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想起自己上次来这里还是因为那个事端。他踩着旧居民楼的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却感觉自己正一点点下降,降到地平面之下,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天台破旧的木门敞开着,纱一样的夜风吹进楼道,浓墨重彩的夜和欢声笑语都在那扇门外。
他站到门框里,夜色中,韩信朝他招手,昭君一以贯之的微笑不甚明晰,一个小小的身影扑过来喊“李叔叔”。
天台上,他们几个人围着这么小的一方桌子而坐,韩信问起他出差怎么样,他随口说起一些细节。昭君递来一杯茶,他很利索地说,谢谢。
他们聊到选家具,韩信和李白聊品牌和款式,昭君全然不懂,似乎也不打算为此操心,韩信问起时,她只说,你决定就好。
李白跟韩信的说笑行云流水,心思有一半是漂浮的。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驻在自己身上,那目光仿佛是有重量的,他那一半不在线的心思用来承接她每个反应对自己的波及。
梦梦在天台上玩滑板,滑轮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发出嗤嗤的声响。今晚的浓云把月亮遮住了,当话说累了时,三个成年人的轮廓在夜景里构成一幅复杂的剪影,微风摇撼,剪影晃动。
韩信起身接电话,他的声音远离小木桌,到更浓更远的夜里。李白像个窒息很久的人,长长地换了次气。昭君低头看手机,屏幕光映在她脸上,那张脸呈现一种白璧无瑕的朦胧,放松的眼睑构成柔和的线条。
“抱歉,律所有点事。”
“好。”
李白局促地收回视线。韩信俯身亲吻了昭君的额角,向三人道别。
连绵的剪影失去了三分之一,夜重回寂静。
这段时间的内心挣扎让李白筋疲力尽,他内心的那团火大致扑灭了,但死灰还没有凉透,或许余温中尚有火星。比如此刻,坐在她身边,他对这安宁的场景感到满足。他希望就这样顺其自然地凉下去。
“琴弦我收到了,谢谢。”她先开口了。
“不客气。”他想,不知有没有机会听到昭君弹琵琶,也许在她弹之前,他就离开这座城市了,“如果离婚了,你和重言……会结婚吧?”
昭君沉默了一阵,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问道:“韩信告诉过你我跟那个人的事吗?”
“没有。”李白的确很想知道她是怎么和那个人结婚的,他想起对黑皮鞋男人的一瞥,以他对同类的认知,他难以相信那个人曾拥有过昭君。
像是心有灵犀,又像是看穿了他,昭君竟然主动打开这个秘密:“很好奇吧?我当初怎么跟那种人在一起的。”
李白默认。
“我们家好几个孩子,我排中间,家里情况不好,父亲又有病在身,是母亲辛苦工作养活我们。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开始做兼职了。我和重言认识的时候,我在餐厅当帮工——你知道的吧?”
“知道,他说过。”李白心里隐约勾勒出了答案的轮廓,但仍旧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高中的时候,有亲戚跟我妈说,如果我早点结婚,家里负担就能小一点,意思是让我妈催我高中毕业就找个人嫁了,还到处给我介绍相亲。”
“那么你?”
“不,我成绩很好,我妈顶着压力放我读大学去了。”说到此处,她的语气里有幽微的情愫,“但是,我读大二的时候,我爸肝病恶化,我妈也累垮了,家里缺人缺钱,我妈求我回去,所以我休学了。”
她平静地娓娓道来,李白却心痛无比,那样突如其来又无可奈何,不等人细品痛苦就突然崩塌的命运,他甚至听出昭君的平静里有种苦难过后的麻木。
“我回去后,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家人,每天忙得心力交瘁,过了两年,家里才好转了点,亲戚又开始催婚。有好些人我甚至都不认识,只看了我照片就要跟我求婚。
“那时刘元的父亲生意做得不错,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他是独子,父母很宠他,他决定非我不娶,他父母就拿出一大笔彩礼来跟我父母谈婚事。”
李白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
“你父母妥协了,是么?”他一阵愤慨,憎恨万恶的包办婚姻。
“对我父母而言,他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昭君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我其实没那么好摆布。”
“嗯?”
“追求我的时候,刘元会奔波几十里买我喜欢吃的东西,事无巨细地关心我的生活起居,跟戏弄我的人大打出手,他也不像别的男人满脑子只想把我骗上床。
“有一次他来找我,因为上班时上交了手机,我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而且那天我加班。他说只是想见我一面,他那时在隔壁市上班,因为想我,大老远跑回来,在雨里等了三个多钟头,就为了抱我一下,抱完他就回去了。”
李白有点哑口:“就这样吗?就因为他对你好?”他竭力克制那股上涨的嫉妒。
“我很讨厌他父母越过我直接跟我父母谈彩礼的事,追求我的人里,对我好的男人也很多,所以我对刘元没有特别的好感。
“家里人开始着急,逐渐从催婚变成逼婚,那天晚上,一大群长辈齐聚到庭院里数落我,我把自己关进卧室里,他们就提高嗓门,故意要我听到,无非是骂我太高傲,不识好歹。
“刘元来找我,我不开门,他就在窗台边守着我,我一言不发,他也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突然念起诗来。”
李白愣住。
“是不是没想到他居然会念诗?”她微笑着说,那笑有点嘲讽,“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李白失笑:“只不过是高中都会背的诗。”掩盖不住的不屑。
“我很惊讶,那首诗简直是我处境的写照。”
一阵气血涌上李白的大脑,呼吸也急促起来,他似乎听到自己牙齿在打颤:“所以说,你……”
“我爱过他。”
他彻底坐不住了,倏地站起。他走到围栏边把背影留给她,如此才能不把起伏激烈的胸口使她看见。
就这样吗?就这么简单吗?轻易得简直荒谬!如果只是包办婚姻、只是身不由己,他不会如此不甘。
只不过是对她好,他对她可以更好;只不过是高中学的一首必备的诗,他会背的诗更多!他痛得呼吸都难以为继。为什么不是自己先遇见她?
他整个人失控了,呼吸、心境、感情,一切都混乱起来。
他想起有一次跟朋友旅游,计划是会路过南郡的,但因为临时改了路线,他发疯地想,如果那时他去了南郡会怎么样?是不是就能早点遇见她?她就不会爱上那个人?
自己的异常一定被她尽收眼底。她为什么毫无反应?她到底怎么想?
他回过身来看,她正抱着女儿亲昵,仿若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个天台上,有一个人痛苦得快要扭曲。
他爱得混乱了,甚至有点恨。像一个溺水的人看一无所知的岸边人。
她让女儿帮她一起收拾小桌子,梦梦端着空盘子下楼去,他克制不住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昭君怔住,却没有惊慌。
爱我吧,我比他值得。他想说什么,又如鲠在喉。他感谢夜色之深,够把他俩埋藏起来。
一阵狂风把他心里的灰烬吹开,火星又变成熊熊燃烧的烈焰,火势瞬间燎原,蔓延得无法挽回。他知道自己没有逃生的机会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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