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水（4）

翌日，叶木青独自去了云庵观。

她去的很早，将近日出时分抵达。

道路边的杂草上凝结着圆润的露珠，叶木青走过，便一颗接一颗滚了下来。

叶木青脚步停顿，看见那人正在用一个木瓢接露珠。

“难道这露珠真比纯净水好喝？”

李孤正偏头看她，月光般银白的瞳孔动了动。

“我只是在参悟。”他说。

“哦…”

昨天也在参悟，今天也在参悟，参悟天机不成？

似是接收到她的眼神，他收了手，拿着木瓢回观里。

叶木青形影不离似的跟着他。

见他把她当作隐形人自顾做自己的事情，叶木青也一直安静地待着。

李孤正走到菩提树边，取下一片即将掉落的树叶，递给叶木青。

叶木青接过，问：“做什么？”

“我和师妹修习参悟的道不同。”李孤正闭上眼，直直地站在菩提树前，像是在感聆风声，“她参悟的是人间道，我是天地道。”

叶木青说：“所以你是在用心看世界。”

李孤正睁开眼，看向她：“或许你也有参悟的天赋。”

“我还是更喜欢做刑警，脱离不了红尘。”

“但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早已不是红尘之人，或许，你比我看的更多，更透。”

叶木青眼眸一动，接着神情自然地勾唇：“看来你参悟的也不错。”

李孤正平淡如水的声音传来：“都说天机不可泄露，尽管你引起了我的微薄好奇，我也不会过问。”

叶木青笑：“随你。”

“所以，说到底，你厉害还是你师妹厉害？”

李孤正弯唇：“天地包容万物。”

所以他厉害。

叶木青挑眉：“我懂了。”

她转身离开，落下一句话。

“希望你早日参悟成功。”

李孤正眼眸一直凝视着叶木青远去，一缕极淡的黑线划过玻璃质似的瞳孔。

他看向菩提树，嗅着这里的气息，静静平复刚刚那一刹那的倾覆。

或许他的参悟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永远不会成功了。

从被师傅教导悟道的那一天起，师傅就称赞他灵根慧达，悟性极高，要他做这世界上第一个参破天地、超脱红尘之人。

可惜任凭俗事不理，白袍圣洁，他至今从未成功。

成功的只有肤浅的外皮，让人一见便觉得他出尘脱俗。

可惜他那个一心追求大道的师傅，亦是被他这副皮囊迷惑，就此圆寂。

叶木青的存在，便代表这世上已经有了一个超脱红尘之人，他也了却了师傅强加于他身上的执念。

今日后，他便要脱掉这道袍，剪去长发。

入这红尘。

叶木青刚回到警局，金奥立刻凑了上去。

“木木姐，你去哪儿了？”

“昨晚有一些想不通的地方，上午就又去昨天的地方看了看。”

金奥有些担心：“木木姐你应该叫上我一起的，万一那群邪教徒突然冲出来惹事怎么办。”

叶木青说：“不会，我能防身。”

没准比你们都厉害，好歹她还当过杀手。

“于归。”

一道声音穿插进两人的对话中，两人俱都看去，便见是贺岘站在门外。

叶木青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贺岘看了她一眼，说：“来我办公室。”

继而转身走在前方。

“木木姐…”

“我没事，去去就回。”

他们在一楼办公，而贺岘的办公室则在二楼。

到了办公室后，贺岘走到办公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叶木青。

“以后不能离开队里单独行事。”

叶木青接过信封，随意点了点头。

贺岘蜷缩着手指，低垂着视线落在她的头顶。

信封是三伞孤儿院寄来的，也就是他们曾经待过的地方。

院长写信来邀请他们回去看看，想给孩子们做个榜样。

叶木青从记忆中搜刮出院长的模样，是一个非常和蔼可亲的老人，以一己之力给了许多孩子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是父母之外的第三把伞。

贺岘说：“时间是这周六下午三点，你有空吗？”

叶木青勾唇：“要问有没有空的不应该是你吗？”

贺岘一噎，抿唇道：“我没问题。”

“行啊，我也没问题。”

贺岘将叶木青散漫的神色收进眼底，眼神中忽然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情绪。

“阿归…”

叶木青笑：“还是叫我于归吧。”

贺岘默默收紧手，表情一如既往的冷硬：

“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好好配合我。”

“是，保证完成任务！”叶木青故意正经道。

随后声音又低了下去：“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贺岘喉咙干涩得紧，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人快步离开了视野。

叶木青新租的房子就在警局附近，不到两百米就是一条热闹的小吃街。

每次下班后她都很喜欢穿梭在热闹的人群中，享受着各种香味扑鼻的感受。

神奇的是，眼花缭乱的视野中，叶木青一眼就盯上了一个坐在小矮桌边背对她吃东西的男人。

那人身着一身黑，头发利落短翘，只是端正地坐在那儿，就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叶木青径直走过去，要了一碗牛杂面，坐在了男人旁边。

她没搭话，自顾自吃着面。

没一会儿，碗就见了底，叶木青满足地抬头，笑着道：

“谢谢你啊，不然这条街这么多美食我都不知道吃什么好了。”

李孤正优雅地喝着汤，淡淡道：“你看见我为何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叶木青抬手支着下颚道：“因为见到你的第一眼就惊讶过了。”

李孤正修长的手指一顿，偏头道：“之后我便不值得你为我感到惊讶了吗？”

“你也会纠结这个吗？”叶木青奇道，不过她还是解释着：“经常惊讶显得大惊小怪，惊讶一次就显示着它的珍贵，珍贵的一次给你，想必很好。”

其实她这话歧义满满，可她觉得李孤正肯定听不懂。

李孤正面色如常，评价着：“红尘歪理多。”

“红尘就是这样。”

“你不在山上待着，现在还剪去了长发，穿着与白袍截然不同的黑衣。”叶木青意味深长道：“莫不是要与什么做个了断？”

李孤正面无表情，叶木青却无端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没有探究你的秘密，你也不用把我剖析得这么直白。”

叶木青一笑：“我还以为我看不透你呢。”

李孤正视线落在她脸上，两人目光相交，却不是含情脉脉，而是看不清的暗流涌动。

“砰！”“砰！”“砰！”

各种零乱的响声交叉响起，接连不断发出巨大的动静。

不一会儿，混乱就波及到了叶木青两人这边。

滚烫的汤汁从桶中溅出，如小型瀑布一样从空中泼洒过来。

叶木青身形极快地拉着李孤正远离了原地，避免被烫伤。

李孤正轻飘飘地看了眼空中的热汤，原本有些停顿的热汤再次动起来后忽然直线落了下去。

叶木青心道，李孤正这超自然的力量用得比她反应的快多了。

她松开了抓着他的手，穿过路上的障碍走到路中央。

是三四个黑袍裹了全身赤着脚的邪教徒。

叶木青疑惑，这邪教徒怎么会来这儿？

不容它想，叶木青健步飞奔，片刻间便以敏捷的身手压制了几个人。

周围响起一片喝彩声。

叶木青无动于衷，摸出手机就要给警局值班的人打电话，然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把手机放下！”

叶木青看去，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个歹徒持刀抵在了李孤正的脖子上。

天知道李孤正一米八几的身高被一个矮了十几厘米的歹徒挟持弯腰要多困难。

叶木青被自己的想法逗乐，看也没看那边，继续打电话。

李孤正心生无趣。

还没等歹徒有所动作，歹徒整个人就跟被吸铁石吸住了一样远远地往后摔去。

警局。

贺岘看着大厅里一高一矮并肩站着的两人，皱了皱眉。

“你应该先给警局打电话，而不是选择孤身涉险。”贺岘有些严肃地对叶木青说道。

叶木青也不辩驳，顺从道：“好。”

贺岘却觉得她这不过是敷衍他罢了。

他看向一旁的李孤正，这等容貌清绝、气质出尘的人，在他眼里，只会觉得不简单。

“你被歹徒挟持后，主动反击了吗？”

李孤正微微摇头：“没有。”

贺岘语气颇为严肃：“那你是怎么脱离歹徒的挟持的？”

在场的人都说歹徒是突然重重摔了出去，贺岘却觉得无稽之谈，一个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飞了出去。

所以有嫌疑的就是面前这个男子。

“他自己放弃了挟持。”

叶木青说：“确实是那个歹徒自己甩出去的，我朋友什么都没做，在场那么多证人都看见了，再怎么样，也不会和我朋友有关。”

贺岘拧眉：“你是一个刑警。”

叶木青微笑：“他是我朋友，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力。”

李孤正偏头看她，她温婉的容颜和冷漠的眉眼看起来十分矛盾。

他觉得，她最别致的是她的那双眼睛，远比他的要好看得多。

他的瞳孔看起来迷人，内里却是空的，黑的。

而她的瞳孔是简单的黑色，内里却像燃烧的火，像冰封的雪，广阔得足以包含所有她征服而得的东西。

贺岘僵硬的扯着唇：“看来他是一个对你很重要的朋友。”

叶木青没应，只是问：“可以走了吗？”

“阿岘哥哥！”

于兰娇甜的声音传来，一下吸引了三人的注意。

贺岘脸色肉眼可见地柔和，和刚刚冷酷的模样判若两人：“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没吃好饭，给你送点儿吃的。”于兰眼珠一转，看到叶木青身旁的人，那人侧对着她，气质装扮与她记忆中的人截然不同，所以她也没认出李孤正。

打量了几眼后，于兰对叶木青甜美一笑：“没想到这么晚小于姐还在警局。”

她抓着贺岘的手，关心道：“是出什么事了吗？阿岘哥哥。”

贺岘说：“没什么大事，你先回办公室等我。”

于兰听话地点头，刚要走，却被一道声音定在原地。

“你们兄妹看起来关系真好。”

李孤正微侧过身子，露出自己的容颜。

叶木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李孤正嘴巴还挺毒的。

贺岘黑着脸看向叶木青。

叶木青忙收敛了笑意：“我就是突然想到一个很搞笑的事情，一下没忍住。”

贺岘反问：“是吗？”

“对啊，没说不让人笑吧。”

贺岘瞪了她一眼：“警局需要严肃。”

叶木青面色微正，觉得贺岘有点儿奇怪。

于兰出现之前和出现之后，贺岘给她的感觉有些不同。

不过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叶木青没有深想。

于兰心里惊涛骇浪，因为李孤正那双冷淡的眸子正盯着她。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孤正会下山，更是大变了模样。

她有些牵强地笑笑，没去反驳李孤正的话，对贺岘说道：“阿岘哥哥，我有点儿不舒服，先去办公室歇一会儿。”

贺岘担忧道：“哪里不舒服？要不要看医生？”

于兰摇摇头，极快地瞥了眼李孤正。

“不用，我歇歇就好了。”

“好。”

李孤正看着于兰落荒而逃的身影，眼睫微眨，掩盖住里面的深意。

“我们先走了。”叶木青说。

贺岘拧着眉，率先离开去处理事情。

叶木青挑了挑眉。

她插着宽松休闲裤的裤兜，微卷的长发轻扫在肩头，整个人散发着闲适的气息。

李孤正默默地走在后方。

他走路十分安静，目视前方，且没有多余的动作。

但是刚走出警局没多远，他便朝前方某处精准地看去。

接着，领先几步的叶木青失去了意识，向后歪倒。

李孤正眼眸微眯，叶木青的身形顿住，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若是有旁人看见，便发现一个双目紧闭四肢无力的女人垂着头，双脚几乎是滑动前行，靠在一棵树上躺了下去。

而这个女人，就是被李孤正操纵的叶木青。

“我还以为师兄也动了凡心。”

于兰从黑暗中走出，轻蔑地看了眼不省人事的叶木青。

李孤正淡道：“看来你已经找到了一个极好的情引。”

于兰面露戒备，不喜他一眼就看出贺岘是她修习人间道的引子。

她不甘示弱道：“她也很适合你，不是吗？”

两人心怀鬼胎，于兰却渐渐在李孤正冷漠的凝视中败下阵来。

他的天地道天然对她的人间道有压制，偏他天赋极高，她从争不过他。

于兰强撑露出笑意：“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李孤正，你的心比你这身衣服都黑透了，你能看出于归的不同，我又怎么会看不出？别忘了，我是参悟人间道，人就是我的基本。”

李孤正轻轻一笑。

极轻极淡，像是刮了阵冷风。

“要不是你留着还有用，我一定捏碎你的道，破开你的头颅。”

于兰遍体生寒，猛地跑回了警局。

那瞬间覆盖了天地般，浓稠得如同这夜间的黑色，包裹了李孤正几乎整颗眼球，这一刻如潮水般退去。

叶木青也是在这时候突然醒来的。

她从地上爬起来，隐隐猜到什么。

有些抱怨道：“我希望下次你在处理自己的事情的时候，能不要这么随意地把我丢在一边。”

李孤正问：“你没有好奇心吗？”

叶木青咧嘴：“在好奇心害死猫的前提下，我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李孤正说：“歪理。”

叶木青抱臂：“那你说说看，什么才不是歪理？”

李孤正眸子微动，说：

“自然是，我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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