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下过一场雨,宽阔的街道上湿泥遍布,来来往往的行人提着油纸伞,脚步匆匆
“听说了吗?张家三爷不知道又从哪里弄回来了一个水灵灵的女奴,正在东街售卖呢?”几个行客边走边议论着。
“张三爷的货质量向来都不错,不如我们去看看?”
“那快些走,去晚了抢不到了。”
东街是京城里最繁华的一处街巷,这条街商铺遍布,茶庄布庄脂粉铺酒楼……但凡世人有需要,这条街任何东西都可以买到。
此刻,东街处的一座高高台子前人头攒动,所有人都盯着台子被锁链紧紧锁住跪在地上的女子,嘴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真美啊……”
面若桃花,眉目如画,朱唇榴齿,青丝如瀑,这般相貌,说是倾城之姿也不为过。
美人此刻在台上神情惶惶,一双眼睛中隐隐有水雾闪动,看起来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三爷,这么好的货,底价要多少银子啊?”有人在台下喊道。
从台子上缓缓走上来一名穿着青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笑眯眯的对着台下伸出了一个手指头。
“一百两?那我出了!”有人激动道,周围人纷纷闹哄哄的加价,台上的张三爷嘿嘿笑了两声,摇了摇头。
“我说的是一千两。”
“一千两?”台下响起了吸凉气的声音,“三爷,这价格莫不是太高了?”
“高什么高?这般美人,又岂是那些金钱俗物所能比拟的?”一名锦袍男子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挤到人群最前头,旁边的小厮晃了晃手中的银票,洋洋得意的瞥了周围人一眼。
“还是这位公子识货。”张三爷拱手笑道,“这女子是一名反贼的家眷,全家都被发配了,她差点被充入官妓,好在我的动作快了一些,把她救了下来,不然这般绝色,便要便宜那些军汉了。”
台下人纷纷大笑出来。
锦袍男子色咪咪的瞄了女子身体一眼,摸了摸下巴。
“姑娘,学声狗叫,让我听听你的声音好不好听。”
台上女子咬唇低泣,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张三爷敛了笑,有小厮上台送了一根鞭子,他抬高手臂,对着女子狠狠挥下。
一鞭子下去,女子衣衫登时碎裂,娇嫩的皮肤顿时出现一条血痕,女子叫了一声,痛的趴在了地上。
台下有人心疼有人嘲讽有人冷漠,阵阵唏嘘声传到台上。
“不过就是个女奴,装什么清高,活该被调教!”
女子依旧不做声,张三爷眼中弥漫起怒气,手臂再次扬起。
“住手!”
人群之外传来了制止的声音,一名侍卫装扮的男子不理会众人惊异的目光,径自走到台上,“陵安王殿下出价三千两,张三爷,这姑娘我就带走了。”
人们纷纷回过头,只见不远处正停着带有陵安王府标记的马车。
“三千两有什么了不起!”锦袍男子不甘心的吼了一声,“我出五千两!”
侍卫只是淡淡的扫了他一眼道:“我家殿下出的是三千两,黄金。”
人群沉默了片刻,轰的炸开了。
“三千两黄金啊!陵安王果然财大气粗!”
“一向不近女色的陵安王居然也会买女奴?”
没有人再加价了,张三爷解开了女子身上的锁链,将女子的卖身契交到侍卫手上,众人眼看着女子跟着侍卫一步步走远了。
人们纷纷边摇头边议论的散了。
“果然是红颜祸水啊,这女子当真了不得……”
2
说到陵安王萧璟,整个京城的人都会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
并不是不惧怕皇家威严,而是陵安王虽身为三皇子,但却自小养在宫外,除非逢年过节的大日子有皇帝传召,他连宫门都进不去。
据说,陵安王出生当日宫内刮起了妖风阵阵,有术士说三皇子乃是不祥之物所化,留在宫中会酿成大患,皇帝陛下害怕未知,但又不想舍弃血缘亲情,便匆匆的下旨赐了名封了王,让几名宫女太监抱出了宫门,在京城里立了府。
不祥之物啊,这当真是可怕的东西。
事实也确是如此,陵安王少言寡语,极少出府,也鲜少有人登门拜访,除了宫内的太医,几乎没有人能进的去陵安王府。
人们都说,陵安王是被恶鬼附了身,被吸食了生气,所以才会身体虚弱,不得不常常传唤太医,寻续命的法子。
一个随时都会没命的又不受宠的皇子,又有几个人会在意呢。
陵安王府里,不久前还满面惶然的女子现在正浅浅笑着,任管家请来的医生为自己治理鞭伤。
陵安王萧璟一身黑衣站在一旁,漠然的看着她。
“你是谁?”他忽然问。
“奴唤白槿。”女子答道,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笑意,她挥手让大夫和侍女都下去,随即她起身,在陵安王耳边缓缓道:“是太子殿下派来监视陵安王殿下的奸细。”
萧璟微微眯了眯眼睛,不语。
看着近在咫尺的娇艳面容,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好像有另一个女子的影子在白槿的身体上一闪而过。
三年前,锦州大旱,灾民者众,他奉皇命去锦州赈灾,但在那里却遇到了刺客袭击,九死一生逃脱包围却掉下山崖,导致重伤昏迷,幸而得到一名采药女子相救,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并为他治理伤口。
萧璟和采药女子相处了足足半月之久,这半个月的时间里,二人几乎是时时相对,他从最初的戒备到最后的交心,女子体贴温柔的让他心悸,他为女子画了一张画,女子格外喜爱,将她挂在自己的房间床头。
短短十五日,是他此生过过的最安稳祥和的日子。
十五日后,刺客寻来,他重伤未愈无力抵挡,眼睁睁的看着女子被刺客刺死,他气急攻心吐血昏迷,幸而他手下的侍卫寻来的及时,将刺客尽数斩杀。
他醒来时,第一时间想呼喊的是女子的名字,但嗓音刚发出来,他便惊异的发现,自己居然忘记了采药女子的名字。
而且他不单单只是忘了她的名字,甚至就连她的相貌,也在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他支撑着身体去屋外寻女子的尸体,但侍从却告诉他,他们来到这里时,这里便没有刺客之外的人,也没有什么死去的女子。
她明明是存在的,是真实存在的……
但是萧璟却不记得了,音容相貌都不记得了,一切就好像是他做的一场梦。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忙来到女子的卧房,一抬头便看到了他画的那张画,画中女子身着白色裙衫,丽若春梅绽雪,神如秋蕙披霜,绝美惊鸿宛然若仙。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这副画是唯一可以证明女子真实存在过的物件。
于是他将那幅画带回陵安王府,挂在自己的书房,一个随时可以看见的位置。
大约是他太过重视这副画,所以府中人都在私下里说画中的是他的心上人,只是不知喝原因不能相伴,只能留下一张画做个念想。
萧璟一直都是聪明人,王府中有其他人的眼线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也知道眼线偷偷临摹了这副画带出了府,所以在东街上看到被当做货物一般进行贩卖的白槿的时候,看到那张美艳却熟悉的容颜,他便知道这是有心人设下的圈套,只为引他上钩。
于是他将计就计买下白槿,只是为了想搞清楚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想做什么,但是他没想到的是,白槿居然没有半分掩饰。
“你想要做什么?”萧璟问。
白槿伏身施礼,娇嫩的唇微微勾起。
“奴想做的是,改变陵安王殿下的命运。”
3
白槿进府后一直很悠闲,她在庭院当中摆放了一张躺椅,天气晴朗的日子便会躺在上面看着天空发呆。
萧璟每次踏进白槿的院子,他都能看到女子一袭红衣安然而卧,一双美目静静的看着上方,目光静若秋水。
“你在看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了。
白槿转过头对他笑笑,又把头转了过去,“我在看天。”
“天有什么好看的?”萧璟不解。
“看天,能知命。”白槿答。
看天如何知命?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子。
白槿的奇怪之处还不止是这一点。
明明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女子,却偏偏喜欢饮酒,尤其偏爱桃花酿,每到入夜便会自己小酌几杯,躺在梧桐树下的躺椅上看着星空兀自傻笑。
有时还会说一些很是奇怪的话。
“萧璟,你看这万里河山,美么?”她说道。
萧璟点点头,看向广阔无垠的星空,“锦绣如画,自然是美的。”
“那我将这如画江山送你如何?”
“放肆!”萧璟瞬间变了脸色,“这种话大逆不道,不能说!”
白槿撇撇嘴,将空酒壶扔到一旁。
“无趣,萧璟,你真是无趣。”
萧璟沉默不语。
他有时候会觉得,白槿也许就是当初救下自己的那个女子,但记忆中的那个人是很温柔的,绵绵细雨一般可以渗进自己的骨子里,但白槿却是疯疯癫癫的,只是模样和画中人格外相似。
萧璟搞不懂了。
只是每每入夜,看着远方雄伟宫城上的灿灿灯火,他又忍不住失神。
他的母妃曾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但亲族都是朝堂上不被重视的文官,皇后怕自己出生之后会分得父皇的宠爱影响大皇子的地位,便找了术士策划一场妖邪降世,将他硬生生的赶出皇宫。
有家却归不得,有亲人却不能随时探望,他并不是不怨恨的。
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从未有过不该有的心思。
只是随着他一点点成长,在大朝会上偶尔被父皇点到分析形势利弊,他如何想便如何答,父皇对他的答案很是满意,有一些任务也会派给他,大概是碍了一些人的眼,所以他身边从没有断过来刺杀的人。
在至高地位面前,血脉亲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所以他装作孱弱的样子,只是想让那些人认为他没有威胁,只是装了那么多年,很显然,他们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月色凉薄,时近三更。
萧璟和白槿相对而坐,不发一言,只是一直饮酒,喝了半个晚上,二人却都不觉得无聊枯燥,反而越发有兴致。
酒是个好东西,可以让人暂时忘却忧愁,着实让人无法停杯。
偏天公不作美,三更刚过,朦朦的细雨便一点点的落了下来,萧璟叹了一声,拉过了白槿的手臂。
“回去吧,下雨了。”
白槿娇笑着推开了他,一袭红衣在细雨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
“殿下,奴给殿下跳一支舞。”
女子身材曼妙,清颜红裙,青丝墨染,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玉手,在雨中旋转生姿,行云流水若龙飞若凤舞。
萧璟看的失了神。
片刻,白槿停步,她笑着扑进萧璟的怀里,湿淋淋的贴身的水汽让萧璟瞬间僵硬了身子。
“这舞叫什么名字?”他哑着嗓音问。
白槿笑着旋身离开推开自己的房门,有娇柔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此舞名为别离,白槿此生只跳这一次,殿下,你可一定要记得。”
4
三年前,萧璟目睹采药女子在自己面前惨死,又忘却了那女子的音容笑貌,心里也慢慢淡了曾经炽热的情感,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情,但没想到,会遇见白槿。
迷一样,雾一般,让他摸不清,看不透,却难以抑制的动心。
自白槿跳完那支“别离”后便病倒了,虚弱的连路都走不动,萧璟心急如焚请来了太医,但太医也说不出来这是何种病症。
白槿自己似乎也不是很忧心,有力气的时候,依旧会让萧璟搀扶着她去院子里的躺椅上躺着,一看便能看大半天。
“你究竟是什么人?”萧璟问她。
白槿只是看着他笑,“反正,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人。”
随即她伸手指了指太阳,笑容苍白却绚丽。
“殿下,你看,时辰到了。”
“什么时辰?”萧璟问。
没有人回答他,白槿的手臂松松软软的垂下来,她沉沉的睡了过去。
萧璟将白槿抱起,准备送她回房间,一阵风悄然吹来,红色的衣袖被微微吹起,女子白皙手臂上,一处微微泛红的疤痕便露了出来。
仿佛忽然被雷击中,萧璟握紧了白槿的手臂,随即他飞奔到书房,画中女子伸展的右臂上同样的地方,也有一道淡粉色的痕迹。
原来,她没有死……她就是白槿。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想问,但白槿始终不醒,萧璟守在白槿床边整整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白槿还未醒来,他却等到了皇帝急开大朝会的圣旨。
在大朝会上,司天台的官员在大朝会上颤抖着声音说着观测到的天象。
“陛下,太白经天,天下有丧,国有大劫啊!”
一瞬间,满朝哗然。
年迈的老皇帝更是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御案。
“寡人这些年勤政爱民,上天究竟不满寡人哪一点?难道要让寡人千百年后被世人所唾弃吗?”
没有官员敢回复皇帝的怒火,全都战战兢兢的缩着,大皇子和二皇子对视一眼,二皇子上前一步。
“父皇在位二十八年,只
只出现过两次异事,一次是现在的太白经天,一次,便是陵安王出生当日宫内卷起的阵阵妖风,不知道这两件事,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几乎是所有官员,都在这一瞬间将视线转移到了萧璟身上,议论声顿时四起。
萧璟漠然垂首,仿佛没有听见二皇子那番话。
皇帝眯了眯眼睛,熟悉皇帝的人都知道皇帝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危险。
皇帝伸出两指指向下方的人,正要说些什么,宫外忽然传来急报。
“陛下!羌族大军在西北清河关外集结!请陛下早做定夺派兵支援!”
所有人倒抽了一楼冷气,老皇帝接连收到两个噩耗,他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差点站立不稳。
所有人还在张皇失措议论纷纷商讨对策的时候,一个清朗沉稳的男声在大殿上忽然响起。
“父皇,儿臣去吧。”
“你,你说什么?”皇帝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的三儿子,“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战场上可是会要了你的命的!”
“父皇。”萧璟直接跪在大殿中间,“儿臣身为大凉皇族,保家卫国是应该的,虽死不悔,还请父皇恩准。”
“可,可是……”
“父皇!”萧璟忽然加重了声音,“父皇,儿臣想替父皇守护好父皇的江山。”
满朝寂静。
老皇帝双目湿润,他缓缓坐到龙椅上,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璟儿,朕……准了,但,你一定要回来。”
5
西北环境不比京城,清河关更是地处黄沙大漠的边缘,这里是大凉和羌族的交界处,但羌族与大凉安安稳稳和平度过了几十年,谁也没有想到,它会突然对大凉发起了攻击。
战争很残酷,漫漫沙海中,到处都是血肉残肢,惨叫和嘶吼,萧璟也不再顾及隐藏自己的实力,他穿上盔甲,计划筹谋,带领着将士们举着长枪冲锋陷阵,一次次将羌族士兵击退下去。
只是并不是没有代价的,萧璟负了伤,被一支羽箭贯穿了肩膀。
简陋的营帐里,白槿禀退了军医,她亲自动手为萧璟上药包扎,看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她微微沉了眸。
萧璟静静的看着她。
当日他本不想带白槿来战场,奈何白槿缠的紧,便带她一同来了,好在离开长安后,白槿的身体慢慢有了好转的迹象,虽面色苍白,但却行动如常。
“三年前,为什么要让我忘记你?”萧璟忽然问道。
他现在终于知道,白槿不是寻常人,但他不关心白槿的身份,只关心她想要做什么。
男人的面色很白,胸前的纱布还在不断渗着血,白槿垂首沉默半晌,缓缓拥上萧璟的身体。
“殿下不需要记得我,对殿下来说,白槿只是生命当中的一个过客罢了。”
“胡说!”萧璟感受着女子的体温,声音慢慢变柔,“阿槿,我不想忘记你,无论是三年前,还是现在,我只知道,如果这场战争结束之后我还能活着,我便会娶你,做我的妻。”
他不知道白槿的真实身份,也不知她想做什么,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执念,第一次想拥有一个人。
白槿很久都没有说话,她只是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做他的妻,这可真的是很大的诱惑啊……
“萧璟,我想嫁给你。”
但,对不起……
一阵白雾在营帐中缓缓弥漫开来,萧璟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沉睡,白槿握了握萧璟的手后站起,营帐灯火灼灼闪烁,地面上竟隐隐的出现了九条狐尾形态的影子。
敌袭的鼓声骤然响起,副将匆忙唤萧璟,才刚到营帐外,便看见一身银色盔甲的萧璟已经从里面走了出来。
“殿下,您的伤……”
“无碍。”
男人动作利索的翻身跃至战马上,接过了副将递过来的长枪,对着集结好的将士们大吼了一声。
“儿郎们!随我去杀尽他们!让那些羌族人好好看看,我大凉不是他们能随意欺辱的!”
鼓声鸣起,喊杀声震天,大凉的战士永远都忘记不了那天,年轻英武的男人骑着战马在敌军中穿梭,一双银枪过处便是一片倒地的尸首。
当银枪将敌军首领的头颅和敌军旗帜一并斩断,大凉兵士纷纷激动大喊,天空骤然变得阴沉,一道道雷霆仿佛骤雨一般从苍穹砸落而下,直击向萧璟。
众人大惊,当雷电散去,萧璟却毫发无损,他直直站在地面上,举起了手中的长枪。
“战神!”不知道谁喊了声。
“战神!战神!”所有将士们同时大喊,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盖过了萧璟体内传出来高亢的狐狸鸣叫。
萧璟禀退众人,他缓缓步入营帐,却在拉上帘子的一刹那缓缓倒下,高大的身形缓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伤痕累累的纤细的女子身体。
天罚,果然很厉害呐……
看了一眼床上还在沉睡的男人,白槿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面上。
隔日,羌族退兵,大凉举国同庆,皇帝颁旨,让萧璟择日凯旋回京。
传旨的公公尖着嗓子念出了一大段圣旨上夸赞的话和赏赐,萧璟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他的整颗心想着榻上昏睡着的女子。
昨日,他从昏睡中醒来,一睁眼,便看见了白槿遍体鳞伤的躺在地面上,听着营帐外将士们欢呼庆祝的声音,他看着白槿身边染血的长枪,几乎是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
白槿迷晕了他,代替他,去了残酷危险的战场。
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萧璟紧紧抱住女子的身体,心脏痛的如同刀绞,他哽咽着叫了一声军医,一只小手忽然拉住了他的衣袖。
“殿下,白槿的伤,军医治不了的。”
这可是天罚,上天降下的惩罚。
“阿槿……为什么……”
白槿苍白却愉悦的笑了,“殿下,你还记得,那只曾去府中偷酒喝的小狐狸么?”
6
她不是人,是狐,是青丘山上修炼千年的九尾白狐。
十年前,她长出了最后一条狐尾,修炼成妖仙,从未下过山的她看着山下热闹的人世,禁不住心动,便偷偷溜下了山,化成了一名美貌女子,在凡人的世界流连忘返。
凡人虽寿命短暂,却很聪明,能研制出许多新奇的东西,尤其是酒,白槿只不过偷喝了一次,便爱到了骨子里。
为了喝到更美味的酒,她来到了繁华的大凉都城,在空中极目远眺,只见京城内只有两所宅子最大,一座是皇宫,一座便是陵安王府。
皇宫固然会有许多美味,但那是真龙天子所在,妖邪之物断不可进入,但陵安王府不同,那里没有护宅的祥瑞之气,她可以随意出入。
白槿心中一喜,她化成狐形,从偏门缝隙钻入,顺着酒香来到酒窖,醉人的桃花酿香气让她酒还未喝,便先醉了。
果然,有钱人家中的酒就是不一样。
只是喝了没几口,她便被侍卫发现了,为了不吓到凡人,她一溜烟顺着门缝便跑了出去,奈何后面的侍卫紧追不舍,白槿匆忙之中溜进一个院子,还没等跑几步,一个人类少年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少年不过八九岁左右,穿着蓝色褂子,有着一副颇为秀气的五官,他有些好奇的看着她,眼神中居然有一闪而过的惊艳。
“好漂亮的狐狸!”
紧随而来的侍卫扔出了一面网,白槿在心里嘲讽的笑,区区普通绳网自然困不住它。
只是下个瞬间,少年却拦在了它的身前。
“不要抓它!”
“殿下,它是来王府偷酒的……”
“不过就是酒,它想喝,给它喝便是啊!”
居然这么大方!白槿顿时笑了,摇了摇尾巴。
“可是它毕竟是不知道哪里来的牲畜,若是伤了殿下可怎么好?”
“只是一只小狐狸,伤不到我的。”
少年时萧璟声音稚嫩,他伸出手尝试着想摸她,白槿抖了抖银的白色的毛发,犹豫了片刻,看在有酒喝的面子上乖乖的趴下,不动了。
“好乖!”小孩子总是容易满足的,他笑的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白槿却从他眉目之间看到了淡淡的黑色的死气。
这么单纯良善的少年,居然命不久矣,着实可惜。
也罢,在他仅剩的时间里,陪陪他也好。
白槿钻进了少年的怀里。
陵安王府很大,但着实空荡,萧璟是这里唯一的主人,其他的,只是一些对他或不屑或严肃的侍卫和下人。
小小年纪便被封了王,却从皇宫当中被赶了出来,爹不疼娘不爱。一个人生活在这里,连一个陪同说话的人都没有,他的内心,一定很寂寞吧。
萧璟的确很寂寞。
除了每日固定的念书习武,他都是抱着白槿静静的坐在梧桐树下,轻轻抚摸着她身上的毛发,好看的黑色眼睛里面是淡淡的孤独和失落。
“小狐狸,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们说,我不能呆在皇宫里,因为我是妖邪转世,会影响父皇的江山社稷,但我不懂,我怎么会去伤害父皇呢?”
白槿在萧璟怀里眯缝着眼睛,伸出舌头舔了舔少年的手。。
他还年幼,又怎么会懂呢?
生在皇室,又怎么会有那些温情脉脉,在这里,权势和地位才是那些人所追求的。
这位小皇子,生来便注定是皇权战争中的牺牲品。
白槿在陵安王府待了三个月,喝了三个月的桃花酿,陪伴了萧璟三个月,也享受了三个月的宠爱,浑身的毛发都被萧璟养的油亮亮的。
只是萧璟眉心间的死气越来越重,想来是大限将至,白槿片刻不离的跟在他身旁,她对自己说只是不想让小皇子一个人孤独的离开,但是当突然而来的刺客拔剑刺来的那一刻,她想都不曾想的跃起挡下了。
锋利的刀剑伤了她的一直爪子,鲜血嘀嗒而落,刺客一击不中转而奔逃,天空阴云聚起,白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顿时面色大变。
她是妖,也是仙,看得懂玄奥天象,也摸得透凡人的大致命运。
就在刚刚,萧璟命星晦暗,本应死在刀剑下,却因为她横加阻挡而逃脱死劫,本暗下去的命星再度明亮,竟隐隐改变了运行的轨迹。
擅自修改凡人命运,这对仙家来说是大忌。
萧璟神情担忧的扑过来想要查看白槿的伤势,白槿旋身躲开,她绕着少年转了一圈,鸣叫一声,闪过层层的侍卫,跑出了陵安王府。
跑出了很远之后,她依旧能听到少年声嘶力竭的呼喊她的声音。
白槿在山坡上化出人形,抚上自己受伤的手臂。
“小殿下,很抱歉,我不能干预凡人的命运,不能继续留在你的身边,今后的路,只能靠你自己走了。”
7
那之后的十年,白槿走过了很多地方,又喝到了很多美酒,但是没有一种酒,比得上陵安王府桃花酿的味道。
对于妖来说,时间是一个虚无缥缈的短暂的东西,她从没有想到,自己会再一次遇见当初的那个少年。
少年已经不再是少年了,十年的时间,萧璟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面容不复当初的稚嫩,取而代之的隐忍和冷峻,他被一众刺客围袭,重伤坠崖,直落寒潭中,危在旦夕。
天空之上属于萧璟的的明星黯淡的一丝光线也无,一直跟在萧璟身后的白槿咬了咬牙,转身跃进冰冷的潭水中。
虽然知道不该这样做,但是白槿无法做到眼睁睁的看着他一点点的失去生命,无论后果是什么,她都不在乎了,只要能救他!
当萧璟自昏迷中缓缓醒来的时候,白槿无法自拔的陷入进他那双星空一般深邃的眼睛里。
“你是谁?”他问。
白槿微笑道,“奴,白槿。”
那十五日,大概是白槿此生最快乐的十五日。
十五天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是却足够爱上一个人。
萧璟虽不苟言笑,但是他却有一颗很柔软的心,就算是对她不完全信任的时候,她不过采药回来晚了,他便担心她出了危险,拖着一身伤的身体到山上去寻她。
他会在她心情低落的时候笨拙的说一些言语来哄她,也会编竹蜻蜓小心翼翼的讨她欢心,还将她栩栩如生的绘制在画纸上,那般传神,一看便知用了十足的心。
就像十年前那样,面对狐狸形态的她,萧璟抚摸时的动作轻柔而又细腻,他的温柔,深到渗进骨子里。
萧璟在这十年里改变了不少,他沉默了许多,眼神也越发坚韧了,但一颗心仍是不变的良善,他明明知道是谁想要他的性命,但是他依旧没有过多的怨恨。
这样正直而又善良的人,为何会有那样不公的命运?
白槿抬首望天,萧璟的命星依旧黯淡无光,反倒是周围的帝星耀眼夺目,她看着萧璟沉默了半晌,忽的在心中暗暗做下了一个决定。
她要改变萧璟的命运。
若是按照现在的星象格局,萧璟必死,但是,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去死。
除非,他的命星可以变成帝星。
白槿为萧璟施下忘情咒,她制造出了一场自己死在她面前的假象,她看着萧璟因为自己的死而痛不欲生,看着他双目赤红吐血昏厥,白槿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同样的,也在痛着。
忘情咒,唯有九尾一族可以施出的咒术,被下咒的人会忘记心中所爱的相貌以及姓名,当时间慢慢逝去,连曾经炙热的滚烫的情感,也会慢慢的在记忆中逝去。
萧璟必须要忘记她。
要成为一个帝王,便不能有情,帝王无心,才能在那个位置上坐的更久。
她用了三年的时间,静心算计,步步为营,挑起羌族与大凉的矛盾,她一点点筹划,用泄露天机的方式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轨迹,就如同一张极大的棋盘,牵一发而动全身。
白槿又来到长安,利用当初萧璟绘出的那幅画,引来了大皇子的人,将她挟持,让她成为自己插在陵安王府的眼线。
大皇子自作聪明的以为他的计策很好,殊不知,他不过是白槿挑选的一颗棋子罢了。
她要有一个理所应当的身份进入陵安王府,回到萧璟的身边,为他打通前路,为他扫清障碍,为他了却烦忧。
现在,所有的路已经铺好,萧璟的命星光芒愈盛,时机已经成熟。
当他命星转换为帝星的那一刻,便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他了。
8
皇帝下圣旨催促萧璟回宫接收封赏,萧璟以自己受伤未愈为借口拒绝了。
封赏什么的,又有什么要紧。
他在乎的,只有一个白槿。
他想起了童年时的那个为他挡下一刀的小狐狸,他明白白槿是妖,但他已动了情,无论白槿究竟是何身份,他都不会再放手了。
只是自那日战场上归来,白槿的身体状况便愈来愈差,她瘦弱的像是一阵风便能吹走,面色白的同纸一般,那双明亮的双眼里,仿佛也没有生气了。
萧璟前所未有的恐慌。
白槿说,她生于山林,山林之中灵气充沛,或许会对她的身体有帮助,于是萧璟二话不说便带着白槿寻了一处最茂密的树林,在那里建了一所木屋。
“身体可有好些了?”将白槿抱在怀里,萧璟问了一句。
白槿点了点头,面色上难得的浮现出了一丝红润,她在萧璟的怀里蹭了蹭,语气里带着娇嗔。”
“殿下,阿槿想喝殿下家里的桃花酿了。”
萧璟失笑,刮了刮白槿挺翘的鼻尖。
“真是一只贪嘴的小狐狸。”
白槿吐了吐舌头,拽了拽萧璟的衣袖,“殿下回京吧,接受陛下的封赏,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再带着桃花酿回来找阿槿,如何?”
萧璟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阿槿的身体当真受不了长途跋涉,这山林又可助她疗伤,将她暂时安置在这里也好。
“阿槿,你在这里等我,等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便来娶你过门,做我的王妃。”
白槿笑了,眼中是满满的憧憬,“好。”
这辈子,她答应的事情太多了,但总共做了的也没几件,言而无信什么的太正常不过了,谁让她是一只奸诈的爱说谎的狐狸呢。
白槿目送萧璟下山,直到那个挂在他心上的人远的看不到了,她才收回了视线,伸出锋利的指甲划破自己的手腕,看着那鲜血一滴一滴缓缓渗透出来。
忘情咒,她能用一次,自然也能用第二次。
上次只不过是用了粗浅的一点点灵力,而现在,她用了全部。
白槿看着天空之上那颗愈来愈耀眼的命星,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凡是仙,都不能随意篡改凡人的命运,一旦搅乱了天地间定好的秩序,便会遭受到天神的刑法。
从来到萧璟身边起,她便一直都在插手人间事,她的虚弱,便是付出的一部分代价。
天空之中阴云汇聚,暗紫色的雷电在头顶翻滚,白槿感受到头顶上毁天灭地的威压,她缓缓的笑了。
天雷灭啊……
她插手凡人生死命运,擅自篡改人间秩序,甚至操纵王朝更迭,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她将会魂飞魄散,这世间,再也不会留下她的任何痕迹。
雷电滚滚而下,白槿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再见了,殿下。”
再见了,夫君。
9
萧璟带领大军班师回朝,他在战场上英勇无畏所向披靡的战神之姿的传言在京城广为流传,更有一些人将这件事编成了话本子,在京城各个茶馆人们唇齿间传诵着。
曾经有多少人对他视若无睹,现在就有多少人对他崇敬有加。
萧璟不知道,自从他的马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他身上隐隐约约多出了一层让人敬畏的“势”,让周围人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不敢直视。
他一步步的走向曾把他赶出来的皇宫。
皇帝和文武百官都在大殿之上等着他。
萧璟走着长长的甬道,他忽然停下脚步,不知道为何心中有淡淡的不安。
走在他后面的老太监见萧璟停步,连忙催促了起来。
“殿下,快些走吧,陛下还等着呢。”
萧璟应了声,转过身,一步步踏上通向大殿的石阶。
走着走着,他恍然间看到一个红衣女子出现在他面前,对他摆了摆手,而后娇笑着跑远了。
萧璟有些困惑,也有些茫然。
好熟悉的人,熟悉到让他心动的人。
脑海中像是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坑洞,有什么东西正在飞速的被他遗忘着。
他的面色越来越白,双手抖的也越来越厉害,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欠一个人一个承诺,但是不知为何,他怎样都想不起来。
陵安王府中的梧桐树下,曾有人为他跳过一支舞。
那人爱穿红衣,爱喝桃花酿,爱撒娇耍赖,爱胡乱做危险的决定……
那个人,那个很重要的人,是谁?
萧璟已经走到了大殿内。
“陵安王上前听封!”有尖利的声音喊着。
萧璟心乱如麻,木木然跪在地上。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必建立元储,以绵宗社无疆之休。今陵安王萧璟日表英奇,天资粹美,英勇无畏之心感召天地,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帝星归位,萧璟缓缓抬头,一阵无形的威压瞬间扩散开来,与此同时,远方的天边忽然雷声大做,一座山瞬间燃烧成一片火海,那通红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所有人都被这异景惊呆了,他们纷纷望过去,司天台的人及时的站了出来。
“陛下!好兆头!好兆头啊!这雷电与大火乃是妖邪之物的天罚,太子才刚刚受封,妖邪便天雷灭,可见太子殿下果真是天定储君,龙气凛然啊!”
周围是一片既惊讶又感叹的声音,萧璟全然没有理会,他只是看着那天火,一颗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空洞异常。
恍然间他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女子带着醉意的声音。
“萧璟,你看这万里河山,美么?”
“我将这如画江山送你如何?”
萧璟有些疑惑,他蹙眉想了想,没有想到什么,于是他淡淡转身,领旨谢恩。
10
成为储君之后便很忙碌,萧璟闲下来的时间变少了,每日要批阅的奏折堆积如山,他搬进了东宫,陵安王府便空置下来了。
有了权利,萧璟也并非蠢笨无能的人,昔日曾伤害他的人都被他警告了一番,听还好,若是不听,他也不介意手上沾上一些鲜血。
深夜,殿外响起了滴滴答答的雨声,萧璟停下了手中的笔,披上外袍来到殿外,看着天地间濛濛的雨雾,他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有些悲凉。
突然想回陵安王府看看。
萧璟穿上了蓑衣,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一个人趁着夜色离开皇宫,一闪身,进入了陵安王府中的一个院落。
院子一角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树下有一张藤椅,萧璟不知道为何会来到这里,他只是觉得眼前的一幕有些熟悉。
眼前忽然出现了幻像,一名红衣女子在细雨中翩然起舞,忽的扑向他,
“此舞名为别离,殿下,你一定要记得。”
幻像登时破散,萧璟察觉到脸颊微湿,他伸手抹了抹,竟发现自己不知为何流出了眼泪。
或许是眼中进了雨水。
萧璟又看了一眼梧桐树,他静静转身,推开推开院子的木门走了出去,门复关上,只留满庭的沉寂。
(注:太白,即金星,金主兵器,主兵战,主杀伐,太白昼见惑惊天意味刀兵四起,人民流亡,着皇权更迭,甚至是改朝换代,来源出自百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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