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因
录异记设定
ooc致歉
(一)
今夜夜色很暗,天上没有月亮,星星也不甚亮。
目前就我所知,我应当只是一介普普通通的画家。此时正走在这暗沉的夜色下,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我的往昔,我的现在仿佛都罩了一层雾,就连我目前对我身份的认知,也是来自我醒来时自己手边的画。
我醒来时正倒在一处矮崖边,那里看的广阔,崖下尽是葱葱的绿树,耳边是风声阵阵。我把那幅画收在自己的袖中,把用于垫画的石板留在了原处。
下山的路不太好走,坑坑洼洼的,一路碎石也不少,我的眼睛还不知道怎么着,看东西朦胧的,如喝醉了一般。
倏尔,脸侧刮过一阵风来,吹过我散乱的头发(也或许是我的头发被风吹散乱了),不过……等等。
我骤然抬眸,仰起头来,便看见翅膀正扇着自上而下风的异兽。
四翼的少年穿着金秋月色的衣裳,鼓动着双翅,呼吸间便落在了我的身前。
“你是……”我不知为何无法抑制地急切开口,望向他榴花一样的眸子,“帝江,吗?”
面前的少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太快,我并不能听明晰,“.......是。”
他接着对我露出一个勉强却善意的微笑,声音清明,“但我叫艾因。”
(二)
名为艾因的帝江微微地倾身靠近我说话,动作与面容都柔和下来,这样的动作总是能让人放松戒备,减少抵触,但我一开始就没觉得他是什么要拐走我的坏人。
艾因把我带回了我的住所,还叫出了我的名字,虽然我也不知真假,但不难听,我就这么用着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他一送我回家就要离开,我慌忙问他:“等下!你,说这里是我的住处,难道这里不是我的家吗?”
艾因动作顿了顿,似是在思考我的问题,最后他摇头:“我不知道。你之前就是这么说的。那你觉得,住所和家有什么区别吗?”
夜间有蛐蛐的声音顺着半支的窗户处溜进来,一声一声,存在感极强。艾因离窗子近,便把木支平搁在窗沿边,合上窗子。
“嗯……一般来说,家更有感情色彩,而住所这个词,承载的情绪就太苍白了。”我给出了自己的评价,然后再问,“你之前认识我?我之前在这是怎么样的人——”
但我的话却被艾因的摇头生生掐断在了嗓子里。他轻轻叹气,熄了我的蜡烛对我说:“今天太晚了,你该休息了。”
“好梦。”他闭门。
四周安静下来。艾因走了。
我起身朝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我实际上还有好些话想问他,但——
哎,还是算了吧。
晚间的风很好,也很凉快,我入眠并不艰难,只是睡得并不算好,在一通蚂蚁压大象似的梦后,我还是头脑乱糟糟地重新撑起了身子。
困,但是完全没有想睡的欲望。
我拢了拢头发,添了件衣裳就出门了。门外是一片我分不清的暗,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一片暗得绿了点,一片暗得黑了点这样的分别。我不禁感叹我之前到底是干了什么,把眼睛折腾成了这个样。
我扶着林间的树木缓慢前行着,我没想走太远,也怕再重新迷路,就一直走的直线,只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
虽然看不见,但我能感觉到这路是向下走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漆黑的视野里终于冒出一团橙红的火焰,是篝火。
应该是走到山下的部落附近了,我见已经走得够远,便又掉头回了家。
回家后,我躺倒在床上,虽然走了一圈脑子确实没那么难受了,但还是睡不着。我忽然想起今天带回家的那幅画,便一个回身,在柜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木炭和粉末。左右无事,我便点上烛火,打算完成这幅画作。
我又打开了今晚艾因关上的那扇窗户,又听到了费力叫喊的虫鸣。
(三)
天光破晓,清晨的凉意比夜间还要冷上几分,有尾羽三色的碧鸟大胆地闯进我的屋子,落在我刚落笔想舒展舒展筋骨的肩膀上,从容优雅地用喙梳理它被朝雾润湿的羽毛。我一侧头,它又如树叶般哗哗飞去。
远方的天色已然蒙蒙亮着了,在白日充足的光线下,我看东西比夜晚轻松很多。当来自天际的第一丝阳光错落在我园中的庭树上时,我不禁想出门将这角风景用眼睛看得更清楚一点——
只是伸手时,正巧门被外面的人率先推开了。
“欸?”我小小惊讶了一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艾因…?你竟然还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艾因很奇怪地看我一眼,似是不明白我为何发问,随即将他带来的青果放到桌上,“你失忆了,总不会把你找回来就不管了。”
这话很让人心安,我带上了门,走到还带着绿叶和露水的果子旁,拣了个离我最近的,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问了一句:“我可以吃吗?”
“当然。”艾因再次点头,还是如之前一样的话,“这本来就是给你带的。”
青果不是酸的,汁水很多,带着微微的甜意,似溪涧甘甜的泉水。更神奇的是,原来我饥饿着的肚腹,竟因着这小小一颗果子,不饿了。
———好神奇!
我瞪大眼睛想向艾因询问这奇妙的情况,回身却看见艾因正站在我的书桌前,双眼如静止的水一般凝视着我的画。
遥远的,茫然的,专注的。
那一刻我似乎能从他的身上寻到忧愁的痕迹……不,这与他太不搭了。
“艾因?”我忍不住出声叫他。
艾因登时一怔。他身后的翅羽不经意微微翕动,面庞也立时转向我,我似是听到了一声没压住的,吸气的声音。
“你——”艾因开口,声音是如竹叶清露一样的干净,“这幅画…是你画的吗?”
这的确是我的新作。
“很漂亮。”艾因抿唇评价道。
艾因在说谎。
我无比清晰的意识到。
画上的是我自我的记忆开始时,见到的第一幕风景。那是一片暗沉的,阴郁的林海,甚至在我睁眼的那一刻,从谷底迎面盘旋而起一阵劲风。那一瞬间,我夸张地以为我的灵魂似乎也被穿过了。
我为心中那一瞬间的倾倒而感到震撼,只是在我落笔时,却又不受控制地想用入微的细节与花哨的笔法来将那一幕留下来。只是留下来。
我能从画上的林海中感觉到崖上阵风猎猎衣发翻飞的那一刻,以及与此同时,心脏悬停的感觉,可是——
这里面唯独没有我自己的表达。
如拼凑一个物件,制作一个机器。我看着艾因,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许这只是因为我失去了记忆,我不记得自己,当然也就无从表达自己。
只是我很想做给他看,做给面前的帝江看,为了不辜负艾因看向我画时,目光中的“殷切”。
我向他苦笑:“我的眼睛很不好。”
在说这句话时,我的眼睛不敢离开艾因面部,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我们相距的实在不算太近,我看不清晰。我向他靠近两步,也依然没用。
哎……我在心里感叹,不禁问他:“在我失忆之前,它也是这么差的吗?”
“…不是。”艾因答的很快,声音却不那么清亮了。我挺喜欢听他说话,在我耳边响起时就像小巧的石子掷在了清冽的流溪中,还有红鱼甩尾。
“关于这个问题,你不用担心。”艾因这话说的坚定,势在必得的样子,“今年的七月初七,我会带你走过通天桥。到那时无论是你的视力,还是别的什么,都会好的。”
……我没来由的觉得胸闷,只是悄无声息地吐出一口气,转而问道:“那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呢?”
他答:“六月廿九。”
(四)
因为我快要瞎的眼睛,艾因向我承诺说他会负责我的吃食问题,当然,他也确实很好的做到了。每当清晨我推开木门时,门外总会留着一篮食物。
“叩叩、叩叩。”简短两声轻敲后,艾因便推门进来,轻车熟路地坐在我的对面。
我正在桌上吃着肉排,胃里实实在在的饱满让我惬意的眯起眼睛,“早上好啊,艾因。”
我朝他问着好,艾因略略点头,忽地想起我或许会看不见,点头的动作稍滞了滞,便也弯了眼睛对我说话,“早上好,画家。”
艾因从他长长的袖子里抽出了一支红果,如樱桃一般大小的红果子一个连一个,坠在了那条细细的木条上。“今天来的时候在路上看见林子里的杤木果长的不错,就采了条,想着给你尝尝。”
我接过这满条红果的枝子,又听艾因说:“这果子也不能乱吃。杤木果的果实可以让人记住不想忘记的事,而含着它的叶子则可以让人渐渐忘记。”
我一口吞掉一颗杤木果,忽然笑起来:“那我是不是不小心吃掉了杤木果的叶子,才会把自己都忘掉了。”
“这个应该不是。”艾因也掐了颗果子放在口中,“准确来说,你的失忆,是因为我。”
我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即使我已看不大见东西,但此刻我的震惊与疑惑也应是显而易见,“什么?”
艾因却哑住了,很快起身借口说要为我打水而离开,我却不想让他就这么走,赶忙追出去,可外面在我眼里尽是模糊的光晕,我找不到艾因。
我又回了屋子,焦躁无措地来回踱步,脑子里一直在想艾因说的那句话的意思。这时,我忽然听到凭空一声“劈咔”。
那声音似是从窗边传来的,我以为窗户出了问题,并未细想,就移开了抵着窗户的木条。一团软软的,略带冰凉的羽毛贴上了我的掌心。
是……鸟?
我正在奇怪,下一秒,手上突然传来奇怪的洞感,像是疼痛的触感,又像是别的什么,我描述不出来,只是条件反射般的把那团东西甩了出去,腿脚发了软地不断后退,一直退到我手心朝后,抵住了桌子。
指腹传来十分温热的感觉,有粘腻的东西不受控地顺着我的指尖源源不断地滑下,落在地面上,滴出令人喉头发涩的恶心声音。
这是什么?
“怎么回事!”
我剧烈地呼吸,耳边传来不断的嗡鸣声,艾因的声音却如一瓢凉水般让我的思绪稍稍清明了些。
艾因一把拉开我紧扣桌沿的手心,迟钝般的痛意才稍稍攀上我的感觉,我的整个手部都挂满了鲜红的血,手的中央却像是空了一块,看着触目惊心。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还在不断淌血的手,第一反应竟是觉得这并不是很痛,就像是跑步时不小心摔了一跤一样。只是手上的血管发了疯般地突突跳着,手指一抖浑身就觉得恶心,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而艾因此刻正在为我的伤口笼上一层白色的雾气,手上的鲜血与空洞也随着这层雾气而渐渐停缓了速度,充实了起来。
“这是什么?”我看到艾因的面色很沉,我不确定他是在生气还是自责,只得揪了个目前最近的东西问,“这是灵力吗?”
“是。”艾因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我该提醒你的,最近鬿雀迁徙,会路过这座山……”
“别担心——”我想安慰他,但总不会用词,想说我不疼怕会起反效果,又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却又太过飘然。
“艾因。”
艾因抬眸看我,我对上他如同石榴籽般剔透红艳的眸子,里面似有火焰在挣扎,浓烈的情绪反倒要把我淹没,更深处的尖锐如同利剑尖上的锋芒。
“那只鬿雀还能追回来吗?”我毫不掩饰的一笑,“我要报仇。”
鬿雀其状如鸡而白首,鼠足而虎爪,可食人。
艾因则有点为难:“可能不行。”
我这才发现,原本被我敞开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关上了,而我被艾因拉着手领出去时,窗下倒着的,也正是那只咬了我的鬿雀的尸体。
“我已经把它处理了。”
“好吧,”我不甚可惜的点点头,道,“没关系,那就是艾因帮我报仇了。”
在房间内的血迹都清理干净后,艾因再次拿了一篮的食物递给我,我说这太多了,可他说过后的几天应该都会下雨,他在准备初七的事宜,可能来不及过来。
等一切都交代完,艾因还是不放心地给我的手缠上了绷带。我坐在床边,感受着布条层层绕在手上的感觉,忽然问道:
“艾因?”
“嗯?”
“今天是几号了呢?”
艾因终于露出了我受伤后的第一个浅笑,“已经是初三了。”
(五)
艾因果然没说错,在他走后的傍晚,屋外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在林间沙沙作响。
院中放置了导水的竹管,将落下的雨水收集进蓄水的大缸里,噔、噔……后来水积得多了,就变成了水滴交融的叮咚、叮咚……
因此今晚的声音格外热闹,像一场巨大的演出会似的。我也想多听会,但沉重的疲倦感还是催促着我沉入安心的黑暗中。
在一片黑暗中,恍惚间,有一瞬我好像回到了我的少年时代。
我的师兄走得像风一样轻快,我则小跑着跟在后面,试图用我的短腿追赶上他的速度。
“嘿嘿…”我的耳朵机敏地捕捉到师兄的坏笑,又发现他的步伐正在稳步加速,我一个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矮矮的身体猛地前扑,撞上他的背,双手抓住他及腰的辫子,身体顺应重力自由下落。
“嗷——”我的师兄顺应他的惨叫自由倒下。他刚刚被迫下了个大腰,还和我一起摔在了草地上。但此刻他的第一时间不是关心他的腰,而是祭奠起了他的头发,“呜……”
“小巫祝!”他一字一顿,把‘牺牲’掉的几绺头发举到我面前,我佯装眼瞎,那横七竖八的茶色头发仿佛在用最后的力气举证我的恶行,“坏姑娘!”
他下了定论,说着,还要再薅我的头发。我当即连滚带爬地跑开,还不忘为自己开脱,“明明、就是你先耍我的!”
风觋抓我的速度更快了。
不过最后正义的审判还是临到了我。我被风觋抓获,还被毫不留情地弹了三个脑瓜蹦。
不过我觉得我倒是赚了,毕竟三个脑瓜蹦换师兄的丧发之痛,还是我捡了便宜。
风觋是我的师兄,但在师父不在后他就成了我的“老师”,他总爱带我偷跑到废弃的祭坛边给我上课,也会经常讲大荒的各种趣事、风闻,我也爱听。
而此刻我们了结刚刚的仇怨,一起坐在了祭坛所在的密林。小小的方形祭池里都是常年积蓄的雨水,这里阳光稀疏,也不燥热,水汽很难蒸掉。
秋日的落叶掉在里面,像泡茶一样在里面晕啊晕,一直晕出来黄昏一样的颜色,而午后的阳光一照,琉璃般的水看起来又像师兄的发色。
我摸着祭池厚厚的,凹凸不平的壁,一直等风觋终于把他的头发埋进土里(葬掉),我们才开始上课。
这样寻常的日子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天,风觋讲完课后,我们在撒满暖暖阳光的花丛中晒太阳时,他忽然叫我,“小巫祝。”
彼时我的思绪还正沉浸在他讲的人鱼和鲛人的故事中,听他慢悠悠地开口,就像一片秋叶落下那般自然,“等你再长大点,就能像我一样,出发在大荒各处游历,亲眼见见我给你讲的这些异兽了。”
“欸?”我捕捉到了重点,“你要走了吗!”
我瞪大眼睛,风觋却还是如往常那般轻松地笑,“对啊,就这几天。”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风觋见我如此,张手在我眼前挥了挥,“等你旅行后我们肯定也还会再见的,别舍不得我啊,小巫祝。”
我拉着风觋的手,良久良久都无话,只是一个劲地抽噎落泪。
风觋留给了我他所绘制的大荒地图,其中还不乏他标记的“一定要去的美景”。直到走时他也是笑着的,像极了他名中的熏风。
再过不久,我也离开了部落,开始了我的旅途。只不过如果当时我再成熟一点,对旅行没太抱着太多的幻想,或许被现实扇向巴掌的时候,我可能会更从容一点。
人总是要吃饭的。
(六)
“小姑娘,你的画……不是不好,但,算了吧。”
“这个…我们还用不上这些,不用了。”
“你这个……”
我无奈的抱着我的画离开,对这种情况我早已习以为常,认命地赶着时间回家取鱼叉和网兜,到附近的河边去捕鱼。
大荒各个地方可供换取的货币各不相同,而且旅行也是一个费钱的事情,因此我早早地就开始了在一个地方攒够钱,然后旅行去下一个地方,再攒钱,旅行……这样折磨的模式。
只是赚钱很难,我画的画能卖出去的少之又少。只因我遇到的绝大多数人的钱,不会用来买画,而买画的绝大多数人,都会喜欢越精细越好的画,这会让他们感到“赚了”,而我的画不够精细,它更多的是情绪的表达。
因此我“被迫”学会了很多的生活技能,嗯,捕鱼就是其中之一。
有时我会想起那那个不着调的师兄风觋,思忖着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在为金钱奔波,又觉得他的脑子比我好使的多,大概率不会过得像我这样凄凉。
虽然但是!今天我的运气不错,渔网捕了不少的鱼。拿到集市上去卖,回来后就收获了鼓囊的钱袋和半只处理好的山鸡。
山鸡是我用卖剩下的鱼和另一个卖鸡的猎户换的,而天刚好下了雨,我急匆匆买了些馒头就启程回家了。
虽然下雨没带伞不是件开心的事,但挂在腰间的钱袋实在让我的心实实在在的开心起来,手上的鸡肉我也时不时地提溜着看看,按目前攒的钱来算,我大概还有不到半月就能启程去下一处地方了。
雨中的土地走起来松松软软的,像踩在落叶上一样。怀揣着这样雀跃的心情,我到了家。
虽说是家,但这其实更算是我的一个临时住所。墙体岌岌可危的模样,进门的大门已经废了,徒留半块残余的木头坚挺地连着门框,屋顶原本漏光的地方现在开始漏雨,我就窝缩在一块还算大的不漏雨的地方,铺好厚厚的干草,开始生火。
平底锅架上,再把处理好的鸡肉一块块码好,等着火气把鸡皮上的油脂煸出来,香味如跳跃的音符一样从滋啦滋啦的油泡里冒出来,时不时我再往锅里添点水,放佐料。
一面煎好再换一面,我靠在火堆旁,耳边近处是火苗和油脂的声响,远处则是连绵不止的雨声。我总爱在这样的情景下想事情,想明天的计划,想我下一副画的题材,想绿树高处的光点、柔软的袖角怎么用颜料表现出来,或者想得更远点,如果明天发财了我要做些什么。
门外雨势愈下愈大,也不见转小,林间大小鸟兽归巢,外面一时阴森森的,没什么活气。
我撒了盐粒,掰了馒头放在煎锅上想热热,可这时从门外奔来了一位避雨的人。
我被这位急匆匆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
这位来人离我有些距离,还穿着一身墨色的连帽斗篷,此刻有水滴在哒哒往下落。虽然他离我离得远,但我还是觉得,自他来的那一刻,我本就潮湿的屋子充斥了更多的水汽。
我庆幸自己没煎好鸡块就把火灭掉,还又多填了些柴火和稻草。
仓惶进来的客人不被雨水追赶后,动作就从容起来,手指一下一下微理着额前的垂发,只有他稍稍沉重明晰的呼吸暴露了他是跑来的事实。
“呃—”或许是我打量的目光太过明显,兜帽下一双红艳艳的眼睛悄然对了过来,我又被吓了一跳。
我们双方愣愣对视了几息,终于是他移开眼睛,呼出了口气,开口说了进来后的第一句话,
“打扰,这是…你的家吗?”
我反应过来,下意识否认,“不是……”
如果这是我家,他可能就被我当私闯民宅赶出去了。
来人在门口踟躇了片刻,离从门那潲进来的雨远了一些,将斗篷的兜帽放了下来。
“对了,你是——”我刚想起要问他的身份,就见他已然露出了他的全脸,一头乌黑的头发,还有……一双在双耳位置伸长出的翅膀。
我的声音不由变了调,“帝江?”
“嗯。”他轻声应答,权当承认,索性脱掉沾满雨水的斗篷,将背后的大翅膀也露了出来,只是停在原地,还没有动作。
赶在他发问之前,我指向另一出没漏水的角落,“你放在书桌上就好了。”
帝江走到屋里唯一的桌子旁,把我撒在桌面上凌乱的稿纸拂开,放下斗篷,然后又将它们笼统地摞起来,在桌上当了当,放在边上。
他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问道:“你在画这座山吗?”
“啊,对啊。”鸡肉已经熟了,我用筷子戳了戳,夹了一块包在馒头里,“不过还是草稿,大概会在走之前画完吧。”
“对了,帝江——”
“艾因。”他纠正的清晰。
我笑开,起身拿了碗筷给他,“艾因,你饿了吗?”
“……谢谢。”他接过,同我一起吃了起来,迟了还问道,“你呢?”
他在问我的名字。我欣然相告,于是我们便坐在一起边吃边聊了起来。
“你是个画家?”艾因问。
“对的!”我骄傲地抬头,还顺带补充,“而且还是个四处游历的画家。”
艾因不知何时嘴角挂上了笑,顺着我的话道:“那这位四处游历的画家小姐,你刚才说‘走之前’,你也是被这场雨留下来的吗?”
他清楚的排除了个错误答案。
我翻了个被烙的金黄的馒头,想了想还是把它夹到了碗里吃掉,斟酌着回艾因的话,“不是…我暂住在这。”这个小破屋子应该没人会认真把它当家。
“四处游历是很贵的,我没盘缠了,所以就在这住段时间,攒钱。”
“你很穷吗?”艾因直言不讳。
只是我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声音登时跳了起来,“没有吧!我,如果有房子,单论生活的话,我算有很多钱……但我得旅行,我要去很多地方,一直在路上的人,花的钱总是要比寻常人家要花得多的。”
更何况各个部族的货币又不一样,就更麻烦了。
艾因见我干着急解释了这么多,没忍住偷笑了笑,被我发现后又紧接着从腰封处拿出了一小瓶的蜂蜜,倒了些在油滋滋的鸡肉上。
“哦——所以你才如此拮据。”
“嗯。拮据。”我觉得这词用得甚好。
我用枝干拨了拨柴火,又听艾因问道:“那你为什么要一直旅行呢?”
“因为我要画画。”我说的沉重而坚定,“因为我要去很多地方画画,去画各种不同的异兽,去画更多地、不同的风景。这是我启程的意义。”
艾因看我的目光澄亮,我则极具分享欲地掏出了风觋的那份地图,上面如今已被我标注了更多更多的东西,我还特意为它开了一个本子。
“你看。”我的手指向代表着‘山’的弯弯的小标,“这是我们现在在的山,再往东边,向下走,这里是处山谷。”
我一点一点讲述着我们最终目的地,“山谷里流出一条河,就是传说中连通阴阳两界的镜河。”
“你想去镜河?”
“不,我是要去钩吾山。”
镜河途径钩吾山山下,是很好的指路河。
“钩吾山上有玉石,取之研磨可制成颜料,据说色彩犹如黄金般耀眼。”
见我对绘画如此热爱,艾因便提出要看我的画。我当然同意,擦了擦手几步就跑到床铺上,在最内侧的地方翻出一个布包,解开上面的系扣。
桐油布撤去,就是我的画。
这屋子窗户已经烂了,每每下雨都会潲进来水,因此我就在窗框是钉了块厚布,只是有风刮过,掀起窗布时,雨水还是会趁虚而入,因此我便邀请艾因坐在边来看我的画。
艾因看画的时候很认真,会发现很多我暗藏的心思与细节,翻画时一页页小心又轻飘飘地翻过,像蝴蝶飞过。而在遇到几副风格不同或他比较喜欢的画时,指尖便多会停留几分。
“很美。”
我听出他这是由衷的赞美,心里一片甜蜜酸涩。
“你的画里,有我喜欢的乐曲的声音,我能感受到其中丰沛的情感与爱。”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嗓间似滑过细沙,“我…很多人说过我的画可惜,我听的最多的就是可惜,只是我没觉得它不好,这就是我想画的东西。”
“有次我实在走投无路,没有地方住也没饭吃,我就藏在山洞里,看着我的画,忽然想…最差也不过如此了,就算没人懂我的画,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我的眼里,艾因的面部越来越模糊,他嘴唇开合,我却听不清他的话,直到周围的物件都如散沙一样化掉,徒留嘈杂的雨声振动我的耳膜……
(七)
很平静的,我的梦醒了。
睁开眼的瞬间我还有点恍惚,但耳边淅沥的雨声还是渐渐勾引我的意识回笼。我撑起身子起来,手掌触及被褥的瞬间,独属于雨天的冷意与潮湿攀上触感,我才冷静下来,这是现实。
我长呼出一口气,伸手去寻我放在床头的蜡烛和火折。摸到折子筒时,我又赶忙将筒盖取下,对着顶端吹气。只是不知怎么的,火折一直吹不明。
连着吹了几次,都吹不出火光,我以为是里面的硝石没有或受潮了,就摸索着再把它盖上,不过……
“啊——!”灼热的、滚烫的。我的手在一片黑暗中被烫到了。
心跳蓦然地加快,我双手颤抖地摸起方才下意识丢出去的火折,手指碰向它的头部,那儿还残留着,足使指尖刺痛的温度。
“………!”
我忽然用另一只手死死摁住被灼痛的地方,剧烈呼吸,一闭眼,两滴不成形的泪就滑落了下来。
或许是我觉得自己可怜,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我的双眼在不停地流泪,手指又在不停地擦拭。
“咚咚——咚咚——”
?奇怪的声音。
我抬起头来,泪水也止住了,一时不知刚刚我是不是幻听。
“救、快救救我!”静默两秒后,一道细细的声音传了进来。
这声音一时听不出来男女,反而像个孩子,语气倒是十足十的可怜巴巴。我大概能判断出这声音是从窗子那边传来的,但毕竟有鬿雀的前车之鉴,我一时并没有轻举妄动。
虽然我并未出声,但我还是摸黑一点点挪到窗户旁边来了,中间差点被桌边的椅子绊倒,吓了我一跳。
这时窗户外的声音已经变得虫子一般软趴趴的了,“有没有人啊……开个窗救救我……”
我被这声音可怜到了,还是伸手敲了敲窗框,问道:“你是谁?”
“嗯?!”窗外声音的音调顿时拔高了一个尖,抓住救命稻草般嗷嗷说话,“有、有人!我是肥遗,快快让我进去,我不是什么坏异兽……”
我还在犹豫不决,它就更焦急了,竹筒倒豆子般地报自己的信息:“住在西山那里的肥遗…你不认得吗?就是太华山附近啊,那浑夕山!你总认得了吧?你再不开门,我的羽毛就……”
听它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我终是稍稍为它开了条缝,肥遗忙挪腾着它的胖肚子钻了进来,木制的窗沿立时洇了一团水渍。它迫不及待地抖落开羽毛上的水珠,飞向我桌上的果子,边吃边念叨着什么。
飞开的雨水溅在我的手背上,凉凉的,像冬日的雪片。我把窗重新关上,忽然发觉肥遗原来是只鸟,思及昨日的鬿雀……莫非鸟类都不爱走门吗?
不对,艾因好像不是。
肥遗一进门就一改外面可怜巴巴的模样,不一会我就听到清脆的果子声响。
“哎……”我叹气,有外‘人’在我不想费力去找椅子坐下,便按之前的大体方位坐在了床上。可惜用脚尖试探般的碎步还是太明显,肥遗停止了进食,结巴着问:“你、你看不见呐?”
“嗯。”我首肯了它的发言,一时空气凝滞了下来,我不说话,它也不说话,也没有清脆的咀嚼声了。
突然,下一秒“扑棱棱”的声音响起,有柔软湿润的羽毛擦过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睛侧头闪躲,而肩膀则撞上一个重重的物什。
是肥遗。
它“哎呀”的用爪子扒住我的衣服往上爬,与此同时,我的腿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我忙弯腰去捞,幸运地获得了一个圆溜溜的果子。
“哎呀没飞稳咳咳——!!”它连忙咳嗽掩饰,清清嗓子抬调道,“给你的。”
“嗯……”我很给它面子,“我的。”
(八)
或许是病来如山倒,自我的视觉不见之后,我的触觉也是很快的在消退,幸好肥遗一直“赖”在我的家,知道我看不见后,它也对我颇为照顾(虽然很不靠谱),循着它的声音,我日常也方便许多。
这场雨下了很久,几乎一直没有停过,直到第二天的早晨,肥遗兴冲冲的告诉我,那烦人的雨天终于歇了,在我的肩膀上蹦蹦跳跳,叫我陪它一起出去走走。
外面的空气带着浓浓的水汽,呼吸间就好像在喝水一样。肥遗跟我说虽然雨停了,但天还没放晴,抬头还是一片乌压压的厚云模样,我想象了下那个模样,忽然笑起来。
肥遗不明所以,还在天南地北的跟我聊天,兴致处还会给我一展歌喉,直到我磨磨蹭蹭摸索到了绿竹挺拔的干。
肥遗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诶?干嘛?不对不对你要干嘛!”
它立时挣扎着要飞起,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水珠也霎时间砸了下来。我正偷笑着缩起脖子准备迎接这场洗礼,熟悉的羽翅舒展声却在我的头顶响起。
预想中的冰凉触感并没有出现,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还是回身转向为我遮蔽雨水的“好心人士”,笑道:“艾因,早上好啊。”
艾因熟练地抖抖翅膀,语气略带了些无奈:“早上好。但还是小心点吧,天冷,容易感冒。”
我笑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转移了话题,问起了肥遗:“肥遗怎么样啦?”
艾因似是抬头看了一下:“飞走了。”他顿了顿,“又回来了。”
说着,我的右肩一沉,熟悉的重量伴随着聒噪的声音,“啊啊啊要不是又下雨了,我一定要再过两天才原谅你!!我被打湿的羽毛啊……”
我歉意的对它笑笑,说想开个玩笑,弄湿了它的羽毛真的对不起。艾因却隔着衣袖牵起了我的手腕,“没关系。”他语气轻飘飘,像极了山林间的薄云,“我现在就原谅你。”
(九)
“艾因,”这是最后一个夜晚了,据他所说,明天我就会恢复记忆,这场算是重新开始的旅程就要抵达终点站了。
“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你知道我之前的画放在哪里了吗?”
在梦里,我是把它们细心保管在了床角,但醒来后我仔细翻找,原本的位置却空无一物。有点好笑,我眼睛看不见了,却还想再“看看”我的画。
艾因很快应声,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起身简单找了两下,就把一摞比想象中掂在手上更沉重的布包交在了我手上。
“我没想到,原来本人也是可以忘记自己藏东西的点位吗?”艾因笑着发问,他总能毫不费力地认真说出调侃的话……不对,或许他本身就是在调侃,只是我现在看不见他的表情。
不过鉴于艾因毕竟是只鸟,可能真的没有这种困扰,我便摩挲着凹凸不平的布包,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的‘开脱’:“当然,毕竟这世上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颜料很难分两次调出同一颜色,作者自己写的文章丢失后很难再写出一篇一模一样的,长时间不用的数字锁会忘记自己曾经定下的密码等等等等。”
“画家小姐,你好像找到了世界的规律。”
当然,世界上有许多这种寻常的‘规律’。
我心满意足地拍拍布包的活结,把它放在我记忆中的枕边,长长叹气:“那么明天,我就可以重新再看见,我的画了。”
“嗯。”艾因似乎闭了眼,声音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困倦,“等到明天,你就能再创作更多更多的作品了,画家小姐。”
(十)
七月初七,我睁眼时,恰好瞧见肥遗睡在我的窗沿上,整只圆滚滚的肥鸟团成一团,脑袋缩在胸脯处的白毛毛那,又恰好有风,窗户的木边一次次被吹开,擦动着它的翅羽微微翕动……
等等?我能看见了!!
只是当我睁大眼睛猛然起身时,视野又如被虚化一样再次罩上了一层雾。
啊……?看来只是恢复了一点,不像以前那样真的“瞎”了。
我下床穿好衣服,走到窗边拨了拨肥遗的身子,它状似没睡醒似的,顺着我的手臂几下蹦到了我的肩膀上,继续沉眠。
我拉开木窗,带着竹子味道的新鲜空气拥进了我的房间,我却惊讶的发现,窗外的环境与我之前所见的完全变了构造。
在半亮不亮的天色下,西方向兀然出现了一条蜿蜒的,似是通天的长梯。
我忙不迭要摇醒肥遗,可它却岿然不动,我有些奇怪,心想这是不是和突然出现的“天梯”有关,便把肥遗从我肩膀上拿了下来,锁上窗户放好它,让它先睡着,而我则去看看那“天梯”。
“天梯”每个阶梯与每个阶梯的高度比较大,但并不难爬,而且近看就能发现,这阶梯并不通往天上,而是通往另一个大的平台。
今早的风并不凉,温温柔柔的,很舒服,当我爬上最后一节阶梯时,小心地探出脑袋,再站起身露出半个肩膀,正想着能看到什么来着,就忽然刮起了一阵风。
我额前的头发刮擦着我的睫毛,使我不得已眯起了眼睛,视野再度恢复时,在我眼前的,是在灰蓝的天色下,在不止的风声中,对我笑得温柔的艾因。
他乌黑的头发被风吹起,翘起的发尾像连绵的浪花,我没有哪个时刻觉得他比现在要更清晰可触。我不由自己地上前拉起他的手,如同我的手一般柔软的手。
“艾因。”
叫出他的名字后,我才发现,这里除了艾因以外,还有三三两两其他的帝江在,其中有些还时不时对我们投来目光。
艾因默不作声地替我挡开视线,道:“终于等到你了,画家小姐。好多人都已经走了,我还以为我会是最后一个出发的人。”
我惊讶:“现在还不算早的吗?艾因平时都起那么早?”
“平常当然不是,但今天特殊,总要不一样。”
在大荒,普通人与异兽之间从出生就存在着隔膜,异兽的气息普通人长时间接触就会受伤,严重者甚至会记忆消失五感渐褪,不知不觉就死于睡梦之间,也因此大家在属于自己的领域,各自生活。
而只有在七月初七在月桥,那里是容纳一切事物的存在,在那里可以让所有的“诅咒”消失。
而接下来我们向前的路,就是通往月桥的路。
“前往月桥时要噤声,不过路程不会太远,我们走吧。”
我微微眨眼,感受到手指传来的柔软触感更紧了紧,我们一起踏上了这条宛若仙境的路。
这条路在天上,被稀薄的云层淡淡虚掩着,道路很宽、很大,但走起来却实实在在,像走在最坚实的土地上。
艾因紧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走在这条大道上,我们的前面、身边都有很多人,大部分的人或异兽都走得很近,在宽敞的道上,聚集成一条长长的缎带。
周围有我见过的最翠绿欲滴的树叶,郁郁葱葱投下淡淡的阴影,一旁有最五彩缤纷的鲜花,点缀在树上,飘落在脚边。
我们一同走过宽敞的大道,一同走到近乎通天的陡峭长路,那是一条很高很长的长坡,有着我所见过的最陡的坡度,而在最上面,是大盛的白光,让人不得窥视。
有人在这里停顿,有人在犹豫休整。我们之间紧握的双手温暖而汗湿,带着令人心焦的滑腻。艾因在前方微微喘气,冲我眨了眨眼,
“上吗?画家小姐。”
我知道,他是这个意思。
我开怀的笑了,“当然。”我握了握他的指节。
于是艾因便带着我跑了起来,力量与勇气藉由我们相扣的双手传递过来,我们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毫无规律地在乱跳挣扎,但我们一直不停,双腿一直在向前迈进,直到——
直到我们穿过那刺目的光线,直到他回过头,艾因的面孔重新出现在我的面前,如同第一缕曙光穿过云层照进我的瞳孔。
仿佛有流云在他的脸颊发间缱绻环绕,他莹润的眼睛被映衬地更为红艳。他的身后是苍绿的远山,上面是瀑布、虹彩,还有飞翔而过的白鹳。
“你看到了。”
是了,对了,我的视野从未如此清晰,如同浪涛般汹涌而来的记忆也令我呆愣当场。
只是在记忆的最后,我能看见的,依旧是现在,此刻,艾因明艳的笑容。
我拉着他脱力般的后退两步,后腰撞上桥上的扶手,一回头,就发现上面挂着一本书,书皮上粘着一张纸条,
“小巫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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