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永十五年春,鄢南曹氏大将军奉命南下,清缴南塘反贼花氏。墨九渊率兵抵抗,守城不退。
同年,昭阳大公主携天枢军西靠、宸亲王督军蜀中,沐将军携景南军北上,以三军合围之势平乱寒江。
军队启程之时,花澹清正在练字。
一撇一捺,落成一个“恕”字。
今天,凌晏如早早地就上朝去了。花澹清估算着凌首辅估计赶不回府吃饭,且还得留在宫中从早到晚地陪皇帝商议军机要务,索性也推了晚饭,吃几块花糕就算垫垫肚子。
前些日子开过花的月季仍结着花苞。凌晏如遣人搭了几个架子,方便月季藤攀爬而上,如今也只稀稀拉拉地缠着几条,无端显得有些凄凉。
花澹清写完即搁笔,却不去看纸上的字,只偏头望向窗外。
他等了一会儿,等到一阵风起,吹得他轻咳两声时,得见那身着斗篷的人悄悄摸进内院,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
按照惯例,星河依旧给他带了一枝花,外加一份用芭蕉叶包裹紧实的东西,也不知是甜糕还是烤乳鸽。
花澹清并不关心。
他只是朝星河笑了笑,轻声道:“你来了。”
星河上前几步,搁置下手里的东西,又十分熟稔地伸手、替少年人理了理衣领。
“叫殿下久等。”
“左右无事,哪里谈得上‘久’?”
花澹清摆摆手,朝后一靠,陷进轮椅上新放的软垫里。
“我的那些堂哥宗亲……”花澹清似梦呓般,半阖着眼睛,轻声呢喃道,“皆受牵连。朝堂崔氏为官者被革职流放数十,且天子下旨,起天下人,诛反贼花忱,斩花澹清、花家旧部及前领军木微霜,势必要将南塘兵权收回。南国公旧军皆按律斩杀,花府下人及家眷皆充为奴籍,流放金兰西北关。”
他说的轻描淡写,置身事外。仿佛字句间提到的都是从不相识的陌生人。
星河被这情状刺得心头一痛,竟有了种数年前卿家横生变故时的悲愤与苦涩。
他想不出安慰花澹清的话,又不自觉地回忆起那天月夜,凌晏如对他说的话。也许封锁花澹清的消息来源是能求一时安稳,但总不可能瞒他一辈子,要这花家世子沉浸在无所事事的温柔乡中、再捡不起自己的抱负与…初心。
花澹清觉察到星河的沉默,又兀自睁眼一笑,直起身子,去够来桌上写的字帖。“唰”一声将它抖开,展示给星河看。
“当年,忱哥教我写的第一个字,就是‘恕’。”
恕,仁也。
昔有圣人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即为恕。
花忱时时练字,却不写其他。翻来覆去,只将“恕”之一字,填满张张白纸。
他虽年幼,笔法间却隐有风骨,刚劲恢宏,不可摧折。
花忱注定是个要致仕的人。要是元南国公夫妇并未惨死于靖安之变,他也合该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儒家万字真言,他大多了然于心,故而时刻勤勉、严于律己,以求成个君子,合乎正道。
然而,那一纸讣告和接踵而来的圣上亲笔诰书,彻底击碎了已初具形状的为士之心。
臣子有疑于天子,便再不为人臣。
自那日起,花忱再不写恕字。
而他的幼弟,却又正是最好动的时候。隔三差五就要到花忱的书房寻宝,翻出他纸墨笔砚尚且不够,又要缠着自己教他写字。
花忱抱着他家奶团子,教他持笔指法,又教他如何研墨蘸墨,等到真要落笔,又渐迟疑。
花澹清神情紧张,保持原本姿势不敢乱动,但他没料到花忱也一动不动。
眼见着墨汁就要滴落,花澹清大喊:“忱哥!你在做什么呀!”
花忱因此回神,手腕一抖,落下一撇一捺间,竟书成一个“恕”字。
那字写得有些歪歪扭扭,连带最后一点也飘逸朝外,洒脱不羁。
花澹清仔细瞧了瞧这字,奶声奶气地问他:“为什么要写恕?不是说好写忱哥的名字吗?”
花忱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变了一番模样:“那是忱哥盼万事如你心意。”
恕。刚正、板平。
就像用隶书凿刻在青石板上,印在景朝这冗长岁月图卷里,百千年。君子要谦逊隐忍,从容大度,懂得宽恕他人,方能成大业、苦其心。
而花忱不能。
父母惨死,加之昨年那场仓惶奔逃的谢师宴,早已叫他看出这腐败景朝之下,再无可效力的君主。又何须用这百年来的规矩,将自己圈死囚禁成一只笼中鸟?
花忱想,他最想写的字该是“恨”。恨在心头,再难消解。
可他教兰生写恕,不知是一时神思恍惚,还是盼这恨意能在他花忱身上终结。兰生不该恨。
此恨绵绵无绝期。这绝不是白乐天随口捻来的话语。
花忱起初是恨大景。他恨家国腐朽,天子昏庸无能,奸邪沆瀣一气、坑害他的父母。
随后,他恨宣望舒、恨凌晏如。恨他们叫自己连带花家彻底走进风云巨变的未来,不得不直面景朝枯败的内里。
他甚至恨花澹清,恨自己还要顾及于幼弟、受尽旁氏宗亲轮番敲诈与白眼。
恨到最后,花忱便要恨自己。恨自己软弱、无力,恨他终究要走这条路,哪怕别人再不理解,也要走下去。
恨就是这样一股力量。它几乎摧毁了年仅十三出头的花忱,是以,花忱怎么忍心让兰生也去恨?
他不该。
而星河瞧着花澹清落笔的字,多少看得出,少年人笔法飘洒肆意,一手草书已有模有样,狂傲尽显。
但其中却隐约透露迟暮顿感,仿佛他的狂傲,已是历经千帆摧折后的自嘲。
于是,星河只说:“殿下写得很好。”
花澹清又笑,将纸搁回桌上,遥遥望着外头,伸手随意一指。
“我打算让云心先生在那替我开一口荷塘,你瞧着如何。”
星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大概意思是要在庭院中心。
“凌首辅从不兴动土木,府上也一贯节俭。殿下这般做,是有意引京中人来,还是纯粹好奇心作祟?”
花澹清以手撑颌,若有所思地点头。
“你说的好像是那么回事。不过,想找我的人,估计用了八百个方法也该瞧出蛛丝马迹了,毕竟谢行逸不是个会藏底的人。你在苍阳扫清尾巴,也耐不住有心之人去推测谢行逸昨年冬的行迹,或多或少,也该摸到宣京了。”
“只不过,凌首辅不会让他们来。”
星河顺势接口,惹得花澹清一笑。
“是了,”花澹清轻声说道,“我那恩师……已是在万虎恶鬼中,替我转圜一道又一道…如今,也只盼万事无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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