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暗幽闭的房间,水汽氤氲,香云缭绕,仿若虚渺幻惑的仙境。
房间的南面开了个小窗,如纱的月光透进来,穿过层层雾气,伸进屋内,映出沐浴女子素净姣好的面容。
窗外一片云悠悠飘来,移至月下,遮挡了它令人心醉的清辉。
“哗啦”一声,女子从水中站起。
遮星蔽月的云终于移开,月光重又倾泻于大地。它冒冒失失闯进女子的房间,忍不住窥视她美丽白皙的胴体,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它大为惊恐。
女子本该无瑕如玉的身体上,竟分布了数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它们新旧交叠,状若枯枝,因未得到及时清洗,结成可怖的痂块,在惨白的月光下,鲜红瘀紫,触目惊心。
红冰抬起疲惫的眼,走出浴池。她受了伤,走路时有些踉跄,表情却淡漠而隐忍,像一头倔强的斑羚。
披好一袭青衫,她回头看满池的血水,低低吩咐道:“烟晚,清理干净。”
“是。”
一名素衣少女入了来,柔柔施一礼,披散的长发瀑布般自肩头滑落。
红冰握起她雪白的发,随口道:“束起来吧。”
“是。”少女眼波流转,月光落在其中,染上莫名的炽热。
春夜清寒,庭院寂静,青台庄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红冰踏过一路虫鸣,步入灯火通明的庄主阁。庄主青焕慵懒地斜靠在椅子上,闭目静养。
“庄主。”红冰在距离他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这是他的底线,再近一步,他会毫不犹豫拔剑刺出,一招毙命,好几个对他忠心不二的属下就是这样不明不白丧命的。
年轻的庄主闻声,半睁着眼,淡淡道:“你来了。”
“是,不知庄主有何吩咐?”
话音未落,只听“刷”一声,一道白影飞来。红冰无暇思考,快速出手,在颈前夹住了它。
是被揉成团的白纸。展开,上面空无一字。
女子却笑了。尽管仍是面无表情,但青焕知道她笑了,因为只有在面对艰巨的任务时,她才会露出的如此热烈而冷酷的隐笑。
像冻结的火焰,像燃烧的寒冰。
清露般的眼里升腾起嗜血的快意。
“明早就上路。”
红冰的手蓦地收紧,刚舒展开身子的纸被捏得发出清脆的呻吟。
青焕挑起左眉,锐利的目光射向她:“缓几天也不碍事。”
“小伤而已。”
庄主邪邪一笑,欣赏之情溢于言表:“如此,我便放心了。”
红冰微微一颤。在那笑容里,隐藏了一种令她不安的东西,让她一度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走出庄主阁了。
2、
此去又是一场血雨腥风。刀光剑影间,唯见女子,笑若冰莲,浴血摇曳。
新伤覆上旧伤。
她的身体像被岁月风化的古城,遍布历史痕迹仍傲然挺立。
“冰小姐,方才庄主送来药,吩咐我帮你洗净身子。”
烟晚捧着个葫芦状的小瓶,长发松松绾起,颔首低眉,细细看去,竟有妩媚之态。
“不用。”红冰冷冷回绝。
侍女目光一沉,面上似有哀伤,她咬牙劝道:“可是小姐,难得庄主亲自来送……”
寒光一掠而过,生生截断她未说完的话。“叮!”手中精巧的玉葫芦裂成两半,细沙般的药粉铺满手心,凉凉的,刺刺的。
“出去。”红冰收起长剑,隐隐透出不耐烦。
烟晚剧烈地颤抖,泪眼盈盈地望向冷傲的女子,欲言又止。
“是。”
深深行一礼,侍女缓步离开,眼神涣散。
红冰隐隐感到不对劲,又说不出为什么,便不去在意。
平和的早晨,如掩盖了无数暗涌急流的海面,在朝阳辉映下粼粼泛光。像是积蓄了很久,终于一个海浪翻涌上来,打破了压抑着的平静。
庄主阁紧闭的大门被凌厉的剑气粗暴地撞开,惊起一群休憩于楼角的鸟雀。
“青焕,你——!”女子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却在踏进阁门的瞬间戛然而止。
阁中站着另一人,一位白衣男子,正讶然望向中途闯入的他,澄澈的眼睛天然不似世俗之物。
红冰只得压住怒意,退到一旁。
“你来了,正好。”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青焕微微笑道,声调却毫无起伏,听不出任何感情。
红冰不满的目光扫过他,然后厌恶似地转向阁中一隅。
“看来你已经得到消息了呢,怎么,你在悲伤、气愤吗?”
青焕突然哈哈大笑,笑天下一切他认定的懦弱行为。
白衣男子不禁后移一步,像只受惊的白鹿。
庄主阴冷地笑望女子:“换作是你,你会对俘虏自己的人俯首称臣吗,会为那个人效忠的人出生入死吗?你以为留他们一命,他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为你赴汤蹈火了吗?太天真了,阿冰,你太天真了!”
红冰面色煞白。
青焕目光软下来,无比遗憾地说:“为什么你偏偏、偏偏这样心软?”
心软?红冰震惊。她……是心软吗?
当然。如果不心软,她就不会在解决对手之前劝他归降,如果不心软,她就不会每每在击中对方要害之前故意把剑偏离三分,如果不心软,她就不会把俘虏们带回青台庄,如果不心软,她的身上也不会出现那些骇人的伤疤了。
但,倘若她真是一个不合格的杀手,那么在执行任务时胸腔的鼓动是什么?对方终于喷血倒地时升腾的快意又是什么?
嗜血而不嗜杀吗?
寒意如流冰,凝结了她的每一寸肌肤。她是浴血的雪莲。
“属下告退。”
红冰此时像一匹被驯服的野马,再不敢对主人耍性使烈。
“慢着,”青焕苍白的手指轻轻一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以后,他是你的了。”
3、
吉羽阁位于庄主阁西北面,原是青焕手下最厉害的六名杀手的住处,与庄主阁隔一带树丛。平日庄主阁常有人来往,尚存一丝喧嚷,吉羽阁却是宁静幽闭,令人窒息,仿若沉在湖底。
不久前,六大杀手中的三人联合叛变失败,被废去武功,毒瞎双目,丢弃在荒山野岭自生自灭,另两人因触忌误入庄主身侧五步之内而惨死庄主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吉羽阁就只剩了红冰和侍女烟晚。
烟晚是红冰在一次刺杀行动中无意救下的,本以为庄主不会同意将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留在庄内,不想他的目光在烟晚身上停了一阵,挥手道:“行,就给你们做个伴吧。”
然而到底是念着她的恩,少女对红冰格外亲近,不管她如何冷落自己,都事事替她着想,处处对她关心,由是成了她的专属侍女。
去往吉羽阁的短短路程里,红冰始终沉着脸,倒是初来乍到的男子不时在身后发出阵阵惊叹,毫无拘谨之感。
“你住的地方好漂亮呀!”
“这是什么?样子好奇怪。”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幽雅别致的庭院呢!”……
男子叽叽喳喳个不停,红冰全当野猫叫唤。她不明白,庄主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看上去连蚂蚁都不敢踩的男子交与她,难道是想让她把他培养成真正的杀手吗?
“以后他和明晨同你一起行动,你杀不了的人交给他们。明晨爱独处,这个,你就带去吉羽阁吧。”青焕云淡风轻地作了安排。
那个时候,白衣男子似乎探询地看了她一眼,但红冰不敢回望他。男子的目光太过清澈,让她觉得即使是被注视,也会玷污了那双清灵的眼睛。
倒映在他眼底的不应该是杀戮与惨酷交织的世界。
烟晚站在阁外,远远望见红冰和她身后神采奕奕的白衣男子,发了一阵子愣,直到他们出了庭院,才上前迎接。
“冰小姐,您回来了。”烟晚微微欠身,束起的长发宛若粉雪,反射出刺目的阳光。随后她抬头,疑惑道:“这位是……?”
“我叫易霜!”
不等红冰回答,男子就笑眯眯地自报了家门。他歪着脑袋,似乎被烟晚的一头白发吸引,想说什么,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对方,“嗯”、“啊”、“那个”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红冰忽然问:“满二十了吗?”
“啊?哦,嗯,今年二十一了。”
“她比你小,唤烟晚便是。”
易霜感激地点头一笑,转而问静立一旁的侍女:“烟晚,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呀?”
烟晚脸色不由一变。红冰目光闪了闪,道:“烟晚,你进去给他收拾下屋子,就西面那间。”
“是。”如得了赦令一般,烟晚飞快地进屋了。
“烟晚是我救下的,原先一直侍奉河湟庄的少主。那少主受尽千般宠爱,顽劣放肆惯了,根本不把下人当人看。烟晚曾被他当作新制毒药的试验品,虽然体内毒已除尽,但青丝成了白发,再也恢复不来了。”
易霜甚是乖巧,听闻了烟晚的悲惨过去后,他就常常帮忙打扫屋子,修枝剪叶,烧饭做菜,随她忙上忙下,待她如亲妹妹。烟晚却并不领情,冷冷淡淡,恭恭敬敬,刻意与他保持距离。
有了易霜和明晨,红冰少了好些不必要的伤。明晨出手极快,杀人于无形,他和弟弟小朝是青焕新寻得的高手,若两人同时出动,恐怕红冰也只需站在一旁观战。易霜剑法独特,亦刚亦柔,但他只对威胁自己的人出手,偶尔接下红冰来不及应付的袭击。
二十一岁的男子,纵然明晓江湖险恶,仍是未泯恻隐之心。易霜像一片明净的阳光,从紧闭的窗缝儿钻入,向静默于黑暗中的她,宣告了光的存在。
4、
“易霜曾是无觅城的人?”红冰不曾料到无觅城居然有人幸免于难。
青焕擦拭着他的剑,算是默认。那柄剑是青台庄历代庄主的传剑,剑身尖长,性软,却削铁如泥,能轻易割断一个成年男子的喉咙。
“他为什么会来青台庄?”她耐着性子继续问。
青焕扔下擦布,仔细端详手中锃亮的剑,满意地起身面向女子,猛然挥一剑,剑气震裂了地面,无数石块碎砾四溅,飞向两边。
红冰不躲也不闪。剑气掠过她,带起衣袂翻飞。右侧绾发的饰物被切碎,头发在空中乱舞,不久悠然垂落。
青焕收剑入鞘,随手将它搁在桌上。
“为了报恩。”
红冰踢开脚边的碎石:“报恩?”
“无觅城为非花宫所灭,非花宫为青台庄六大杀手所灭,作为无觅城幸存的少主,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少主?”红冰冷笑一声,笑里隐隐有捉弄人的意味,“就算无觅城未遭灭顶之灾,他也坐不稳城主之位。”
青焕意味深长地笑了:“是啊,和你一样的人,怎么可能掌管得好一大帮派?”
红冰眼神一凛:“不要把他和我相提并论!”
空气瞬间凝结,两人瞪眼对峙。一直以来,青台庄六大杀手中敢顶撞庄主的,就只有红冰,青焕似乎也对她相当忍让,缘由无人知晓。
值此之际,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庄主,对不起,我到迟了!”
易霜如白鹿一跃而入,白衣飘飘,宛若片片缠绕于白鹿周围的云絮。他轻盈落地,抱歉地挠挠后脑勺,望见红冰,惊喜地叫道:“阿冰!原来你在这里啊,我找了你好久!”他又瞧了瞧她,不禁喜形于色,没头没脑地嘀咕了一句:“正好。”
青焕坐回椅上,抿一口茶,问:“事情办完了?”
“是。”易霜从怀里取出一把短剑和一只玉蝴蝶,系好它们,抛到他脚下。
青焕斜睨一眼,得意地笑了。
“好,好!”他玩味地看向两人,嘴角古怪地上扬,“下个任务,就你们俩去吧。”
5、、
青台庄在江湖上名声一直不大,前几任庄主虽苦心经营,稳步发展,但仍然毫无起色。新任庄主青焕当然希望青台庄能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他要各路高手归为旗下,继而统一武林。为此,青台庄需要敛聚民心。
红冰和易霜的下一个任务是劫取贪官的私银,送还给当地百姓。本是轻松的任务,但此次受雇护送银车的是附近势力较大的回颜庄中排名靠前的四名护法,劫银的行动无异于向回颜庄宣战。这么一来,青台庄既顺从了民意,又得以与回颜庄一决高下,一举两得了。
可是单凭她和易霜,办得到吗?
“阿冰……”
“阿冰!”
直到易霜奔至身前挡住去路,埋头沉思的人才抬头,不解又不满地问:“怎么了?”
“喊你几声都不应……”
男子委屈的样子触动了红冰,她只觉胸口有什么倏地收紧,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红冰莫名地烦躁起来:“没事别挡路!”
“有事,有事!”易霜忙不迭点头,手忙脚乱地摸起自己的衣袋。
“咦,哪儿去了?”换个地方掏掏,没有,再找找。终于,他如释重负地吐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递给红冰。后者接过它,捧着。
是枚精巧的发饰,一朵青玉雕成的莲安然绽放,青翠欲滴。
“……路过一个小镇,觉得它与阿冰十分相衬,就买下了……”
红冰出神地注视手中素丽的发饰,它躺在那,像一只娇小的鸡雏。
“……阿冰就像莲花一样漂亮呢!”
易霜说完,等待对方可能表现出的稍纵即逝的喜悦。不想她的眼神渐渐冰冷,面色也苍白如纸。
“啪!”
红冰歪了手,发饰颓然落地,碎成几段,那朵玉莲更是支离破碎,黯然失色。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言罢,她飞步离开。
之后几天,他们极少说话。易霜日日闷在房里,想不通,为什么他的真诚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果。其实他早有和好之意,只是红冰对他刻意的忽略让刚提起的勇气又退缩了。
红冰也搞不懂自己在气什么。如果是以前,她早就把易霜送下黄泉了,免得见了闹心。
是了,正因为不能杀他,才如此焦躁吧。杀不了他,就堵不住他的嘴,堵不住他的嘴,耳边就会永远飘着他的声音,心里也会一直浮现他的面影。
“易公子最近怎么了?不笑不闹的,整日在房中叹气。”烟晚替红冰梳头时问。
“不理他。”
临近任务前,红冰来到易霜房前,敲敲虚掩的门,道:“你准备一下,我们马上出发。”
运银车途经一处山林,那里山高林深,人迹罕至,不时有盗贼出没。四大护法屏息凝神,愈加警惕,不放过任何疑异的动静。
红冰和易霜躬身藏于密林之中,微调气息,使之与大地相融。红冰注意到只有三名护法的衣衫被剑划了几道口子,想必劫银之人由他们应付,剩下的一人只须乘乱逃至安全之处等候便可。
她于是对易霜说:“我引开他们,你劫车。”没有看他。
“唔。”易霜含糊地应了一声,心里头怪不是滋味。偏过头,女子俏丽的身形在光影间摇摆,宛若一朵沉浮于湖面的莲,澄洁而独立。
易霜竟看得痴了,他恍恍惚惚伸出手,想抚一抚那柔软的发。可指尖刚触着它们,女子便眼神一利,登时如巨雕一般飞了出去。
果不其然,三位护法冲上来将她团团围住,一齐扑向她,只求在最短时间内结果对方!
红冰眼底涌起杀气和快意:“好罢,待我解决了你们,再去追他!”
易霜暗暗尾随了银车几里路,仍不见停,心想莫不是他只管把银两运至目的地,根本不等另几人?既然如此,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快速绕至护法前,自树上纵身跃下,抽出长剑,直劈对方。那人往后一仰,顺势一挥手,只听“叮”的一声,咄咄而来的剑被一件硬物击中,偏向一边,已扑了空。
易霜见状挥剑斩向不远处的巨岩,借冲击力凌空翻跃,稳稳落地。
护法紧张地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方才的交手,他已了解到男子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更何况那剑法刚柔兼济,变化多端,贸然出手只怕对自己不利。他甚至开始期待另外三人能在他倒下之前赶来。
但他们不能总这么耗下去。风向改变之时,二人飞身而起,再次剑刃相接!
6、
青焕见到独自回来的易霜有点惊讶。
“银车交给明晨了吧?”
易霜闷闷地点头。
“怎么,就你一个人?阿冰呢?”
闻言,易霜陡然变了脸色,他颤声问:“阿冰,她、她没回来吗?”
座上的男子危险地眯起眼,言语间不知不觉染上一丝严厉:“你是说,你不知道她在哪里?”
易霜浑身一抖,像一脚踏空,跌入山沟一样害怕起来。
“我去找她!”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他沿山林一路找下去,终于在红冰与三护法交手的地方找到了她。
女子单膝跪地,双目紧闭,右手握剑直插地上,借以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在她他身旁横七竖八倒着几个人,除了三护法,还有几具无名尸体,八成是闻声前来凑热闹的盗贼。他们并非一剑致命,而是因流血过多而亡。
易霜知道现在的她处于极度警惕的状态,拒绝任何人靠近。他站在危险范围之外,犹豫地唤道:“阿冰。”
红冰动了一下,散布于四周的凌厉剑气尽数消散。她张开眼,无比倦怠地看他,最终支持不住,向前倒去。
“阿冰!”他冲上去扶她。
红冰受了很重的伤,又保持一个姿势坚持了那么久,一松懈下来,整个人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提不上,只得瘫在易霜怀里,任他查看伤势。
但她忘了一个重要的事实,那是穿越往昔的伤痛,是她拼命掩饰不愿示人的伤痕。
易霜拨开她腹部的衣衫,倒吸一口冷气。
无数道纵横交错的伤口染了新血,张牙舞爪,无比狰狞,像吸血的蚂蝗粘在人身上不肯放开。他摇着头,噙着泪,边轻抚它们边问:“阿冰,你疼吗,你疼吗?”
有那么一刻,红冰真想杀了这个男子。
然而她只是凄然一笑,想起他说过的话,凄笑成了自嘲:“我啊……早就枯萎了。”
听出她话中的意味,易霜的泪水夺眶而出。
回到吉羽阁,易霜提出要为她疗伤,被拒绝了。
“你走吧。”她说,不去看他。
易霜替她止了血,安静地坐在一旁,眉头微皱,似乎在想些什么。
就这样守了她一夜。
第二天,易霜发现烟晚时不时用冷冷的眼光瞥他,甚至带了叫人不知所措的敌意。他想大概她是因为自己没能保护好红冰,为此而生气吧。
他于是更加热心地帮她生火,提水,端药,却丝毫不能减少她的怨恨和不满。他有些无奈,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暂时放弃了。
7、
易霜来到庄主阁,向青焕说明了情况。那位一向散漫的庄主听后不禁面露担忧之色:“看来回颜庄实力不容小觑。”
抬眼见他全无离开之意:“怎么,还有事?”
易霜上前一步:“不瞒庄主,属下此来为求一药。”
“药?”青焕忆起与红冰朝夕相处的那名侍女,嘴角勾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
“是,清瘀去痕之药。”
自从无意间见了红冰身上的伤,易霜像换了个人似的,不再整日没心没肺地笑,而是默默跟随在女子身后,沉敛了许多。
他非常清楚自己内心的变化——不是一味仰赖着她,而要作为一个男人给她依靠。
来到青台庄的那天他就被她吸引了,不是么?她的倔强和迷茫,从一开始就牢牢锁住了他的视线,让他不由自主地靠近,再靠近……
是夜,红冰刚刚洗去又一身血水,正准备歇息,却见易霜推门而入。
她淡淡瞥他一眼,放下剑:“怎么了?”
男子掏出一个葫芦状的小瓶,与当日烟晚捧与她的一摸一样。
“阿冰,药。”
红冰望过去,一下子沉了脸:“我的伤已经好了,还拿药来做什么?”
易霜并不退让,固执而肯定地说:“你的伤没好。”
“好了。”
“没有。”
“好了!”
“没有!”
红冰不再多说,抽剑直劈那扰人心神的葫芦瓶。易霜眼疾手快,收起小瓶往旁处小移一步,躲过了剑击,逼人的剑气震碎了桌上的茶具。
红冰蓄起另一轮攻击,易霜迅速上前,按住她的手,声音里带了哽咽:“阿冰,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想帮你,真的想帮你!”
师父说过,如果哪一天,你发现自己开始在意某个人,那么你只有两种选择:纵容他,任凭他的存在牵制你的行动,或是,杀了他,了无牵挂。
只要杀了他,就能变回从前了。只要……杀了他!
易霜依然用清澈无心机的眼睛凝望她,丝毫不知她此时的挣扎。
相持了一段时间,红冰手中的剑无力地垂到地上,发出沉重的叹息。
到底没法下手。
“庄主说这种药的粉末一接触伤口就会融进去,效果很好的。”
易霜无比高兴,一边细细在女子背上涂抹药粉一边说。红冰趴在床上,神情复杂。
月光洒在他的手上,染上一丝温热。
他涂得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处哪怕是极小的伤痕,仿佛它们是他深恶痛疾的恶人。然而当红冰翻过身子仰面躺着的时候,他的目光开始躲躲闪闪,动作也变得急促、敷衍,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行了,我自己来。”红冰起身,接过瓶子。
他慌忙退开一步,深深埋着头:“那……我先回去了……”说完落荒而逃。
红冰冷冷注视手中小巧的药瓶,突然将它紧紧捏住。再度摊开手掌,药瓶的碎末和白色清凉的药粉混为一体,像极了她此时杂乱的心绪。
猛一扬手,它们便作喷射状在空中散开,闪着清寒的光,如雪粒纷然而下。
8、
后来每当执行任务,易霜都更加小心地保护红冰。明晨见了阴森森地笑,易霜的心思已了然于心。
“易公子,很喜欢冰小姐呢。”烟晚为她更衣时忽然道。
红冰没有说话。
“那小姐呢,小姐也喜欢易公子吗?”烟晚轻咬下嘴唇,似乎正竭力隐忍着什么。
女子面冷如霜:“你活腻了吗?”
两天后,传来烟晚被青焕处死的消息。
红冰急忙赶往庄主阁,意外地发现青焕已在门口等候。她于五步之外站定,厉声质问:“为什么?她不过是个手无寸铁的姑娘,有什么理由竟将她置于死地?!”
他冷哼道:“她差点害死易霜,你说该不该杀?”
红冰顿觉手脚冰凉:“你、你说什么?”
“她在易霜的茶里下毒,被我发现了。”
“怎么可能,他们之间毫无过节……”
“哦?”青焕打断他,“果真如此吗?”
红冰好像抓住了什么,却是虚渺的映像,难以聚合,从指间流失了。
“易霜呢?”她问。
“他和明晨、小朝去了雁荡山。”
青焕顿了顿,问:“你……接受了他的药吧。”
红冰一愣。
庄主笑笑,用两指夹起茶杯,细细赏玩道:“烟晚和易霜都是从我这里取走的药,你却只接受后者,试问烟晚会做何感想?”
“她说是你送来的。”
“若不这么说,你会更不屑吧。毕竟她只是一个打理吉羽阁的侍女,你心情好的时候偶尔关心一下,心情不好就拿她撒气,不是吗?我不过除掉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你没必要为此与我斗气吧。”
红冰无法反驳。
没想到她的无心伤了烟晚,更没想到自己会在意起易霜。她已在无意之中来到光与影的边缘,只要再迈出一步,只要再一步……可是他真的能帮她摆脱阴影么?这样伤痕累累的她。
“我要去玄雪山。”
青焕放下茶杯,古怪地看她:“去那阴曹地府做什么?”
红冰侧过身,阁外清风拂过,阳光扑簌簌落了一地。
“最近我太倚赖这片阳光了,想到黑暗里呆几天。”
9、
玄雪山是青台庄惩罚无能之人和不忠之人的地方。从山麓森林至山腰灌丛,每一处都布满了机关和致命的陷阱。山顶虽未布置这些,但终年覆盖深厚的冰雪,还有野兽出没,凶险至极。受罚之人只需采得生长在山顶的珍贵藓类交给庄主,就可免除死罪。但至今为止,进去的人还没有一个活着出来过。
红冰试图在玄雪山抵挡阳光的入侵,守住她的一方黑暗。黑暗不需要被照亮,黑暗不允许动摇。
然而没过几天,明晨就带来了易霜的死讯。
强劲的风雪中,红冰似乎摇晃了一下。
“谁干的?”
她的语调异常平静,平静得连空气都被寒肃之气冻结。
“雁荡宫宫主,如今正向西逃亡。”
“为何不追?”她握住了剑。
明晨蔑然一笑:“雁荡宫已无东山再起之日,不必追残兵穷寇。”
女子犹豫片刻,问:“他……入葬了吗?”
“他被推下山崖,尸首难寻。”
尸首难寻。
她怔在原地。
即是说,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
见不到了。这不是她一直希冀的吗,为什么……为什么又会如此失落,整个人像被针扎破了,漏得空空的。
“你去哪里?”明晨明知故问。
“告诉庄主,三日之内,我将赠他雁荡宫宫主首级。”
红冰从不食言,她有着坚如磐石的固执,这点即便是青焕也不得不佩服。所以当她毫发未损回到青台庄时,他一点也不惊讶。
“干得不错嘛!”
她没空理会他的赞美,直视他,目光沉静得可怕:“为什么派他执行这种任务,你明知道……!”
“你在生气吗,阿冰?”
“回答我!”
青焕斜躺在椅子里,静静凝视女子凛然的神色,眼底一黯,道:“这是给他药的条件——代替你,剿灭雁荡宫。”
红冰慢慢捏紧拳头。
啊……本来死的,应该是她吗?
突然,她想起另一件更恐怖的事情。
“烟晚、烟晚她是如何换得你的药的?”
青焕忽地笑了,怪异而暧昧,回味似地说:“用她的身子。”
红冰面色大变,血色褪尽。一股子凉意窜上来,令她禁不住打颤。
怪不得、怪不得她那样伤心,怪不得那天她走路的样子不对劲,原来是这样……竟然会是这样!
女子双膝一软,颓然跪地。悲痛至极处,已忘记了该如何流泪。她耷拉下脑袋。
青焕走向她,而沉浸在悲伤与自责中的女子完全没有发觉他的靠近。
“阿冰,”他蹲下身,第一次用温柔的近乎渴求的语调同她说话,“继续和我一起,我要你做副庄主。”
她毫无反应。
“阿冰。”他伸手去握她的肩,然而只那么轻轻一推,女子便如折翅的鸟儿坠倒在地。
她已自断经脉而死。
青焕愣了半晌,瞥见她发上有片花瓣,叹息一声:“已经……到花落的季节了吗?”
“庄主!”
明晨匆匆忙忙闯进来,望见这般情景,也不觉呆了呆。
“什么事这么急?”
“回颜庄的人来了!”
青台庄庄主又笑了,诡异残酷乃至疯狂,明晨不禁瑟瑟。
“好,待我亲自会会他们!”
他低头看女子一眼,眼中竟有缱绻的柔情:“阿冰,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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