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丞抱着胳膊,腿伸得老长,有点儿不太愉快。
之前场上打着球的几位,水平不怎么样,如果他穿的是球鞋,跟潘智上去二对五估计问题都不大,但看他们打球还(挺tǐng)有意思,有种会当凌绝顶的优越感。
现在顾飞跟他俩朋友一上场,整个气氛都变了。
因为顾飞的球打得……非常好。这要放他们原来学校,绝对是市里高中联赛时享受众多妹子尖叫的那种,跟他一块儿上场的不是好鸟组合之“是鸟”的水平也很不错,一改瘫坐在杂货店椅子上的流氓范儿,配合打得相当漂亮,弄得跟他们一边儿的那俩都有点儿多余了。
于是这样的球对于蒋丞来说,看着就不那么有优越感了。
他对顾飞没有什么特别的厌恶,但绝对也没什么好感,这种时候心里一边儿觉得嘿这((逼bī)bī)打得不错,一边儿强行纠正,不错个(屁pì)啊也就是个耍帅的花架子……
“这人打球不错啊,”潘智一点儿也没灵犀地说,“你怎么认识的?”
“搁原来我们队里也就普通。”蒋丞说。
“哟,你篮球队的?”没等潘智说话,旁边的李炎开口了,语气里带着挑衅,“要不让对面的换一个下来,你上?”
蒋丞扭头看了他一眼:“不。”
“不?”李炎愣了愣,大概以为他会欣然应战,没想到会是拒绝,“为什么?”
“你猜。”蒋丞站了起来,往体育馆门口走过去。
潘智一伸懒腰跟了过来,扔下了几个迷茫的人。
“你这无名火烧的,”出了体育馆之后潘智缩了缩脖子,“跟那小子有仇?”
“我刚来第三天。”蒋丞说。
“也是,时间太短,还来不及跟谁结梁子呢,”潘智叹了口气,“反正你现在看谁谁不顺眼。”
“你还成。”蒋丞看了他一眼。
潘智笑了起来:“哎,真的,那人怎么认识的?高二的?”
“……邻居。”蒋丞说。
“跟你一个楼?”潘智问。
“旁边那条街。”蒋丞简单地回答。
“啊。”潘智应了一声。
其实他感觉潘智对这个概念可能一下反应不过来,他们都是在封闭小区里长大的,邻居就两种,一栋楼的,一个小区的,前一种点头之交,后一种扫一眼之交。
旁边那条街,这样的邻居他们都没太接触过。
蒋丞轻轻叹了口气,有种他是其实是来参加变形记的错觉。
“有没有山,去看雪。”潘智一拍巴掌。
“这么冷的天儿爬山?不怕把你脑子冻上么,本来就不太能转得动,”蒋丞说,“没见过雪啊?”
“比我们那儿雪大啊,”潘智胳膊搭到他肩上,“丞儿,哥带你去透透气,不就换了个地儿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换了对儿父母么,有什么……这个是有点儿大,我想想怎么说……”
“行吧,去爬山,”蒋丞被他逗乐了,挥了一下胳膊,“去他妈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打完一场球,顾飞觉得(身shēn)上暖烘烘的,这两天老睡不醒的感觉总算是消失了,他穿上外(套tào),回头看了看场上几个眼神里因为他终于决定走了而充满喜悦的人:“谢了。”
“不打了?”有人大概出于习惯(性xìng)地问了一句。
“要不再来一场?”顾飞说。
几个人都不出声了,一脸尴尬。
顾飞笑了起来,一拉拉链:“走。”
走出了体育场之后,刘帆蹦了两下:“没劲,我都说去体育中心租个场子打了,你非得上你们学校来。”
“你想要多有劲。”顾飞说。
“跟高中生打球有个(屁pì)意思。”刘帆说。
“你离高中生也就两年距离。”李炎斜了他一眼。
顾飞竖了中指伸到刘帆眼前:“一对一你赢得了我,这话你随便说。”
几个人都乐了。
“((操cāo)cāo),”刘帆拍开他的手,“吃点儿东西去,饿了。”
“我不去了,”顾飞看了看手机,“我回家。”
“回店里?”李炎问,“今天你妈不是在店里么?”
“我带二淼去体检,之前去拿了单子,约了今天去,”顾飞说,“她去趟医院要哄半天,费时间。”
“晚上我们过去玩会儿。”刘帆说。
“再说吧,”顾飞掏出车钥匙,“我走了啊。”
“你不是一向说走就走的么,”李炎说,“今儿这么(热rè)(情qíng)都不习惯了。”
“你就是欠的。”顾飞转(身shēn)走了。
(日rì)子没劲,就过得特别慢,但凡有那么一点儿劲,就哗哗的跟瀑布似的拦不住。
潘智带来的那点儿放松和愉悦很快就滑过去了。
“你那堆吃的真不拿了?”蒋丞站在候车大厅里看着滚动的信息。
“我说拿,你现在回酒店给我送过来么?”潘智说。
“别当真,我就是没话找话说一句。”蒋丞看了看他。
“那些吃的就是带过来给你吃的,怕你一时半会找不着地儿买,”潘智叹了口气,“说吧,五一是你回去,还是我再过来?”
“我不回去,”蒋丞说,“我说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瞎倔什么呢也不知道你,”潘智说,“那我过来,到时带班上那帮((逼bī)bī)一块儿过来玩玩,怎么样?”
“到时再说吧,”蒋丞靠到墙边,“本来也谈不上有多熟,几个月不见,谁也未必还愿意过来了,这儿也不是什么旅游景点。”
“嗯,那到时再商量。”潘智点点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直坐着的潘智突然站了起来,跟蒋丞面对对地瞪着眼。
“干嘛!”蒋丞被他吓了一跳,指了指他,“别上嘴啊!我抽你。”
“拥抱一下。”潘智张开胳膊。
“((操cāo)cāo)。”蒋丞有点儿无语,张开胳膊跟他抱了抱。
“别忘了我,”潘智说,“我说真的。”
蒋丞轻轻叹了口气:“五一来看我,我就不忘。”
潘智笑了起来:“好。”
在开学前的这几天里,李保国一共做了一顿饭,其余所有吃饭时间他都不在家里。
蒋丞一开始还想试着自己煮点儿面条,进了厨房看到一堆乱七八糟扔着的锅碗瓢盆和糊着一层油泥的各种调料瓶子,顿时什么心(情qíng)都没有了。
这几天他把点餐软件里方圆一公里之内看名字有兴趣的店吃了个遍,终于吃到了开学。
头一天他的新班主任打了电话过来,蒋丞有点儿意外。
“你爸爸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班主任说。
这倒是不太意外了,耳朵不好,还总在牌桌上,蒋丞从李保国打牌的那家楼下经过几次,每次都是在楼下就能听到上面的喧闹声。
班主任姓徐,听声音是个大叔,(挺tǐng)(热rè)(情qíng),让蒋丞面对新环境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一些。
去学校报到那天一早就开始下雪,的确就像潘智说的,以前看不到这么大的雪。
还(挺tǐng)爽的。
进校门的时候他留意了一下四周的学生,感觉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同样都是高中生,同样都是很多不认识的脸,陌生感却格外地强烈。
他还特地留意了一下有没有顾飞的脸,没看到。
“蒋丞,名字不错,”班主任徐大叔果然是个大叔,似乎还是个早上喝了酒的大叔,“我姓徐,叫徐林,你的班主任,我教你们语文,班上的同学都叫我老徐,徐总。”
“老徐……总。”蒋丞很规矩地冲他微微弯了弯腰,感觉这称呼怎么叫都有点儿不对劲。
“我们先聊聊,一会儿早读完了第一节是语文课,我带你过去,”老徐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蒋丞坐下了。
“高二了转学的还真是不多,”老徐笑笑,“特别是转来我们这里……我看了一下你之前的成绩单,你成绩很好啊。”
“还行吧。”蒋丞说。
“不是还行,是很好,别谦虚,”老徐笑了起来,笑完了又叹了口气,很小声地说,“转我们这儿来有点儿可惜了。”
蒋丞没出声,看着老徐。
这话他以前的班主任说过,可惜了,那边师资生源和教学质量都不行……可老徐也这么说,蒋丞还(挺tǐng)意外的。
“我看你理科成绩比文科成绩要好,”老徐说,“怎么选了文科班呢?”
蒋丞感觉这个问题不是太好回答,因为老爸老妈都希望他选理科,这种中二感爆棚的答案他说不出口,虽然这种事儿他都已经干出来了,但说出来还是觉得自己是个闪闪发光的七彩*。
犹豫了半天他才说了一句:“我喜欢我们班主任,他带文科班。”
“这样啊,”老徐愣了愣,“那希望你也能喜欢我,现在想再转去理科班有点麻烦。”
“哦。”蒋丞看着他的脸。
老徐跟他对视了一会儿之后笑了起来,他跟着也乐了半天,这班主任还(挺tǐng)有意思。
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过之后,老徐拿了个文件包往胳膊下面一夹,又摸了个u盘放到兜里:“来吧,我带你去班上。”
“嗯。”蒋丞把书包甩到肩上,跟着他走出了办公室。
听老徐的意思,四中这个学校不怎么样,但是校园还算(挺tǐng)大的,就是教学楼的布局有点儿别致。别的班都按年级分,就二三年级的文科班被拎出来搁在了一个三层旧楼里,以楼梯中间为分界,左边二年级,右边三年级。
蒋丞觉得自己都快要成为宿命论的粉丝了,连转个学都能被安排在破楼里,地板居然都还是木板的,古老的磨得本色都看不出来的地板让人总担心跺两脚就能从三楼直接摔到一楼。
“这楼是个老楼,”老徐给他介绍了一下,“别小看它老,设计特别科学,老师在这边的教室里上课不用麦,也不用提高声音,后排的同学也能听得很清楚。”
“哦。”蒋丞点了点头。
“咱们班在三楼,”老徐继续说,“登高望不了多远,望((操cāo)cāo)场还是有视野的。”
“嗯。”蒋丞继续点头。
“我们学校呢……”老徐边走边说着,转过楼梯拐角往上看了一眼突然低声喊了一声,“顾飞!你又迟到!”
这名字让蒋丞眉毛没忍住挑了一下,跟着抬头看了一眼,一个正在前面慢吞吞上楼的人转过了头,嘴里还叼着一袋牛(奶nǎi)。、
虽然背光,蒋丞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的确是顾飞,不是同名同姓。
“徐总早。”顾飞叼着牛(奶nǎi)含糊不清地说,往蒋丞脸上扫了一眼,大概跟蒋丞一样,他对这种见面已经吃惊不起来了。
“迟到了还晃,你怎么不爬上去!”老徐指了指他,“刚开学就这么懒散!”
顾飞没说话,转(身shēn)几步跨上楼梯消失在三楼的走廊上。
这个四中的确跟自己以前的学校没法比,这会儿上课铃都响了,老师也都进了教室,走廊上还有很多学生完全没有进教室的意思,靠在栏杆上聊天儿。
二年级这半边懒懒散散一片,蒋丞回头往三年级那半边儿看过去,也一个鸟样。他又留意看了一下,没看到刚上来的顾飞。
老徐进了靠楼梯这个教室,蒋丞跟在后头往门框上看了看,有个牌子写着,高二(8)。
8,还成,总算有让他顺气儿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一个8能让他从哪儿发财。
8班外面的走廊上也站着不少人,看到老徐进教室了都没动,看到了蒋丞也进了教室,他们大概才因为要围观而进来了。
老徐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直安静不下来的几十个人,似乎很有耐心地要等所有人静下来。
在这个过程中,蒋丞就一直站在讲台边儿上,接受着各种目光和小声议论。
他感觉(挺tǐng)别扭,虽然如果有人盯着他看,他一般都会回盯着,“你瞅啥”对他没有任何威慑力。但现在一个班几十个人全都盯着他,他就有些茫然了,目标太多就会失去目标,所有的脸都连成了一片。
烦躁之神在(身shēn)体里扭动着,他压着火看了一眼老徐,老徐还是一脸宁静地看着无法宁静下来的几十个人。
他突然觉得对这个班主任的判断有些失误,他不是和蔼,他应该是对学生根本就没有震慑力的那种老好人。
又过了一会儿,这种状态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在爆发边缘苦苦挣扎的蒋丞实在忍不住了,问了一句:“是要等他们全没声儿了吗?”
老徐转过头看着他。
而与此同时,本来一直嗡嗡着如同魔音入耳的几十个人突然全都安静下了。
蒋丞的火一旦上来,就有些难以控制,他一般都在火上来之前试着控制一下,控制不住就他妈(爱ài)谁谁了。
现在被搁这儿像二傻子一样站了起码三分钟,被几十个人盯着议论纷纷,对于他来说,简直是拿了包炸药在两腿之间引爆。
蛋都爆了,这世界没有我。
“好,我来介绍……”老徐笑着拍了拍巴掌。
“蒋丞,转学来的,”蒋丞沉着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能坐着了吗?”
老徐愣了愣。
教室里有人吹了声口哨,顿时一片喊声又起来了,夹杂着几声大点儿的:“(挺tǐng)牛((逼bī)bī)啊!”
“那你坐着吧,你就坐在……”老徐往后排看了过去,“就那儿,顾飞你举一下手。”
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一个个脑袋跟击鼓传花似地都往后转了过去,蒋丞的目光跟着一路往后。
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正把脚踩在桌斗边儿上,嘴里还咬着半根油条的顾飞。
蒋丞突然感觉(身shēn)体里有一种力量在呐喊,鼓励他应该去写一本小说,叫《(套tào)路之王——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巧合都属于我》。
顾飞很敷衍地抬了一下手。
蒋丞以前在学校也坐后排,每周全班的座位会轮换一次,以保证大家都能坐到前排来,不过每次他都又自己换回最后排。
他喜欢后排,安静,不被打扰,睡个觉溜个后门出去都很容易。
但现在这个后排,却坐得让他不怎么舒服。
桌椅都乱七八槽地没对齐,位置也小,后背差不要顶到了墙,而且没有一个人是安静的。
聊天儿的,玩手机的,还有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吃油条的。
蒋丞有些无语,虽然他以前在学校除了成绩,没一样能让老师舒服的,但毕竟也是待在一个能跟重点高中拼升学率和重点率的学校,就这种上课跟茶话会一样的氛围,他还真没体会过。
他拿出书,翻开准备听听老徐讲课的时候都感觉自己在旁边这些人眼里会像个神经病。
顾飞倒是没跟人聊天,也没睡觉,只是一低头拿了耳塞塞到耳朵里,开始听音乐。
前桌的一个男生开始往后拱桌子,拱一下就侧过脸叫一声:“大飞。”
桌子晃一下。
“大飞。”
桌子晃一下。
“哎大飞。”
桌子晃一下。
“大飞?”
蒋丞盯着书上的字,在一巴掌拍这人脑袋上和一本书砸这人脑袋上做着选择题,最后他伸手一把拽下了顾飞耳朵里的塞子。
顾飞看了他一眼,他盯着顾飞没说话。
“大飞,哎,大飞。”前面的人又拱了一下桌子。
“嗯。”顾飞应了一声,还是看着蒋丞。
蒋丞也无所谓地跟他对视着。
“你相机借我用一下呗,明天还你。”前面的人说。
“不借。”顾飞转开了脸。
“((操cāo)cāo),别抠门儿啊,我就随便拍两张。”那人说。
“滚。”顾飞简单地说完,又戴上了耳机继续听音乐。
“就用一晚上,”那人又拱了一下桌子,“明天一早就还你。”
桌子晃了一下。
“我((操cāo)cāo),大飞,大飞……”那人继续拱桌子。
蒋丞实在不明白这事儿为什么非得上课的时候说,为什么非得拱着桌子说,为什么在被拒绝了还这么执着,也不明白顾飞为什么不愿意借个相机,为什么态度这么叼,为什么能忍受桌子犯癫痫。
他抬腿狠狠地对着前面那人的椅子踹了一脚。
动静(挺tǐng)大,哐的一声。
那人被蹬得猛地往前撞在了桌子上。
“((操cāo)cāo)?”那人猛地回过头。
四周的学生也全都盯了过来。
“请你别撞桌子,”蒋丞看着他,语气平和地说,“谢谢。”
那人大概还没有回过神,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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