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实习生

那一天，天气和暖，按照《兰亭集序》里王老的话说，即“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茶山学校后面，青石小径上两棵没开花的梨树，竟然悄无声息地，在一夜之间银装素裹地开满了枝头。校园的花圃里，韩暖不久前移植的三盆含苞待放的蝴蝶兰，不知是为了应景，还是为了热情呼应墙外边的梨花，也盛开了。冥冥之中，它们似乎在演练着某个仪式似的，迎接着什么。

上午临近放学的时候，就听到高文芳在办公室里谈论，说中学部来了两位实习老师，一男一女，好像是对情侣。

薛源老师在一旁吃惊地问：“真的假的？”

文芳说：“真的，我刚才到中学部那边遛弯儿，都见过了。”

薛源八卦道：“他们不是结伴来生娃的吧！”

文芳横了她一眼，说：“瞧你那张嘴！”

薛源呵呵一笑，说：“结伴来实习，还是情侣老师，这可是茶山学校开天辟地第一遭啊！”

……

第一遭？应该不是了吧？韩暖在一旁听着，很自然地想起了两年前的杨易枫和他的女朋友，他们早已经以情侣的身份开了先河了呐。她觉得这可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便把这个消息通过短信偷偷地告诉了千里之外的易枫。

原以为杨易枫也会在那边热情呼应呢，哪知道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淡淡地回道：

“哦，是吗？呵呵。”

话语里完全没有气力，仿佛那一声“呵呵”也在强作欢笑似的——大约是她的话语勾他想起了过往的记忆吧。

韩暖的心里后悔了，本来想跟他戏谑两句的，这时候哪里还敢说呢，只好歉意地说：“对不起哦，不该跟你说这个事的。”

杨易枫当然知道她是无心的，反而安慰道：“说什么对不起呢，都过去了。你不提起，我都忘记了。”

韩暖的心里泛起了些柠檬的味道，她知道，说“都过去了”的人，其实并没有过去；说“都忘记了”的人，其实心里仍然还记得。

没错，杨易枫是想起了黄亚玲，想起了当初他和黄亚玲如何商量并费尽心思跟学院申请一起去的西贡县，想起了他和黄亚玲在茶山度过的一段美好又充满纠结的实习生活……而那段日子里的感觉，就像小时候奶奶哄他吃药一般，一口药，一勺糖——甜中带着些苦，苦中透着些甜，让他不时地心里隐隐作痛，却又欲罢不能。而让他欲罢不能的除了他和黄亚玲之间已经飘逝的恋情外，还有那个挥之不去的少女倩影，时常出现在他记忆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朦朦胧胧，却又那般生动……

韩暖没有过他的人生经历，个中滋味，自然难以体会。不过她懂得一个人的伤口只能自愈，谁也替代不了，纵然受伤者需要温言软语，然而过多的抚慰，也可能适得其反，让受伤者时时记挂自己的创口，难以排解。

韩暖隐隐地感觉到他在疗伤，就像一只坚忍的动物躲在暗处舔舐自己的伤口。她更不愿对他多有叨扰了。

或许，也是因为杨易枫的缘故，韩暖对那两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充满了好奇，心里很想见识一下他们。不过，她一时还没有得到机会。

下午放了学，孩子们走光了，校园里恢复了宁静。韩暖一个人留在办公室里批改作业。

黄昏的阳光温和地照在窗户的玻璃上，又软软地反射在她的脸上，很舒服，很惬意，仿佛光洁的皮肤穿上了最美好的绸衣，温暖、清爽，尽享丝滑一般，恰似德芙的感觉……她正恬静地微闭着双眼，便听到窗外传来了男女嬉笑的声音。

她站起身子，立在二楼的窗户前，好奇地朝外观看。

——在那片开满梨花的小径上，一对青年男女在那儿嬉戏。男的穿着蓝色牛仔裤白色衬衫，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好生眼熟，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女孩穿着及膝白色棉布裙，一头乌黑的长发，看上去素雅美丽。

那姑娘正绕着几棵梨树在那里转圈圈，引逗着男孩子去追，二人肩上不时有梨花瓣儿飘落……这就是那对新来的实习老师吗？他们呐，呵呵，一定是韩剧看多了吧？

韩暖在楼上情不自禁地笑了，很自然地想起了杨易枫——当初他和他的女朋友也是这样的吗？

那对男女像是跑累了，男孩抓住了女孩，女孩顺势倒在了地上，求饶的笑声如花瓣一样飘落。男孩将女孩拉起来，并在女孩的头发上插了一朵如雪的梨花，然后两个人手牵着手开始在小径上漫步，踩着满地零落的花瓣……甜美得就像刚刚播放了一幕韩剧一般。

他们的感情真好啊！真让人羡慕呐！韩暖心里不禁一颤，油然忆起了先前的梦境：夕照的黄昏，满地的梨花，追逐的男孩……与眼前的景象，何其相似呀？

她很想给杨易枫打个电话，想跟他聊聊眼前的景象，或者什么都不说，只为听听他的声音，抑或感受一下听筒里传来的千里迢迢的呼吸……

就在这时候，薛源老师闯了进来。

“暖暖！你——在这儿呢！”

“薛姐？你不是走了吗？”她转过头说。

“我正——找你呢！”薛源有些气喘。

“找我？什么事啊？”

“上次，你不是问我一个——叫杨易枫的实习老师吗？还有他的女朋友——”

“嗯？”韩暖有些惊喜地说，“薛姐，你记起来了？”

“什么嘛？”薛源截断她的话，正要拽她出门，就看到楼下小径上那对漫步的男女，惊讶地叫起来：“怎么，你也看见他们了？我正要跟你说他们呢！”

“说他们？怎么了？”韩暖原以为薛源是记起了当初杨易枫在茶山实习的旧事呢。

“怎么，你还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呀？”韩暖有点蒙圈。

薛源手指着下面的那对男女说：“那个男的叫杨易枫，旁边是他的女朋友叫黄亚玲。”

韩暖心里一怔，彻底懵了，疑问道：“你在说什么呀？薛姐，我——我怎么听不懂呢？”

薛源平静了一下呼吸，说：“楼下的那对男女就是新来的实习老师，男的叫杨易枫，女的叫黄亚玲。你不是问过我一个叫杨易枫的实习老师吗？就是他们了！”

这个玩笑开大了吧！！

韩暖惊讶地眺望着小径上的身影，说：“薛姐，你在开玩笑吧？”

“我跟你开什么玩笑？我和高文芳特意到中学部那边打听的。”

“……”韩暖失语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这，这怎么可能呢？

“我正想问你呢，上次你说他们两年前来这里实习的，是怎么回事呀？”

“我——我可能——记错时间了。”韩暖情急道。

“记错时间？”薛源一脸怀疑的表情——记错两年的时间？这错得有点离谱呐！

“呃？嗯嗯。”

“他们今天才到的，你，怎么会提前知道的？”

“呃，哦，可能是我——嗯，是我听别人说的。”韩暖无措地嗫嚅道。

“别人说的？谁说的？”

“呃，我是听——”暖暖惶急得说不下去了，她没法说是听杨易枫说的——她也正迷糊着呢，说出来谁信呢？

薛源见她欲言又止，瞪着一双狐疑的眼睛问：“你怎么不说了呀？”

说什么呀？还能怎么说呢？韩暖的心里已经乱成一团麻了，她迫切地需要一个人静一静，理一理。她慌乱地抓起桌上的手机，说：“薛姐，我有事先走了。”然后夺门而出了。

“哎，你等一下！”薛源在后面喊着。

“回头再说。”暖暖没有止步，她知道，或许，或许只有那个千里之外的人可以告诉她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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