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令追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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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前往大明宫救驾刻不容缓。

她和狄仁杰一面足下发力片刻不停地飞奔，一面脑海中计量后果。

关于李白行踪的消息，她一清二楚。回长安前的最后一途是云中大漠，密探在长城外的势力浅薄了许多，而她和狄仁杰不愿落人口舌，和长城边防的守卫军所也无甚牵连，李白去了云中漠地的何处，做了什么，在密报上，是一段空白。

不过，这个时候赶过去，必然错过，只需善后。

是女帝血溅三尺，还是剑仙命陨大明宫。她并不如狄仁杰那般焦急，只是抱着看结果的态度。

“沈大人，狄大人。”

她自城门飞掠而进的时候，马上有内廷侍卫迎了上来。

小治安官轻轻侧头，大明宫的情形悉数纳入眼底。

看来什么都没发生，明面上。

“内廷侍卫可有伤亡。”

那侍卫便来了劲：“有几人受伤了，但我们镇守内廷，这是总有的事情，剑仙的身手可真是非同凡响，不过四五合，便突破了陛下寝殿外数十人。连陛下的亲卫都没能拦住。”

“你如今位居几品。”棕发的治安官打断。

侍卫讪讪：“小人六下。”

狄仁杰步子不停，却压低了声音：“给你个忠告，这个年龄了未有建树不是惫懒无状便是行事不周。你们和陛下的贴身侍卫不同，内廷侍卫本就是熬资历的地方，能力高下区别不大，你若再管不好这张嘴，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往外倒，也许某一日狄某人要请你喝茶了。”

侍卫瞠目结舌。

眼看已经到了偏殿，治安官回头，手持令牌，用令牌尖把侍卫的下巴扣了回去：“别什么人问都开口，别问什么都说，这宫殿里你效忠的只有一人。”

语毕，甩下那侍卫，立于殿前：“陛下，狄仁杰与沈召求见。”

“怀英和明霁吗？进来。”

女帝似乎心情不佳，她看向两人的神色中难掩惋惜：“朕，动摇了他。”

他是谁。

小姑娘心照不宣：“陛下，早晚有这一天。”

宛如谪仙一般的人物，转生到这平凡的世间，即便天纵奇才，即便万夫莫当，脚下踩的，只是区区凡尘罢了。

况且，她内心有些嘲讽，焉知屋顶不比地面脏。

站得高，看得远，有些事情，入不了仙人的眼。

“明霁，朕一直很好奇，当初李白城门刻诗的当日，朕便向怀英流露过招揽他的意思，为何后来依旧大肆追捕？”

“回禀陛下，是臣的私心。”

……

朱雀门连日拥堵，人群熙熙攘攘，都为一睹绝句。

小治安官顺势抓了几个浑水摸鱼行盗窃之事的小贼。

“欲上青天揽明月。”

何其狂妄，何其潇洒。

于是她公然走了后门找了个不错的位置细细看着城门上的剑痕。

是轻剑，剑身薄，用剑者确然如坊中传言，身手不凡。

那样高的位置，必然需要借力。

待到入夜宵禁，城门守卫开始协助治安官追查。

“把这包粉末轻轻吹在这半扇门上。”她递过手中的油纸包，随即几步走远。

那侍卫打开油纸包，莹绿的粉末在夜色下幽然点亮了一小方夜色：“这……”

小治安官似乎并不准备解释说明，侍卫也不便多问，他靠近城门。

“轻些吹。”小治安官嘱咐了一句，“我暂且只有这一包，都用完了，可就麻烦了。”

绵绵的粉末随着轻缓的气息荡起柔和的弧度，而后零星粘在城门上，光线暗淡。

“熄了附近两盏灯。”

“是。”

那侍卫收拢了油纸包，跟着少女一块仰头看着已然变绿的半扇城门：“沈大人，发现什么了吗？”

小治安官看着他，默默后撤了几步：“你离我远点。”

“哦……”

“听闻你轻功不俗，我和统领交代了，借用你一晚，追查人犯。”

“属下自当尽力……只是，属下实是毫无头绪。”

小姑娘有求于人的时候通常颇好说话。

她伸手指着刻痕下方一丈处一个方不方，圆不圆的印痕：“那就是我们今晚要找的线索。”

“……？”

小治安官斜睨了侍卫一眼：“让你施展轻功踏上城门，那个高度，你要几步？”

侍卫悚然一惊：“大人，您是说，那是脚印？”

侍卫连忙眯着眼上上下下逡巡一圈：“……”

“别看了，虽然不知道你需要几步，显然他只需一步。”只是善用轻功之人，往往只留半掌脚印。

麻烦至极，有趣至极。

“把当日见过他的人都叫来。”

“是。”

……

小治安官背着手，看着面前排排站直冒冷汗的三人。

“没看见脸？”

“……是。”

“看见什么了？”

“那人武道超群，一瞬间之间就没了踪影。”

“衣角呢？”

“啊？”

“衣角总能看到吧，什么颜色。”

“白色！”／“红色！”/“红白相间！”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城西。”

……

城西大多是平民住所，或是稍有家资的商贾，房檐密布，那剑客屋檐上跳整个晚上也跳不完。

意外之喜是，除了城门口入城的一小段距离，后头也不大用得上那包粉末了。

城西屋顶大多积灰严重，即便那剑客身轻如燕，也免不了留下足迹。

“天色已晚，你回去吧。”她转身对随侍的侍卫说，“回去……记得温水多洗两遍。”

“啊……？”

当晚，浑身泛着绿光的侍卫被自家老婆用烧火棍打得嗷嗷直叫，还迎来了隔壁邻居的一盆鸡血。

“妖孽！吃我狗血！”

“胡说八道！你当我没听见你杀鸡的声音是不是！”

后来，这名侍卫成了朱雀门侍卫统领。

……

秦楼楚馆，酒馆茶楼，杂耍班子，胡旋舞班，木偶戏台。

跟着剑客行至的场所，小姑娘乐在其中的同时，还发现了几个秘密贩卖情报的窝点，随身造册，秋后算账。

不过，她总迟一步。

两日后，她让人在街头巷口散布消息。

【没去过长安飞仙楼，敢说来过长安？】

【唱曲儿的小先儿，说书的先生，都是本事人】

【前朝御酒……】

城东的地痞流氓基本被收拾了一回，她还收编了几个头目，飞仙楼四周不管是卖糖葫芦的还是各类汤面点心铺子，或多或少都受过治安处帮助。

“白衣剑客？没看见，沈大人，咱们长安城不是限制刀剑这类铁器出入吗？”

“嗯……所以，我要你们留意的是白衣或者红衣……或者红白相间的棍客，他总要带在身上的，发现了别声张，找人来治安处找我便是。”

“沈大人，放心吧，一定办的妥妥的。”

……

“大人！找到啦！找到啦！”卖糖葫芦的扛着糖葫芦跑了三条街，“我看见他进飞仙楼啦！才刚刚进去！”

“赵权。”心里颇有些嘴馋的小姑娘面上不动声色地交代府衙管事，“王二虎的糖葫芦买下来，下差之后都分了吧。”

“欸。”

“谢谢，谢谢大人！”

她象征性地领了一队人马，倒不是为了真的靠他们去抓那剑客，而是万一引起骚动，也好控制局面。

去的路上，她心情颇佳地问王二虎：“你怎知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王二虎一呆，随即有些脸红：“嘿嘿……红衣白衣的人多了去了，我从没见过那般好看的人，我想姑娘家肯定喜欢那样的。又背着一根长长的东西，我猜十有八九就是了。”

什么姑娘家就喜欢那样的，净是胡诌。她心中腹诽，面上还是不显，问王二虎：“卖糖葫芦赚钱吗？”

“还行。”

眼看着飞仙楼已经到了，行人四散，街上已渐渐安静了下来，酒楼里隔着门帘，依然一派热闹。

“回头再说吧。”她摆摆手，率先迈进了飞仙楼，办公时穿着的劲装随着步伐荡开一抹凌厉的弧度。

并非所有人都认得长安这位新出炉不久的小治安官，但身居长安之人少有不知道黑衣巡城卫的。

他们曾在戍边将军鲜衣怒马回长安听封的时候，把人劫走，隔天一封弹劾奏折，就将人扣在大牢。

他们也曾飞身闯入留香院，捉拿案犯，那人被押出来的时候，好像披得还是那花魁的外裳。

房梁，井底，没有他们挖不出来的人犯。

最初，这实在是有些令人不安，尽管被抓获的人之后都陈列条目公布了罪名，但那些地痞无赖，仿佛各个要造反似的在各处兴风作浪，大家的日子眼看更不好过。

没想到，也不过十几日功夫，挑头闹事的人一个不落地全部进去了。

对于从前那位治安官的猜测有不少。

丈八长的令牌，虎背熊腰大象腿，钵大的拳头，一拳揍一个，顶着一头绿毛，好食恶人血肉。

如今这位小治安官虽说是个姑娘家，但竟用刀做武器，指不定是个母夜叉。

下属报告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辞呈。

未料当事人浑不在意。

“这大约就是人们心中，牢笼的形状吧。”

但这两天，她多少让人探查过，人们对那个兴之所至城门刻诗的家伙有又怎样的猜测，人们对于自由，肆意又有怎样的遐想呢？

治安处的效率一向很高。

刻字的兴许是虬髯大汉，一顿十斤牛肉，笑声震耳欲聋；又或者是独臂书生，已剑代笔，城门所刻乃是写给留香院头牌明月姑娘的情诗。

听起来都比头顶绿毛好食人肉抑或是凶神恶煞的母夜叉强一些，可少女隐约知道，一定和这相差甚远。

……

对了，她回神，不动神色地扫了一眼一楼的散座。

不在这里。

约莫就在楼上了，小治安官在酒楼掌柜欲哭无泪，客人们小心打量的目光中，带着巡城卫一径上了二楼。

不是虬髯大汉，也并非独臂书生，小治安官从进门一瞬间就注意到了窗户旁边雅座上一派闲情适意的白衣青年。

只是余光一扫，也难以看得仔细，小治安官看向一上楼就被自己撞个正着的无赖惯犯李麻子。

赶紧捉走吧，碍事。

但这位治安官大庭广众之下，尤其是顶头上司狄大人面前，总是规矩不错，礼数周全的。

不知何时，朝中众人已经默认她为女帝这边的人，从前能做的事情，如今只能私底下做，治安官是罪恶的牢笼，是正义的丰碑。

近乎捧杀。

狄仁杰这五年来的雷厉风行，雷霆手段，明里暗里早就树敌无数，她如今公然站在这位治安官这边，也是为自己招了不少的麻烦。

人们说得不错，他们之所以还能力排权势介入治安处查案，所依赖的不过是如今身居最高位的女帝的信任。

女帝之于狄仁杰的信赖不过凭借的是五年前感业寺一番关乎世界阴谋的推断，于她大约这几年查案顺便拔出来了不少的钉子。

但那又如何。

长安里的权贵人人都说，治安官们比从前懂事多了，愈发抓不到错处了。想是怕了他们几家权贵联名上书停职查留用了。

她嗤之以鼻。

案子查到一半被莫名其妙的官司传唤的经历实在过于恶心。

于是那个光是领着巡城卫上街就让长安权贵地痞人人自危的十四岁少女不复存在了。

现下她也会打几句官腔了，还很熟练。

“莫不是尽跟着我了吧，仙人做法也没有这么快的。”已经在衙门七进七出过的李麻子大约觉得区区扔一把筷子完全未曾发挥其无赖水准，遂怨怼出声。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李麻子你莫怕，我并非跟踪你，你是今日的意外之喜，不过，坏事做多了，想必运气也不大好罢。”

看起来，小姑娘一副表面功夫的确已经修炼到家了。

五年前李麻子可能只能收获一句“活该，准备蹲到死吧。”

三年前，这么说的治安官很可能已经被弹劾言行无状，威吓犯人，以至于屈打成招等等……

看李麻子一幅挨了闷棍的模样，治安官心胸舒畅。

连带着对她今日的主要目标，也有了几分和颜悦色。

唔……对，白衣剑客。

李麻子滚了，终于可以——

“……”

【嘿嘿……红衣白衣的人多了去了，我从没见过那般好看的人，我想姑娘家肯定喜欢那样的。又背着一根长长的东西，我猜十有八九就是了】

一直以来，治安官沈明霁沈召，是没有俗世关于好看的概念的。

她凡事追求极致，她有自己喜欢的事物，有自己钟爱的事物呈现的状态，为了这位小姑娘所谓的美学，整个长安的罪犯都付出了不少代价。

准时准点上门搜查，一刻不差地抄家抓人，搜查赃物宛如大扫除，他下属的巡城卫连一片臭袜子也不会遗漏。而这小姑娘本人，不远不近地站着，纤尘不染，芳香逼人。

长安城的簿籍司也不会比小治安官本人更了解长安城的大街小巷都住着怎样的人。小治安官本人还经常向工部提请某某街某某地方垮塌是否应该及时修缮。

偷鸡摸狗，耍耍无赖的混子们对这位长安的小治安官感官极差，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会用简单易懂却不过分的语句对其低劣的犯罪手段予以羞辱。

而高级犯罪分子亦或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在对着面白唇红面容姝丽的治安官时，却总有些莫名发憷。

一般也只有这类犯人才轮得到小姑娘亲自审讯。

那么除了恶性伤害案件需要保持伤口要提请诉讼，或者重伤难愈只剩最后一口气，在进审讯室之前，会被要求从头到尾洗个三遍不止，若是消极怠工，会有瞎了一只眼或者满脸横肉浑身是疤的人拿着猪鬃毛刷来帮他们。

他们会得到一套干净清爽的旧衣服。

然后，奇怪的小治安官会问他们。

“你这么做，有没有考虑过被发现了怎么办？”

“杀人这种鲜血四溅的事情，很有趣吗？”

“你杀人和你杀猪有什么区别？”

“结果？像你们这种，终审早就由刑部定下了，我只是过来问问而已——为什么狄大人判你斩立决？按律就当诛。”

偶尔会有更加奇怪的死囚阴沉着脸说：“你也只是在玩弄罪恶而已，我得罪了王府的人，他们却插手不了我的判决，他们说是因为你。”

她翻着手里的卷轴：“刑部不能定罪的原因在于没有证据证明死者离开王府前和你接触过，哪怕书信纸条之类的往来都没有，是么？死者生前频频因为拉肚子请过大夫，但是查了药方用药等等依然没有线索——那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互通书信完不会让她吃了吧？所以才拉肚子？”

“……”

越复杂的案件越不能取悦她。

她不喜欢看它们抽丝剥茧，条理分明的模样，但狄仁杰每次都要彻夜与她梳理案件。

大多数人只知道她的洁癖与某些强迫行为。

了解到这一步的人少之又少，巡城卫只是执行命令的下属，女帝陛下把长安城的治理交给了他们，而那些一度和他朝夕相处的死囚们，已然转生投胎了罢。

她与那位严谨的上司约莫是不大一样的。

她有时认为，对称布局，分毫不差的大明宫比美艳强势的女帝陛下更美。

她又觉得，治安处府衙众人提着扫帚拖着抹布打扫卫生的场景比人称才女的上官婉儿挥毫疾书的时候更有趣。

人？人身上能有什么好看，怎样有趣，又如何美呢？

是一身雪白纤尘不染？还是完全左右对称，连衣服上的线头也要一致？

好像一切疑问，在治安官看到眼前这个叼着草茎看似百无聊实则兴致盎然的男人后，有了解答。

好看，有趣，好像又有点美。

究竟为何？

是叼着草茎的气质？

她余光瞟见了角落正咬着牙签看戏的食客，试着把牙签替换成草茎。

……

难以接受。

那么果然是脸。

男人坐没个坐样，懒散地靠在桌子上，栗色的短发不甚齐整，仿佛风吹哪边算哪边，难得一见的碧色双瞳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嘴角挂着不加掩饰的笑容，衣襟松松垮垮，露出半片胸膛一对锁骨。

她在想，单论五官精致而言，面前的人似乎也并非最出众的那一个。

一身行头不是长安时下流行的，过去也没看见过，衣襟上绵延了一圈狂草，黑色中衣，外罩白色短袍，手臂上的束臂和脚上踩的长靴是游侠的打扮。

衣摆自腰间向下散做几片，衣角纹路近似祥云又如海浪，朱色倒是很衬他。

靴上有灰。

看到了桌边依靠着的棍状物。

找到了。咔哒一声，城门刻诗人与眼前的白衣剑客，锁扣一般合拢重叠。

因为事情尤有思索的余地，她难得保持着不错的兴致：“持剑人，报上你的姓名。”

“某姓李，名白……字，太白，敢问姑娘如何称呼？”持剑人明眸皓齿，面上一派风光霁月，丝毫没有被众人围观的尴尬，坦坦荡荡一番话说完，便用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我名沈召，字明霁。”这样的自我介绍几年前对于小姑娘来说是家常便饭，因为她总是要在报上姓名之前遭到对方种类齐全形式不一的恐吓，诸如让她不得好死，家破人亡，断子绝孙之类。

她没想过活很久，还没成家，更对生儿育女没有兴趣。

这个时候克己守礼的小治安官不会隐瞒，通常很客气，那张小脸也很有几分在官场混迹多年的气势。以至于她听到不少新来治安处报到的家伙暗地里吹嘘自己上官乃最了不得的女治安官云云。

像这样单纯为了交换名字的情形，对她来说颇为新奇。

可也因为这毫无难度的信息获取，而感到些许无趣。

“李白，长安治安处将以破坏长安之罪对你实行逮捕。”

是，陛下暗示大人了，他也告诉过她，让她别动这难得一见的英才。

长安城在治安官手里调理停当，每块砖都有它的位置。

突然出现的诗，以及闯入长安的人，像是衣物上的线头，筷子旁的木刺一样，不管旁人怎么说，总想要拔一拔，剪一剪。

顺便探探底，她身系大明宫，陛下的安危也是需要考虑的问题。

剑客稍稍坐正了些，于是头顶那根弱柳扶风的碎发也很正经地歪了歪，剑客并不赞同地付之一笑：“小沈大人，会否言过其实。”

小治安官却又突然想到刚刚缠绵已久的问题。

声音也能算美吗？

从不关注对面是猪猡嗓还是公鸭嗓的小治安官大人耳膜间窜过一阵奇异的感觉。

难以自抑的体验让她立刻整肃状态，字正腔圆地解释道：“朱雀门乃长安门户，似你这般枉顾天朝尊严，肆意妄为，成何体统。”

果不其然，人们对于这等人物，总是倾慕又好奇的。

也有人不满不是虬髯大汉。

她让巡城卫控制着场面，而她就站在剑客身前，颇具研究态度地继续打量着他。

对于长安城内的阿猫阿狗都已经无比熟悉的小姑娘显然面对的是一只新品种。

……

02

她能察觉到，对方也在观察他。

少倾，散漫却潇洒的剑客悠悠然起身，欺身逼近：“小沈大人，你手段了得，某钦佩万分……不若你我打个赌，大人即便手持追捕令牌，即便找到了犯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但凡听力尚可的人都能听出，那声音里的笑意，够盛满剑客身前的杯盘碗碟了。

这两年她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过得大抵四平八稳，把这声音在脑海中过了两个来回——这家伙在挑衅啊。

她不知道他是否藏住了眼中的笑意：“那你是要拒捕了？”

……

四周的嘈杂也没能打扰到这一片对峙的静默。

眨眼间，衣袂纷飞，那人身轻似燕，小治安官听到了风声，也看到了窗外对街檐角上，持剑而立的仙人。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她并不是有风月闲情的人，因为办案出入地点的缘故，总有些许个呆头呆脑的酸书生，或是常年浸淫此道的人，不厌其烦地用这四句话来讨好那些好颜色的女子。

这四句话，用在那人身上，好像并无不可。

少女这么想着，便有些牙酸。

其实照她来看，剑客更像是她偶尔上朝的时候，会看见的，记不住名字的人官服上绣着的仙鹤。

有着洁白高雅的羽翼，那翼尖锋锐无比，染着血。

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和赞叹的议论声换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抬手，从袖子里抽出从狄仁杰那讨要来的三枚令牌。

“某恭候小沈大人大驾！”那仙鹤招摇地拿着剑对着她。

……

飞仙楼的位置是她特意选好的，四面建筑中，只有靠着城郊东面那一块看起来更加平整，视野也更加开阔。

掌握线索，了解习惯，就能掌控行为。

她冷静地掷着令牌，基本能够确认，她一定打不过。

打不过，不意味着抓不着。

那要抓吗？

这样肆意纵情的人物，留在长安，无论从何种层面上，都会掀起一阵波澜。银杏树叶从眼前扑簌簌落下，藏在其中的剑锋不期然到了眼前。

她抽出胸前剩下的最后一块令牌，挡住了。

“嗯？某还以为小沈大人在分心。”剑客愉悦地眯着眼睛，“小沈大人，你身上，到底带了多少只令牌？”

碧澄的双眼似乎要穿过小姑娘的衣襟，袖口，看个明白。

小治安官收起手中的令牌，听着耳边渐近的马蹄声。

天上来的新品种，果然应该留下来再观察。

“小治安官请先收手！狄大人收到了陛下手谕！切勿逮捕城门刻诗之人！诚邀英才与大明宫一见。”

算了，这个问题还是留给大明宫的主人吧。

整个大唐，也许会有地方可以安置这个人。

打了一场注定有始无终的架，少女可没忘了保持自己的仪容仪表，整了整衣摆后，再交代内廷侍卫一句：“这棵银杏是东郊八十三户的私产，我去理赔，你带着他去见陛下吧。”

毕竟为了机关，很是挖空了一些地方。她现在失去抓捕的兴趣了。

“赌约呢？”尤未尽兴的剑客，不太想放走小姑娘。

长安的小治安官顿住了脚步，回望银杏树上的仙鹤，逆着光，那羽翼在风中化作白衣朱红，雪衣剑客一双碧眼波澜万千。

赌约。

我若要真要捉住仙鹤，哪怕实力不足，也会不择手段地做到。

但你并非真理，我所求唯有真理，侠义于我而言，捉来无用。

你想要的大概是一场堂堂正正酣畅淋漓的对决。

想必对待赌约也会珍而重之。

保持如今的样子罢，从今往后，天下万万人会倾慕你的才华，你的气度，你的风姿不凡。

和剑客讨要令牌的时候，治安官想，她的私心到底因何而起，又会如何收场呢。

六枚令牌，她放了一枚给犹自不解的剑客，其余一一击中机括启动的位置。

她虽不擅近身搏斗，可对机关术尤其精通。

那一枚朝剑客去的令牌，原本对应的是麻醉毒针。

做不到那个分上。

看着一片尘土飞扬中雪衣不再的剑客，小治安官自然感受到了剑客的惊愕与不齿。

小治安官想，女帝大概是腾不出一个合适的位置来安放她所欣赏的英才的。

一个惊才绝艳，教人仰望的天人，也是一个心存侠义，一腔热血的凡人。官场是什么样的地方，朝政又有几多规矩，世界几多邪佞黑暗，要让他知道吗？

仙鹤，你还是待在天上罢。

小姑娘知道自己约莫成功地恶心了一把剑客，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没有赌注的赌约自然不成立，没有卑鄙的正义要来何用。”

隔日，小治安官在自家休沐，密探传来消息，剑客见过女帝后，没在长安停留，快马出城了。

事情如她所料。

她看着桌上放着的偷偷取回来的金色令牌，用刻刀在背面刻下了两个字。

这是第一次，她在人犯还活着却没能成功抓捕的时候，留此纪念。

……

……

女帝看着自己信任的少女毫无自觉地自曝私心，不知道该不该耳提面命一番，但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剑仙行刺，她只觉得头疼。

她心底里之所以这样惋惜，难道不也是私心吗，否则早就下通缉令了。

“他的故乡在云中。”女帝揉着眉心，“来找朕的麻烦，是因为那里早被踏平了。”

小治安官回想着剑客的行踪路线，点了点头，随后无语：“……”

长城外的问题，一直让女帝如鲠在喉，因为各方势力错综复杂，根本无法一两句话说清楚。

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在王者大陆的西侧，甚至就在长安城内，都有许许多多怀揣着不同目的的人，对天书，对遗迹，对核心有着自己的打算。看似简单的一场战役，背后深藏着无数不得不去做的原因。

唯有一点，她沈召始终愿意和大唐女帝站在一起，用镇压平息风波，用统一改变格局，即便长城外在怎么一片乱麻，抓在手里，总能理清。

这两年，女帝权柄日盛，他们借由召唤师之力将女帝曾经的导师姜子牙镇压地底，防止他一意孤行想要铲除所有魔种，造成举国动荡。自此之后，他们面对的似乎就不仅仅只是朝局而已，来有更多来自未知的黑暗与风险。

被疾风骤雨打湿了翅膀，那只仙鹤还能飞回去吗？

……

03

离开大明宫的时候，矮个子的魔种跑得飞快，举着本子兴奋地朝她冲了过来。

少女闪身退开，连衣角都没让碰上：“欸，你去泥地里打滚了吗？给狄大人看见小心再扣你工资。”

长着一双大耳朵的小家伙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毒舌，锲而不舍地举高手里的小本子：“明霁姐，有人看到剑仙了，说是去了飞仙楼买酒呢！”

“所以呢？”苦闷之下借酒浇愁，也在情理之中。

小矮子咽了口口水，眼神飘忽地对起了手指：“……明霁姐，那个，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小治安官皱眉：“我为什么要去看他。”

她并没有在他人落魄的时候落井下石的爱好，这只小耗子是不是平日里看她抓人抓多了产生了什么误会。

李元芳急了：“明霁姐姐，你不要因为我知道，就捱着面子不去啊，万一他走了怎么办？”

“……”她狐疑地看着小密探，“你到底想说什么，现在还没到下差的时候，不准找借口偷懒。”

小矮子的脸顿时绿了，顿时语气恶劣：“明霁姐！你……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我可是为了你的爱情。”

“……”沈明霁的脸也绿了，“你胡说八道什么，工资不想要了。”

小矮子刷刷从大口袋里掏出了他从前偷听偷看画的小册子，呼啦啦熟练地翻到其中一页，举了起来。

李元芳画功不错，所以她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幅画面的角度是她家的房梁上，画面中的女人背对着偷窥者，正在上司一支令牌上刻字。

“……”

小姑娘这才想起，从她遇见这只小耗子起，因为害怕被她灭口，这小家伙就用类似的借口威胁过她。

两年前李白走后没多久，女帝的老师，上古魔导师姜子牙来到长安，要求女帝回馈教授魔道的恩情，帮助他建立铲除魔种的国度。

他们与女帝早就知道老人的野心，也早有准备。

在感业寺执行计划的途中，就有一只因为喜欢偷窥而差点遭殃的耗子。

沈召和狄仁杰倒是知道，这只小家伙步子轻行动灵活，已经跟踪自己好几天了，查了底细发现没什么之后，她也就没管，没想到居然真的避开的警觉来到这了。

很实用的小家伙。

吓坏了以为自己可能会被杀掉的小耗子惨叫：“我记得你，还有你的令牌！如果我挂掉，我的弟妹会把这件八卦传遍长安城：令牌背后刻着的名字是……”

她当时微笑着打断了他，不是因为她觉得令牌名字是什么秘密，而是感业寺周围保不定又其他眼线，镇压太古魔导师的事情，不需要让更多人知道。

但小治安官没想到的是，这个秘密如今在小耗子心里已经发酵成了爱情……

她劈手躲过小册子，语气森寒：“你想太多了。”

那只是个意外的纪念而已。

令牌都已经规整到杂物箱里了。

“那你为什么要查剑仙大人的行踪！”小耗子叉腰，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那是陛下的吩咐。”大人物可能总有一种不是我的也不能为他人所用的心理，每每那个仗剑天涯的诗客又有诗作传入长安，小治安官都要被问询一次，剑仙现今在哪？做了什么？

于是她大人归纳了一套毫无感情的奏折格式。

时间：Ｘ年Ｘ月Ｘ日

地点：ＸＸ

人物：Ｘ宗师，Ｘ剑客，Ｘ高手

事件：Ｘ败，得诗一首，曰：……，……

其余游山玩水吃鸡腿不提也罢。

小耗子摆明了不信，于是小治安官挥一挥手，让狄大人扣走了小耗子五分之一工资。

小孩哭唧唧再也不敢多说话。

她吓小孩已经不是一两天了。如果说那天的意外留下了什么，大概就是她在治理长安闲暇之余，也会无聊了。

傻呆呆任人揉圆捏扁的小魔种总有种种由头撞上来让她消遣。

整理近一个月的公文，然后归档以后，就已经接近三更了。

索性和狄仁杰与李元芳的居所相距不远，还是同往日一般结伴回家。

素有强迫症的她在抬头看见自家房顶瓦片歪了一块。

曾经惊鸿飞影的潇洒剑仙，躺在他家屋顶，一身酒气，像是醉得头疼，一边皱着眉，一边攥着手里的酒葫芦不松手。

右手边一泓长剑，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她原是不想理会，只是旁边的小耗子兴奋地难以自抑，完全忘记了刚刚扣走的五分之一工资，开始嚷嚷。

习武之人在外睡得浅，被闹醒了。

夜风是真的有些凉，她把小耗子和狄大人打发走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醉酒的仙鹤。只要想到自己没收的那本小册子和李元芳长达两年的误解，她就没什么好脸色。

“某已无处可归，无处可去。”

无论所求何物，终有少年路渐远的时候吗？

最终，也只是说了句：“既然剑仙无处可去，鄙人屋顶这般合意，请自便吧。”

“小沈大人……”

她离开屋面，站在檐下，看明月遥遥，却始终没有推门回家。

小治安官忽然觉得，曾经为了一己之念，算计剑客，而后不管主动被动，对剑客行踪了若指掌的自己，即便没有落井下石之心，也有了几分事实。

现在去推测李太白假如留在长安已经没有意义。

金庭一样会陷落，该流的血，一点也不会少。

她长长地叹口气，终于承认她姑且有几分不忍。

翻身回到屋顶，那醉鬼果然又睡着了。

小姑娘捏着秀气高挺的鼻子。搬一个人来说，对她并非难事，大不了待会多洗几遍就是了。

这人面饼一样摊在屋顶上，背后肯定还一身的灰……

才伸出手的少女犹豫了。

啪。

躺尸的醉鬼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小治安官条件反射地就要躲开。

剑客半眯着就着她的手腕站起来，一张嘴，酒气袭来：“小沈大人总是如此，某自认不算情状怪异，为何小沈大人你敬而远之。”

小治安官难以忍受地抬起手腕，抬了抬下巴：“此便为情状怪异，放手。”

“大人总不伸手，某只好自食其力。”剑客仍叼着一根草茎，虽然神情恍惚，一双碧眼确是不偏不倚地盯准了面前的脸色难看的小姑娘，“小沈大人好生生疏，好歹交换过姓名，为何偏叫某剑仙。”

因为这提醒着我，你该是怎样的人。

“你叫我小沈大人，我叫你剑仙，有何不可？”她紧锁眉头，还是没能抽出自己的手腕，“不过都只是人前人后的称呼罢了，松手。”

“某叫小沈大人，不过是因为，长安治安官刚正不阿，不畏权势，破案如神，众人都如此称呼，小沈大人称某剑仙，可是为众人之口？”

每在醉鬼身边多呆一刻钟，小沈大人的耐心就减一分：“……省事罢了，松手。”

剑客半阖着眼，没说话。

难道睡迷了？

铁钳一般的握力让她的妄想破灭。

“不若这样。”剑客抬头，眨了眨眼，冲治安官笑，“明霁。”

沈召看着剑客那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很怀疑这人究竟是装醉还是真醉了：“松手，你我无甚交情，不宜如此。”

“明霁。”醉鬼嘴里喃喃，“明霁。”

小沈大人被捉住的右手攥紧了拳头。

“明霁可称某字。”剑客晃了晃小治安官被捉住的手，暗示。

“……”少女的脸上，大约出现了抵死不从的神情。

她究竟为什么要理会这个醉鬼。为防醉鬼装醉，小沈大人对一切行动拒不配合。

“……”总归是因为喝了些酒，剑客那颗乱糟糟的脑袋渐渐开始捣蒜。

沈召按兵不动，冷眼看着剑客眼皮渐沉，就要睡去。

眼看剑客渐渐要歪倒，她顿觉不妙，要是没托住用力砸下去，诸如修屋顶，头破血流医药费，被女帝问责等等一堆后续麻烦出现在脑海中。

她伸出左手托住剑客：“醒醒。”

“嗯……”剑客勉力睁开眼，抓起沈召被控制的的右手腕，又看了看她抵着自己肩膀的左手，疑惑道：“明霁，你为何有两只手？”

“……”扔掉他把扔掉他吧，随便扔在哪个城门口，沈明霁逐渐怒火中烧。

李白对治安官冒火的双眼视若无睹，语气中忽然有些担忧：“你的手好冷，明霁，莫不是风寒了罢。”

她被气笑了，能活动的左手改为揪着剑客的衣领：“那是你酒喝多了身体发热，松！手！”

“不松。”那是个有些坏心眼的笑容，“哈……”

朦胧的月色中，从口中吹出的暖气却分外明显，白色的雾气笼罩在治安官的右手上。

“暖了吗？”

沈召冷漠地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好了，它现在全是酒气。

“明霁……饿了。”剑客低声说。

小治安官咬牙切齿道：“好，你先松手，我给你买吃的。”

把你剁了，就不饿了。

李白摇头。

她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啪啪啪啪寸寸断裂。

一脚踹开剑客搁在屋顶的长剑，一掌击向剑客左臂的麻筋。

任何一个人看了，都会觉得她沈召的身手无比迅捷，动作干脆利落。

剑客没有半点含糊地轻轻伸腿一绊，小沈大人刚踹完剑的长腿尚未收回，就被落满了灰尘的靴子踢中的麻筋，登时腿上一软，手上的力道虽在，劲却偏了。

偏偏眼前这个醉鬼自己都站不稳，两个人拉扯之间失去平衡，哐当一声齐齐砸在屋顶。

习武之人的身子骨大都结实，所以砸在身上也很疼。

爱干净的小姑娘气急攻心，大声骂道：“李太白！！！！你当我不敢处置你吗？！”

埋在颈侧的脑袋抬起来，翡翠一般的眼睛月色下显得分外温柔：“在，李太白在此。”

哐——那温柔的脑袋砸在了小治安官的肩膀上。

连续踹了剑客五下黑心脚之后，沈召确认眼前的醉鬼确实睡死了。

除了那只死死焊在她手腕上的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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