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臻还让人给他送了药,欧阳谦只看了一眼,便用麻布包好,放在了墙角处,再也没碰过。
欧阳谦坐在床边,两条腿都打了木板,垂在地面上,他的眼帘一张一合的,望着地面已经好几个时辰了。楚宴端着药进屋,看到他还在发呆,心里知道他难过,将药端到他跟前去,道:“谦儿,喝药了。”
欧阳谦抬起头看向楚宴,眼里迷茫的灰雾震的他身形一颤,这个眼神太戳人心窝了,楚宴忍不住心头一酸,将药先放到了一边,执过他的手问道:“还疼得厉害吗?”
几个指甲都劈开了,手掌也磨得破了,看起来就疼的双手都不能吃力了。
“有点儿。”欧阳谦复又低下头去,低声道,“就是不知道腿还能不能好全了,谦儿不想以后变成一个不健康的人……”
“肯定可以的,你别担心,咱们好好养着,一定都会好起来的。”楚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翻来覆去就那几句话,恼他的人是皇上,谁又能怎么样呢?劝是这么劝,可如果他刚养好皇上便又要责罚,不还是一样要受着么……
“谦儿以前跟皇上关系和睦的时候,皇上也会这样责罚你吗?”
这是楚宴第一次主动打听欧阳谦以前的事,以往他从来没有过问过他的从前,一是觉得没有立场,二是觉得以往的事欧阳谦可以选择告不告诉别人,告诉别人多少,那都是他的私事,外人没有打听的道理。可是欧阳谦跟皇上相处的模式让他一直都看不懂,他不明白,为什么以往的父子,关系会裂变到现在这种地步,以他跟欧阳谦的相处,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温顺的少年能做出什么罪大恶极的事。
听欧阳谦讲了些以前的事,楚宴心下大概明白了,皇上是个重情的人,以往对他们并未薄待,但这事牵扯到自己一生中最爱的女人,且是爱而不得,也不难想象他会这样记在心里。
“宴叔。”欧阳谦轻声叫道,楚宴连忙应了一声,去看他的脸色,又听得欧阳谦说,“我再也没有家了,义父不要我了。”
“皇上或许只是一时想不开,等过段时间,就……”楚宴看到他眼中滴落的晶莹,怎么也说不下去了,他实在不怎么会安慰人。
欧阳谦默默的将自己双腿抬到床上去,然后侧躺下去,眼泪顺着眼角流入鬓发。
楚宴的声音轻柔却充满了力量:“谦儿,虽然这里比不得誉王府,但只要你愿意,这里永远都是你的家,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家人。”
“不一样……”欧阳谦抽了抽鼻子,自暴自弃的笑,“我一直以为等挺过了那段时间,义父原谅了我,我就可以回家了,可是时间久了之后我就灰心了,想来义父是不会原谅我了,我就尝试着把这里当做是我另一个家,可是不一样,宴叔,您能明白么?我是从小在那里长大的,我蹒跚学步是在那里,我咿呀学语是在那里,我学会自己吃饭是在那里,我叫的第一声义父是在那里,我是在那里跟我弟弟妹妹从几岁长到十几岁的,过去我所有的感动和快乐都那里的人带给我的……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有一天,那里会再也没有了我的位置……他们都不属于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楚宴听得生了感触,拍了拍他的肩头,道:“谦儿,宴叔跟你保证,你的家一定还是你的家,义父也不会不要你的。”
他一直用的都是楚宴磨的草药,几天过去却都不曾见有什么起色,楚宴就劝道:“我看用草药没有什么效果,要不还是给你用皇上赐给你的药吧?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啊?不然好不利索,留下病根儿就麻烦了。”
欧阳谦掏出一枚药瓶,道:“我跟孤时太医买药了,他给我配的太医院最好的药。”
既然是孤时配的药,楚宴自然觉得最放心,接过药瓶,道:“那也行,我给你上了药,然后你吃点止痛药赶紧睡着,睡着了就不会疼了。”
“好。”
元臻说过那句话之后一直都在后悔,可这事明明是他的不对,元臻又拉不下脸来,听孤时说他的腿好多了,这才给自己打了打气,去杂役房看看他。步入杂役房后,他看到欧阳谦正拄着两个拐棍扶着墙在学走路,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歇很久,光看他紧皱的眉头,额头上和脖子上的汗珠便知道肯定很疼。
元臻让别人别声张,他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看着欧阳谦一瘸一拐的走上一步路都要将近一刻钟的时间,说不心疼是假的。
欧阳谦擦汗的时候一抬眸瞧见了元臻,心里极度的诧异,不知皇上来杂役房干什么,当下连忙就要跪下参拜,元臻几步小跑过去,揽着他的腰:“伤着呢就别拘礼了。”
“奴才谢皇上体恤。”欧阳谦深深躬下腰去,离得近了,元臻更能清楚看到欧阳谦憔悴成什么样儿了,深陷的眼窝,高高凸起的颧骨,就连嘴唇都因为忍痛咬的都是血口子,鲜红的伤口在他苍白干裂的嘴唇上更显刺眼。目光触及到他下巴,那日磨破的血肉都已经有了微微的结痂,只是看起来格外的吓人。
元臻一手将他扛了起来,欧阳谦吓了一跳,到了屋里把他放到了地上,道:“坐下歇会儿吧。”
“谢皇上,您也坐。”欧阳谦费力的将拐杖脱手,僵硬着好久才一屁股坐下去,元臻看了眼他的腿,问道,“朕听孤时说你的腿恢复的很好,你自己感觉怎么样?”
“谢皇上挂心,奴才已经全好了。”欧阳谦每回答一次都要深深的鞠躬颔首,脸上没有半分不适应,平静沉稳的姿态就仿佛那日夹棍刑罚下哭喊着叫义父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不拄拐棍能行走吗?”
“……还不能。”欧阳谦沉默了一下,还是如实禀报,元臻看着他身上的伤疤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从袖口拿出一瓶药放桌子上:“朕花了重金配出来的药膏,祛除疤痕很管用。”
欧阳谦颔首道:“奴才卑贱之躯,上点草药就好了。”蓦地想起了什么似的,边拄拐棍站起来边道,“皇上您先稍等一下。”从桌子边走到墙角处,硬生生的走了快半个时辰,费力的弯腰下去拿起那团麻布,又走回来,放到了桌上,这几步路走的他汗珠直流,一方面是费劲,一方面是疼的。
“皇上体恤下人,怕奴才的伤好不彻底,特赐了这上好的药膏,奴才还没有拆封过,皇上今日既然来了,便拿回去吧,奴才没有动过,都是干净的。”元臻眼眸一凛,不悦之色便显露了出来。
欧阳谦说话间喘了几喘,腿上疼的钻心,他还是得先坐下,放下拐棍坐到了凳子上,因为自己行动笨拙让他等候而歉意的笑笑:“楚宴总管已经给奴才用了伤药,奴才的身份也不配用这么贵的药膏,劳烦皇上挂心了。”
元臻望着那团麻布,心里百味杂陈,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拒绝自己的关心了,他是这样的,就会来这一套,心里气愤于自己的脾气总是被他吃的死死的,他最是知道什么能噎到自己的,所以总是这样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让自己心里不好受。
当即凛着眉头道:“朕给你的药你为什么不用?杂役房里的草药什么用都不顶,你不知道吗?你这伤伤在内里,现在不看好,以后更麻烦,你难道想以后变成一个残废吗?”
“奴才已经找孤时太医买药了,他也给奴才看了腿了,说没什么大碍,让奴才好好养着就行了。”欧阳谦轻声说道。
“你哪儿来的钱买药?”元臻记得自己已经把他所有的钱都给没收了。
欧阳谦沉默了一下,轻飘飘的道:“奴才把家父家母留给奴才的玉佩先抵押在他那了,说等以后有钱了再赎回来。”
“什么?!你竟然……”元臻知道欧阳谦平时看那玉佩看的比命还重,从来不允许它有一丝的灰尘和刮伤,无比的爱惜,竟然只为了买瓶药就把他那么珍贵的东西给抵押了?他是在间接的控诉自己的冷酷无情?
“你就算要跟朕怄气也不犯不着这样!”
欧阳谦迷茫的抬起头来:“奴才没有跟您怄气,只是奴才自知身份,不该腆着脸用您那么名贵的药。玉佩……奴才相信孤时太医会好好保管的,不会让它有损伤的。”
元臻的心里异常堵得慌,堵得他都要喘不过气来了:“行吧,不管用谁的药,好了就行。”
“谢皇上挂心。”
正好楚宴给他送药来,瞧见元臻在这,连忙就要行礼,元臻拂袖免了,楚宴这才先将药放在桌上,行了礼退下了。
欧阳谦先倒了一杯水搁置在一边,然后将药盛在碗里,一口气喝了下去,药很难喝,欧阳谦整张脸都扭曲起来,急匆匆的拿起杯子喝水。
元臻坐在他对面都能闻到那股浓浓的草药味,想来很是难咽,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放到桌上,道:“良药苦口,先忍耐一下吧。”
欧阳谦看着那把糖一会儿,道:“谢皇上。”
“嗯。”
“你这拐棍从哪儿来的?”元臻看着那拐棍不像是买来的,因为看起来就很粗糙,感觉像人工临时打磨的。
“是楚宴总管给奴才做的。”
两人之间沉默了很久,元臻又道:“其实那天朕不是有意说出那句话……”
“没关系的。”欧阳谦很少打断他的话,元臻诧异的看着他,他又自言自语的道,“没关系的……以往任何事情奴才都记不得了……皇上不必感到困扰。”
元臻不知道他所说的记不得了是记不得什么了,是那日自己说的话,还是以往他在家里度过的温暖时光,心里堵堵的,只好点了点头:“那朕先回去了。”
欧阳谦站起身,费力的跪下:“皇上百忙之中还抽空来看奴才,奴才感激不尽,恭送皇上。”
元臻刚抬步要走,欧阳谦又急着叫道:“皇上。”元臻回身去看,欧阳谦两手捧着那几瓶药膏高高举着,“您忘了拿东西了。”
元臻望着那几瓶密封的严严实实的药瓶,心里百味杂陈,继而看到了他下巴上严重的擦伤,这样居高临下的看,着实看的吓人,想起自己曾说过的话,就满心的心虚,轻轻挥了挥袖子,有些无措:“你的腿还伤着,别跪着了,压到伤口就不好了。这几瓶药你自己留着用吧,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谢皇上。”欧阳谦有些蹒跚的起身,不支撑着拐杖站着整个人还有些摇摇晃晃的,他的双手依然没有放下,只是将腰深深的躬了下去,“皇上如此偏心照顾奴才,被外面人知道,难免要说闲话,奴才这里也有药,奴才会很快好起来,很快就可以去值勤了,多谢皇上挂心,只是这药奴才暂时用不到,您就先带回去吧。”
那么谦卑的姿态,那么温顺的语气,这不就是自己想让他成为的样子吗?好好听话,不再固执,也不跟自己顶嘴……元臻心里却酸酸胀胀的,好似自己已经把他从身边远远的推开了,脱了缰绳的船只,再也拉不回来了……
明明是他做错事,明明是他罔顾圣令,他却还一副被伤了心的委屈模样,决计是心机深重,看中了自己总是会为他心软,所以这么有恃无恐。
元臻拿过那些药转身就走了,欧阳谦又坐回到凳子上,一个人看着桌上的糖果傻傻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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