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姚广孝来北平拜见朱棣。姚广孝受皇帝之命接替解缙继续主持编撰大典,此行大概是来向皇帝汇报进度的。
这几日,朱棣整日基本都与姚广孝等众朝臣商议国事,我一个人正闲着无聊,便拾起了姚广孝这次带来的一堆书。
如果说,这些日子来,我看这些古籍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那么今天我看到的内容,确是彻底搅乱了我的心思。
五代时期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游仙枕》中提到,“龟兹国进奉枕一枚,其色如玛瑙,温温如玉,制作甚朴素。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帝因立名为游仙枕。”
我无法真切地形容在典籍中看到“游仙枕”三个字时候的震动。
小玩子走后,游梦仙枕一直由我保管着。一直以来,我除了知道玉枕是穿越的媒介,我和小玩子以及朱允炆是因它而来去时空的,其余的并没有太多了解。
直到今日我才发现,原来关于游梦仙枕,古籍中早有记载。我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那典籍里写着的几页字,以确保自己不是眼花或是多思。可是那典籍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游仙枕”三个字以及关于它的故事。
我连忙翻找出被我收起来的玉枕,轻轻抚摸着它,“温温如玉,制作甚朴”,确实,除了穿越的时刻它会发出一道红光,平常时候它同普通的玉并不二致。
我记得第一次见它是在会展中心,那时候小玩子趁夜要偷的宝物就是它。它确实不是平常之物,我后来穿越以及在燕王府恢复记忆,都是因为它的缘故。
可以肯定的是,它确有灵异功能。
“……尽在梦中所见。”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这十几年的经历都只是在梦中吗?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十三星连珠,也没有什么穿越,这一切,只是会展中心那只游梦仙枕带我做了一场梦?那小玩子呢?她的梦醒了吗?玉枕为什么仍独独将我遗留在梦里呢?
我不敢再多想,这简直是庄周梦蝶的哲学故事。
如果说,我刚刚怀疑自己在大明朝的十几年只是一场还没醒来的梦,那么此刻我甚至开始质疑,我前二十年的现代生活究竟是再也醒不来的现实还是根本它才是梦境?
我觉得自己要被这些想法绕迷糊了。心下便忍不住来大殿不远处的廊下等姚广孝,朱棣说过他博古通今,我总觉得如果还有人懂这些,大概只有他了。
许久,他才从殿中退出来。在廊下时,见四下无人,我便叫住了他,“姚先生请留步。”
他转身看是我,浅浅行施了个礼,“娘娘……”
“我……”,我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便借由编撰大典之事与他闲谈,“先生辛劳,不知……大典可修好了?”
他低着头淡淡地说,“天下典籍,无所不包,陛下嘱咐勿厌浩繁,故修篆之事,还在开展之中。”
确实,大典要到永乐五年才正式修好,现在还早着呢。
“近日无事,我看到先生带来的一些典籍,读到几处甚是疑惑,想请先生赐教。”我与他并行在廊中走着。
“请娘娘直言。”
未免他起疑,我随意说了些典籍中的记载与他讨论,他也基本知无不言,一一款款说道。
讨论了许久后,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对了,姚先生,我看到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游仙枕》中提到一个游仙枕,你可知?”
他微愣了一下,轻轻说道,“古籍中见过……”
我故作求知好学地说道,“书里说,枕之寝,则十洲、三岛、四海、五湖尽在梦中所见,是什么意思?”
他缓缓回答道,“传说中,“游仙枕”是包拯在审理一桩民间的杀人命案时所得,所谓游仙枕,枕之宛如“游仙”一般,见世人无所见。”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内心的疑惑,“十洲、三岛、四海、五湖都是假的,只是一场梦?还是仙枕真的带人来到了十洲、三岛、四海、五湖之间?我愚钝,有些不懂……”
他看了我一眼,沉思了片刻,随即笑着说道,“臣无缘得见古籍所言之事,故不知其缘由。然,所言梦境之事,岂其梦寐耶?人生之适,亦如是哉。”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之乎者也地说起话来,这可难倒我了,可是我仍不死心,“先生越说,我越迷糊了。你是说,人生如梦境一般,是这个意思?”
他忽然沉默了半晌,抬头看了看天,只是轻言着,“人生匆匆几十年,所历之事无数,然古人也曾一梦晓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人生种种于梦中尽知之矣……”
他喃喃说着,停顿了半晌,忽然笑着摇了摇头,“或许吧,醒不来的才是梦。”
没待我再问,他便行礼告退了。我觉得他参禅悟道似是悟了,我倒是越搅越糊涂了。
回去,我又去翻了翻那典籍所言,试图寻找更多的记载,终究是典籍繁杂,所思不可得。我又不断想着姚广孝日间所言,终究只觉越陷越深,不得其中之意。
小平见我今日这般行迹怪异,饭也不吃就关在屋里翻着那些典籍,只是轻轻为我端了些饭菜来,便不再打扰我了。
夜里,我呆呆地靠在床边,将玉枕抱在怀里,脑中还在想着白天看到的古籍,还有姚广孝的话……
我在大明朝太久了,久到我都要忘记21世纪的模样了。应天的闷热和北平的雪是真实的,香港的现代化反而越来越模糊了。爸妈的声音和脸庞离我越来越远,反而朱棣小平甚至姚广孝的模样我却是看得真真切切的。
我脑子里不住地回想着21世纪的一切,恍惚间我才意识到,我的父母、亲人、朋友,他们早就连梦中都不再出现了……
恍惚迷茫间,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睡着,枕在了玉枕上。不知当真是玉枕灵异,还是我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混沌之间,只觉真的回到了21世纪……
霎时间,我回到香港的家中,我看到妈妈躲在我的房间里,关着门,反复地听着留声机里我的声音,我怎么叫她,她也听不到。爸爸整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爸、妈,是我,是楚楚啊……我好想你们……”
我不停地在边上叫他们,可是他们根本听不到,他们的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顷刻间,我又看到警署里,朱第不断翻着卷宗,还有关于游梦仙枕的记载……他还在找寻我失踪的线索吗……我望着他,他的模样我怎么会忘记呢?
“朱第,朱第,不要找了,忘了我吧……”
我们相识不过短暂,你会有新的生活,不要再陷进去了……
21世纪的一切又涌到了我面前,仿佛只要天亮了,我就可以在他们身边醒来……
“楚楚,醒醒……”
有人在叫我……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我回去了吗?我真的做了一个长长的梦,现在终于醒了吗?
“我这是在哪?”
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我根本什么也看不清。可是我能感觉到身前有一个人,离我很近很近。我伸手抚着眼前人的模样,他的轮廓是那样的熟悉,我怎么会不知道他。
“朱棣,是你。”
我迷茫着环顾着周遭的漆黑一片,随即便无力地将身子靠在他的肩膀上。
他没有像从前那般拥着我,只是轻轻说了句,“你刚才梦里喊的人,是谁?”
“梦里?朱棣我是在做梦吗?”
没有人回答我,长久的沉默。
果然,玉枕又带我做了一场梦,我从他的肩膀起来,捧着他的脸,“难道,现在也是在做梦吗?”
“你在说什么?”
黑暗之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不知道他此刻是什么样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和这夜一样冰凉。
我感觉不到一点光亮,唯一的感觉只是想靠近他温暖的身体,我喃喃地说着,“我梦到我回家了,他们告诉我,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人不能对自己的梦眷恋不舍。”
“他们,是谁?”
我迷迷糊糊听着朱棣的声音,他用力抓着我的身体,冷冷地问着。
“爸爸妈妈……”我抚摸着眼前人的脸,“还有朱第,是朱第,他说他在等我……他说他从我让他等我的那天晚上起就一直在等我……”
如果我知道自己此刻这么不清醒,我根本一句话都不会说。
“什么是梦,到底谁才是梦?”
我听到有个声音在我耳畔环绕着,我知道梦里说的是没错的,我不能再对一个梦眷恋不舍了。
“不,你不是梦,不要离开我……”
我紧紧抱住他,是他,他是我的丈夫,我此刻只觉无比惧怕,我怕连他也要离我而去。
或许,我根本就不应该再去试图探寻玉枕的秘密。那僧人说的对,醒不来的才是梦,而我在哪里醒来,哪里就是我的现实世界。
夜色静的可怕,除了我的脑子,仿佛一切都凝固住了。
我还来不及想太多,忽然间,我感觉到朱棣一个用力,将我禁锢在榻上,声音狠狠地说了句,“你叫的是谁的名字,你自己弄得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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