规模堵车,被我们称之为“大栓塞”。在整个国土只有两个超级城市X市和Z市之后,大栓塞就成为城市高度扩张后的顽疾。大栓塞普遍持续在20到40小时之间,城市的后勤机构在必要时间会空投补给,直至道路从瘫痪中苏醒过来。
离开了车载的空气过滤装置,单凭那薄薄一层口罩,没有任何人能在户外坚持超过十分钟。所以我们宁愿在车里老死,也不会下车走哪怕半步。
我说:“白露,是不是后悔今天跟我出来了。”
白露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说:“后悔什么。家里的米要吃完了,前几天又是限购日。好不容易能出来买东西吃,总不能干饿着吧。”
白露说这话的时候身上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水味。我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的味道,但是很好闻。
我说:“你连米都没得吃,却有心思喷香水?”
她笑了笑说:“你不也是么。那时候你家里家里的电暖都停了,还用着最后一丝电给你的电脑。宁愿在瑟瑟寒风里敲键盘,也不愿意在暖被窝里睡上一觉。”
我反驳不了。
每月尾号369的日子家里才会供电,我会把所有的蓄电池和复合电容充满,来面对接下来三分之二没有电力的时间。
在这个寒冷的腊月,电暖炉成为支配家中电能的权柄。但那最后几千瓦时的电,我选择留给我的笔记本。
我说:“就算我手指头冻断也要给电脑供电,不然怎么联系到你?”
白露说:“冻断了可是打不了字的。”
我和白露之间的关系很难形容。同学?朋友?好朋友?我们一路从高中到大学,现在又为同一家金融公司效力。这么多年来她都那么干练,让人感觉高不可攀。我只是白露光鲜之下的一个小小陪衬,是她绚烂诗章的一个注脚。
但现在只有一个词形容我们的情况最为恰当,叫利益共同体。我们抱着同样的目的远离家门,只不过一个需要大米,一个需要电。
脚下传来了微微的震颤感,应该是城市的中枢引擎正在运作。X和Z是两个紧邻的圆形城市。他们的底部都配备了这样的引擎,能支持他们360度无死角的旋转。
澎湃的地热能催动着引擎的每个涡轮,一次旋转最快可以被压缩到十小时。从上空看去,两座矗立在海面上的城市像是一大一小、紧紧咬合在一起的齿轮。
这样几乎是两片大陆的每一个城区都有机会以最短的距离衔接在一起,实现了和谐的公平公正。
但两片大陆就算发了疯一样转起来,也不会对这凝固的车流有任何缓解。
我说:“这一次的大栓塞,希望后勤部队动作快点。要是超过十五个小时还没人来,咱俩就先录个电子遗书吧。”
白露说:“怎么会。我们有水…有面包。最关键的是有我。”
我说:“有你顶什么用?”
白露说:“解闷啊。”
我指着车上的能耗仪表说:“但是解闷解不了工业污染。剩下的汽油只够支持车载过滤器继续工作15小时,在那之后,没有丝毫净化的空气会涌入这个车厢…”
而到那时我们会呼吸着带着铁锈味的空气,肺部会第一个被重创。只要十分钟的时间,我们的呼吸系统就会被打成筛子,复杂的化工产物顺着红细胞运输到全身。再然后,白露那张漂亮又粉嫩的脸蛋就会彻底失去血色。
剩下这些话,我不敢说出口。
白露转过头看着我的脸没有说话,她默默地帮我把歪了的眼镜扶正。
我该庆幸她的手指还有温度。
3.
八个小时过去了。
我还是听不到街道上的任何声音。
一方面得益于空气污染:有一些污染物像是微型的棉絮,它们漂浮在大气里铸造了无处不在的隔音墙。在室外只要间隔三米,引擎的轰鸣也会声若细蚊。
另一方面,大家都在节省体力,绝望的大喊大叫只会徒增损耗。
后勤部队依然杳无音信,为了支持过滤器的工作时长,我调低了车内的温度,集中了能源。
空气远比寒冷可怕的多。
我已经能在车里哈出白气了。转头看向白露,本想问她一句“冷么。”
但是想了想又作罢,我把我的羽绒服直接披在白露身上。
白露说:“我不冷。”
我说:“你冷。”
我就这样轻描淡写的替她决定了,她没再反驳,而是蜷缩在一角一声不吭。
我说:“你先睡吧,我查一点东西。”
我掏出了我的笔记本,还有仅存的20%电量。就算这最后一点电,我也要让他有价值的发光发热。
我查看了一下X市中枢引擎的运转情况,每一个角度的扭过都设计的不差毫厘、天衣无缝。
城市仍在安稳地旋转。
在我们看不见的地底深处,无数的活塞正在灼热气体的冲撞下高速伸缩,脚下的震颤如同巨人苏醒前的低吟。
看着电脑上的图表,我自语道:“我们刚刚掠过近Z端,正在向远Z端缓缓前进…”
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众人皆知两个城市的交汇处污染最为严重。而远离Z处的空气虽然同样饱受创伤,但总归比现在情况要乐观。随着中枢引擎的旋转,空气过滤器的能耗也会降低。
我又查询了一下长安路的路况。比我预计的更加惨烈,这一次的大栓塞竟然延绵七十公里,堵塞的车辆估计超过五百万台。在X市的历史之中也属于比较罕见的巨无霸规模了。
不知从哪个金属端迸溅出来的电磁信号,正在跨越密密麻麻的通讯干扰来到我的电脑里。微弱的网络之间,割裂了上百公里的空气。这个时代,信号或许是唯一不会拥挤的东西,它们永不止息,它们前赴后继。
很快地,我的笔记本弹出了低电量预警。我把亮度调到最低,打开了音乐软件。为了节能,连音量都是最小的。婉转的女声是贴在耳畔的私语,把整个城市的死寂都唤醒,然后沉入我的脑海里。
在若有若无的歌声里,我遁入梦乡。
4.
我曾经跟白露说过,如果我们晚十年出生,可能根本就不会出生。
白露说,她计算了一下,好像那天她真的会被限生。
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两个正在一人扛着一管笨重的复合电容,戴着昂贵的呼吸面罩从Z市的边境市场回来。我计算好了中枢引擎的速率,特意选择了一个合适的旋转角跨越大陆桥。
在X和Z的大陆桥上,我们看见X市的地标建筑缓缓地旋转着。即便他们的顶部隐藏在乌云里,即便浓重的雾霾部分遮蔽了它的雄姿,即便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些建筑的名字,又是什么人在居住。
但是当那些建筑群像是锋利的刀刃一点点的划过铅色的云层的时候,我们屏息着,连大陆桥下咆哮的海浪都显得卑微。
酸化的海水和污染物混在一起,呈现着绚烂的幽蓝色。鲜艳的剧毒物在探照灯下,折射出复杂的光彩。隆隆涛声在桥下穿行而过,是两座城市在轻舞中的伴奏。
没有阳光也没有白云,画面阴暗而肃杀。可我看到这一切的时候,给出的评价是
“壮美。”
白露紧锁着眉头说:“很壮,但不美。”
我说:“你不感到震撼么?”
白露又重复了一遍说:“震撼,但不美。”
我沉默了许久。
超级都市和中枢引擎都曾被誉为“能让海水沸腾的旷世杰作”。人类的造物在征服星辰之前,率先征服了大海。两座圆形巨城如同漂浮在海面上的偌大海岛,他们以整个大陆架为支撑,从此再也无惧日益升高的海平面。
城市俯瞰着整片大海,所有住民都像是波塞冬的子嗣。
这样的作品,到底算不算美呢?
我说:“但你看到的这些庞然大物,养活了整整210亿人口。”
白露说:“没错呀,我承认它很伟大。”
白露紧接着说:“污染严重、食不果腹。供电也要限号,上街也要带呼吸面具。不戴上生化手套,一个小时就能把我的左手烧成青铜色。但又怎么样呢,这是210亿人,不是210人。养活两片大陆不是在过家家,社会机能总要运转,这些都是你我上大学时候的陈腔滥调了。”
她放下背后的大瓶子,缓和着粗重的呼吸说:“我都懂的。”
说着,白露突然哭出声来。她还是在抽泣着重复“我都懂的。”
她一直那样喃喃地说着,一边哭的整个面罩都染上泪。她蹲了下去,哭声遮住了我耳边的浪涛。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任何说辞都显得太矫情了。
白露的母亲最终死于肺部溃烂。
那一天是白露家里的限电日,失去了过滤器保护的房间显得一触即碎。
如果X市的中枢引擎旋转的再快一点,哪怕只要快上十五分钟,让她妈妈的房间稍稍远离一下地狱般的近Z端,可能就不是这个结局了。
医生说,近Z端下的呼吸,每一次都有如在吸入上万根钢针。白露母亲肺部的X光照片,已经是一片朦胧。
白露的妈妈只是一个偶然的受害者,而中枢引擎的旋转是完全平均的。和谐的公平公正也在决定着生活中的诸事,包括一个人的生命。
而对于空气污染的常年研究之后,最近学术界公认的数据是:治理污染所衍生的代价,还要让这两座城市减少35%的人口。
那就是70亿人。
如果减少了这70亿人,白露的母亲可以得救。但是没有人可以保证白露的母亲,或者我和白露,不是这70亿人之一。公平的世界产生于公平的随机数。如果要减少的是尾号2、5、8的人口,我和白露都要成为祭品。
少数人的利益当然是利益,但多数人的利益更是利益。
这些话我永远也不会跟白露说。我只能拍着她的肩膀,给她递上纸巾。癫狂的浪涛拍打着高耸的大陆桥,我们两个在路边摇摇晃晃,像是海风里两根飘摇的芦苇。
在我的梦里,这些场景又一次钻入眼前挥之不去。我像是又来到那个灰暗的大桥,被风打的摇摇欲坠。
我猛然惊醒,才发现是白露在摇晃着我胳膊。
那件羽绒服又回到了我的肩上,我揉着眼睛看向前方,仍旧是大雾弥漫。但令人欣喜的是,我能感觉出车辆竟然在缓缓的移动着。
我问:“后勤部队来了么?”
白露说:“不会再来了。”
5.
很快我理解了白露话中的意思。
因为通常情况下,后勤部队的补给是一次到位。如果白露说后勤部队“不会再来了”,那就意味着在我睡着的这些时间里,他们已经来过了。
我四下环顾,没有看见后勤部队标志性的大帆布包。
我说:“补给品是?”
白露从兜里掏出一根短短的黑色金属管说:“是这个东西。”
我接过精致的金属管,那质地有点像金属磨砂,又有点像瓷器。
我不解地问:“后勤部队就空投了这么个东西?”
白露点点头。
一时间我无可理解后勤部队的用意。这根封闭的管子既没有开关,也显然不能食用,看上去就是一个人畜无害的废品。
车辆仍在缓缓的移动,而我却自始至终没有发动过引擎。而当我看到矿泉水瓶里倾斜的水面时,我找到了车流前进的答案。
地面已经不再是水平的了。
我看着车身钻过重重雾霭,忍不住头皮发麻。在这么长时间以来,所有人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况。X市的主要干路突然间倾斜出一个微妙的角度,虽然看上去已经在缓解大栓塞,但肯定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
重力在扮演清道夫。
车里的温度已经很低了,刚醒来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我看着白露若无其事的摆弄着金属管,心里也能猜到在我睡着的时间她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我说:“补给是什么时候来的?”
白露说:“大概三个小时之前。补给到来之后,车子就开始滑了。”
白露哈出一团霜气,她在车门边缩成一团,像是要把自己裹进襁褓里面。
她说:“讲点故事给我听吧。”
我点了点头。
在骇人的寂静之中,过滤器发出间断的杂音。车里所有其他的电子设备已经停止了运作,除去供暖循环在维持微薄的温度以外,所有的能量都流向我们赖以呼吸的电子滤网。
我说:“但你该听的都听过了,我们在大学的时候你就听过了。那时候你坐在我后面,觉得故事有趣你就敲一下桌面…”
说到着,她突然敲了一下车窗。我们两个对视着笑了一下。
于是我跟她聊了很多东西,譬如学生时代,譬如我的工作,譬如她那个喋喋不休又热心肠的姐姐。
曾经的她是真正意义上的学霸,整个微电子专业都被她一只笔杆子征服。那个人人都还有希望的年代,她在学术的高峰上插上猎猎旌旗。
旌旗之下,我像是个不起眼的小跟班,闷声不吭地画着我的机械图纸。我们两人如何结缘,至今谁都记不清了,但一定是一件琐碎的小事。
是火堆里偶然迸出的一颗火星。
最后我们一起聊到了…死亡。
其实我们这一辈人的道德观里,对于死亡的恐惧已经被大大削弱了。毕竟死亡也是一件绝对公平的事情,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发出半点怨言。
白露说:“那些被回收的婴儿都到哪里去了?”
我说:“我以前跟你说过一次的…”
白露说:“那次我很害怕,没敢仔细听。”
但这个过程的实质就是这样直接而残忍,无论是我还是白露都要面对这个事实。
我说:“他们会进入一种生物母液里面,有价值的磷脂和蛋白被脱离出来成为胶囊,可燃的部分会进入焚烧炉…”
我停了下来,因为我隐约听见白露在干呕。
她说:“我们死之后,也会被这样处理么?”
我说:“很有可能吧。”
尸体当然是资源,浪费是如此可耻。
实际上回收设施的效率也是有限的。据我所知,就算是尸体回收也要限号。部分尸体因为运气不好,在家中死去后没有组织及时回收,他们会在重污染空气里面脱水和碳化,最后僵硬的像是一尊镂空的铜塑。
然后死者的家属们扛着一具具重且薄的干尸,四处寻找回收机构,恳请他们能找个日子把这些化合物丢进熔炉。
我明白白露没法维持像我一样的刻板和冷静,她眼神变得很失落。
她说:“我记得大学课本上学过,曾经有一种叫墓碑的东西,一种刻的规规矩矩的石块。人死了之后,尸体会回归土壤,那石块上会刻下人生中最后的句子。”
我同样记得这东西。但那都是过去式了。活人的生存空间已经被压榨到这个境地,死者就更没有必要得到尊重。富裕的家庭还能花重金申请一下,在地下墓城的巨大方碑里面挤进去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像我和白露这样的平凡人家,最后只能变成某个管道里的营养液和涡轮里的余烬。
我说:“而且还有人曾经以刻写石碑为生。他们的字迹工整肃穆,是远比你每天看到的宋体、黑体字更美的字体。”
她说:“如果要刻碑,你死后想留下什么话啊。”
我犹豫了很久,脑子里浮现出很多想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但是都显得太幼稚和苍白,如果真写在墓碑上,只会贻笑大方。
我摇了摇头说:“现在想不出来,估计只有临死前想的才比较精炼。你呢?”
白露挑了挑眉说:“要是我,会在墓碑上留一句脏话。”
白露看着我突然笑了,她说:“我对这个活着的世界没话说,只想骂人。”
我说:“那就骂吧。”
我想去摸她的头,结果被打了一下手。
6.
白露睡着了。
她太累了,就这样睡着,反倒像是一种馈赠。
我一个人凝望着渐渐加快的车流,我从没有在长安路走出这么远过。这条路起始于哪,又终至于哪,我全无答案。
笔直的长路像是没有尽头,重力正在轻描淡写地清扫着街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大栓塞最新的解决方案,但不安从来没有在我心底里褪去过。
栓塞已经持续了十几个小时,我敢保证在这些车之中,肯定有不少已经耗尽了全部的能源。电子滤网熄灭之后,车里就像是一个封闭的毒气室。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会安静地死在车里。就算发出叫嚷,你也不会穿过空气听到一丝波澜。
无声是他们的葬礼。
在我的车只剩下一小时的能源之后,我的车窗边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远离了Z城能见度提高了不少,我终于可以勉强看清旁边的车流,还有那人的衣着。
他穿着橘红色的厚重防化服,面罩显然是最高的过滤强度。他的外套上嵌着不少复杂的仪表,精密的电子线路正在沿着背后的复合电容蔓延开来。胳膊上的银色的管线像是坚韧的藤蔓,他站在大雾中有如一株烧在烈火里的龙葵。
单是这一身衣服,估计就能让一个殷实的家庭倾家荡产。
他敲了敲我的车窗,嘴边的扩音器发出洪亮的声音:“莫同先生?”
听到他叫我的名字,我连忙靠了过去。
我大声喊道:“你是谁?现在什么情况?”
白露被我的呼喊惊醒,她揉着眼睛,同样费接地打量着车外的情况。
他说:“我是回收员903,来负责这一次的大回收过程。有几个问题我要跟您确认一下。”
“大回收?”
我不禁问出声来:“什么是大回收?”
他掏出一个临时面罩说:“您站出来看一下就会懂了。”
回收员903拉着我站到路边,我轻轻踮起脚尖,看到了一个极为广阔的、橘红色的平台。平台像是漏斗一样向中心倾斜,最中央有一个黑洞洞的偌大深井。十几轮锯齿在井口依次向下排布,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几条主干道的车流都在缓缓地向漏斗移动,在中心的深井只要半秒,那些形状各异的机车估计就会被揉成废铁。无数的操作人员和叉车正在平台的四周忙碌着,他们像是勤劳的工蜂。
而903,从衣着上看应该也是工蜂的一员。
我感觉全身都在发抖,我喊着:“这是在什么地方?”
903说:“这是X市的市中心。”
在城市的中心,竟然长着这样一张血盆大口。它藏着带血的的獠牙,无时无刻不在贪婪的咀嚼。
而到今天,竟然没有任何人提及此事,没有一个媒体曝光此事。它就像是藏在雾霭里的巨兽,是一处城市中央的暗礁!
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903说:“这是回收平台。生活垃圾会被碾碎,经过五重滤网被分类再利用…”
我楞了一下说:“你是说这些车,还有我们这些大活人,都是生活垃圾么?”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活人倒和垃圾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些温暖的有机质和水的杂糅,从物质结构上也没有比硅晶体更高级。烧干一个成年人身体的脂肪,大体也就能换来十几斤柴油的光和热。
这估计才是真正的平等。
903说:“先生,在这里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成为垃圾。你们只不过是被均匀分布的概率所选中的而已。”
大栓塞。
我说:“我…我懂了。其实每一次发生大栓塞的解决方案,都是直接启用回收平台扫清垃圾。那个牺牲70亿人的污染处理方案,其实已经在悄无声息的进行了。”
903不带感情的说:“大栓塞是否触发回收过程要看当天的日期。而且,回收平台也只是回收方案的设计之一。先生,您看的已经够多了。”
我坦然了。
我说:“明白了。你先前跟我说有些问题想要问我,那些问题可以说了。”
903问:“先生,我想知道,您和您的女伴是否同意使用清理管。”
“清理管?”
我怔了一下,掏出那根黑色的管子说:“你说的是这东西么?”
903点点头说:“因为被回收平台溶解可能会产生极端的痛苦。但清理管所释放的靶向电流可以瞬间剥夺一个人的意识,尸体会被瓦解为无机盐。”
我苦笑着说:“那我们还真算得上是幸运儿。”
903对我行了一个军礼说:“你们二位都曾经为X市做出过重要贡献。白露女士在电子元件领域的成就独树一帜。而您,尤其是您…莫同先生,您当年亲自设计的‘大陆中枢引擎’已经是…”
“闭嘴!”
903呆呆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失去理智的咆哮之后,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只过了几秒钟,我又恢复了那古井不波的脸庞。我把清理管递给903说:“教我怎么用它。”
903轻轻一按,身上的银色管线发出淡蓝色的脉冲信号,那根黑色管子像是被唤醒一样微微发烫。
903说:“大拇指按住一端,另一端对准人的后颈即可。先生,您确定不需要我的帮助么?极少有人能顺利对自己使用清理管…”
车里的隔音很好,我相信她什么都没听见。
我冷冷地说:“我不是给自己用的。”
7.
已经快到午夜了。
回收平台八个方向的探照灯试图刺破这片区域的雾霭,车窗外陷入白茫茫的氤氲之中。
我尝试找了很多话题,绕了很多圈子,最后也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和机会,去在白露身上使用清理管。但是死亡对每个人都是等价的,区别只在于方式。白露没有理由承受那样的痛苦。
我并非懦弱,只是觉得我还有事情要讲给她。
我说:“白露,还想听故事嘛。”
她点点头,很认真地说:“想听。”
我说:“在我的大学时代,我曾经有一个构想,能解决两个超级城市的平面交通问题。在先进的磁悬结构之下,利用地热能的催动,大陆级别的旋转或许也可以成为可能。”
我说:“X市的管理团队对这个草案抱有极大的热忱,很快…”
我突然感觉我说不下去了。
白露说:“莫同。”
她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
我们已经隐约能看见回收平台的巨口了,没人知道这怪兽的会何时进食到饱腹。
她突然攥着我的手,我也是第一次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
她哭了。
白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我都是有负罪感的人。”
她从我的手心里拿出我藏了许久的清理管,然后转过身去一手扶着我的背。我们两个的额头紧紧贴在一起。
她说:“第一眼拿到这东西,我就知道发生什么了。因为清理管和回收平台,都是曾参与设计的作品,所以…”
我能感觉到,她是滚烫的。
她摇下车窗猛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然后身子向后仰去,把清理管精确地放在预设位置上。
白露的眼泪哗啦啦的躺下来,脸上却强挤着奇怪的笑说:“对不起啦…”
滋啦一声,她温热的手心连同那黑色的长发一起湮灭了。她身上的香水、额头的温度都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她的衣服空荡荡地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躺着。
尘埃在车厢里弥漫开,她已经在我面前散落成白沙。
8.
“莫先生。”
“莫先生!”
903急促的呼声从窗外传来,我刚刚从巨大的震惊中尚未缓和。
他把我拽出车外,然后一边粗重地呼吸一边说:“先生,大回收停止了。”
我嘶哑地喊着:“什么?”
903说:“因为午夜十二点已经过去了,新的一天的准行号是4。我们回收员和所驾驶的一切机器都要被限号准则约束。包括回收平台也要重新设定参数。因此大回收直接停止了,我也要马上离开现场,不然会被视作违例行为而被回收。”
903给我指向一个方向说:“那边有一个员工出口,先生您可以同我们一起撤离平台。”
“哈哈哈…”
我撕心裂肺地,癫狂的笑着。我抓起车里的一把沙子,在回收平台上发疯般地咆哮,跑着。903回收员很快放弃了劝阻我,整个平台只剩我一个人在欢欣地舞蹈。
我摘下了脸上的面罩,空气直接刺激着我的鼻腔。我感觉鼻子像是针扎般刺痛,眼睛连眼泪都快要流不出了。
我想到了白露说的负罪感,但是负罪感有什么用呢。如果没有我们两个的设计,整个国度可能因此损失百亿人。
我和白露当然不会是元凶,但这210亿有智慧的个体,也不会有一个是无辜的。这就是均匀,这就是公正。不会有怜悯,也不会有偏颇。
我依旧在巨型漏斗状的回收平台上狂奔着,工业废尘正在涌向我的血流。很快地我的咆哮越来越微弱,眼前越来越模糊。跌倒又起来,最后爬到平台的倾倒口上张大了嘴巴,但是充血的嗓子说不出话来。
如果这个深井有意识,这个长满锯齿的血盆大口或许会以为我想说什么遗言给他。
不会的。
我只是在声嘶力竭的骂着,试图骂出这辈子最后一句脏话。
我把手心里的白沙撒到地上,意识渐渐朦胧了起来。我开始后悔没有和她一起就那样被清理管打扫干净。
我从没想过一副鲜活的身躯会在毫秒级被如此顺利的瓦解,那些珍贵的无机盐肯定会被回收员拿去地下的无土栽培室。
真是伟大。
然后她在为数不多的清澈水面里,再发芽。
鱿鱼无时不在飙戏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