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释译文
词句注释
1.太史公:《史记》全书称“太史公”一百多处,为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共称。
2.颛(zhuān)顼(xū):五帝之一。
3.南正:上古天官。重:人名。
4.北正:上古地官。黎:人名。
5.序:掌管。
6.程伯:程国的伯爵。休甫:人名,世代职掌周王室国史。
7.司马:掌军事的官。
8.典:职掌。
9.惠襄:指周惠王、周襄王。
10.随会:晋大夫。
11.少梁:古梁国,被灭后称少梁。
12.相中山:为中山国相,指司马喜。
13.错:司马错,秦惠王将。
14.靳(jìn):一作“蓟”。
15.杜邮:在今咸阳东。
16.华池:在今韩城西南。
17.武信君:武臣,秦末农民起义军将领。徇(xùn):攻取。
18.诸侯之相王:诸侯互相称王。
19.市长:长安四市的长官。
20.五大夫:爵位名。
21.高门:高原门的简称。
22.天官:天文星象之学。唐都:汉代方士,曾参与制定太初历。
23.杨何:汉初易学专家。
24.道论:道家学说。黄子:即黄生,汉初道家理论权威。
25.建元、元封:皆汉武帝年号。
26.愍(mǐn):忧伤。师悖:师法惑乱之言。
27.六家:指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要指:核心思想。指,同“旨”,意旨,意趣。
28.易大传:即《易·系辞》。
29.直:不过。从言之异路:各自持论不同。
30.省(xǐng):省察,明白。
31.术:法,道,引申为学说。
32.祥:吉凶的征兆。忌讳:禁忌。
33.失:违背,改变。
34.博而寡要:太广博而不够扼要。
35.尽从:全部遵从实行。
36.彊(qiáng)本节用:注重发展生产,节制用度。彊,同“强”。本,指农耕蚕织。
37.俭:通“检”,咬文嚼字。
38.正名实:指名称和实际相符合。
39.动合无形:一切举措都合乎自然。
40.去健羡:去掉刚强贪欲。绌聪明:不用耳目之聪明。
41.此:指儒学。术:指道术。
42.骚动:分散动摇,此谓消耗。
43.四时:春夏秋冬四季。八位:八卦方位。十二度:十二星次。二十四节:二十四节气。教令:戒律。
44.大经:主要规律。
45.六艺:即六经。经:六经本文。传:解经文字。
46.累世:一辈子。
47.当年:丁壮之年。
48.椽(chuán):柞木为椽。
49.簋(guǐ):椭圆形食器。
50.刑:盛汤的鼎器。
51.粝(lì)粱:粗粮。
52.藜(lí)藿:泛指野菜。
53.桐棺三寸:以桐木为棺,厚三寸。
54.事业:此指社会的一切礼俗制度。
55.亲亲尊尊:亲近亲者,尊崇尊者。
56.苛察缴绕:烦琐纠缠。
57.反其意:寻思究竟。
58.控名责实:循名责实。控,引,引申为依据、遵循。
59.参伍:参差交互,即综合各方面加以考察。
60.因循:犹顺应。
61.成势:一成不变的势态。
62.复反无名:复归于自然。
63.龙门:山名,在今韩城东北。
64.河山之阳:指龙门山南麓河曲。
65.古文:先秦历史典籍用古体字书写。
66.禹穴:在今绍兴会稽山,相传禹曾会诸侯于此。
67.窥:考察。九疑:山名,在今宁远境内。
68.沅、湘:二水名,在湖南境内。
69.汶、泗:二水名,在山东境内。
70.讲业:研习学问。
71.乡射:古代练武选贤的礼仪活动。邹:古国名,今邹县。峄(yì):山名,在今邹县南。
72.戹(è):同“厄”。鄱(pó):同“蕃”,汉县名,在今滕州境内。薛:汉县名,在今滕州东。彭城:今徐州。
73.梁:今开封。
74.郎中:皇帝侍从人员,属郎中令。
75.略:行视。邛(qióng):邛都,今西昌东。笮(zé):笮都,今汉源东北。
76.是岁:指武帝元封元年(前110年)。封:封禅。
77.周南:周成王时,周公、召公分陕而治,陕以东称周南。此实指洛阳。
78.续吾祖:继续我祖上的事业。
79.接千岁之统:据《封禅书》载周成王曾登封泰山,下距汉武帝其间九百余年,此举其成数。
80.邵:即“召”之本字,指召公。
81.获麟:指鲁哀公十四年(前481年)西狩获麟事,见《孔子世家》。
82.史记:历史载籍。放绝:散失断绝。
83.悉论:一一撰述。所次旧闻:所积累的史料。
84.迁为太史令:司马迁任太史令在元封三年(前108年)。
85.紬(chōu):引出。石室金匮(guì):国家藏书馆、档案室。
86.天历始改:始改用太初历,即改秦历为夏历。
87.明堂:天子举行隆重典礼的礼堂。
88.受纪:接受新历。
89.先人:指作者父亲司马谈,一说指先代贤人。
90.周公:周武王弟,周成王叔,姓姬,名旦。
91.绍:继。明世:太平盛世。
92.易传:《周易》的组成部分,是儒家学者对《周易》所作的解释。
93.春秋:儒家经典。
94.本:以……为本,遵奉。诗:《诗经》。书:《尚书》。礼:《周礼》《仪礼》《礼记》三书的合称。乐:儒家经典之一,今已不传。
95.壶遂:人名,曾参加太初改历,官至詹事,秩二千石,故称“上大夫”。
96.董生:对董仲舒的尊称。
97.壅(yōng):阻挠。
98.是非二百四十二年:指《春秋》总结了二百四十二年的历史,并加以褒贬评价。
99.退:此为批评、贬抑之意。
100.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
101.善善恶(wù)恶(è):表扬好事,斥责坏事。
102.经纪:安排。人伦:指人与人之间的等级关系。
103.牝(pìn)牡:雌雄。
104.风:教化。一说通“讽”,劝诫。
105.弑(shì):古时称臣杀君、子杀父母为“弑”。
106.社稷:土神和谷神,国家政权的象征。
107.经事:正常的事情。经,寻常。
108.权:变通。
109.犯:触犯。此指为臣下所侵犯。
110.未然:还没有成为事实。
111.空文:与纪实文字相对,即论理之文。
112.否否:不是这样。
113.伏羲:传说中的古代圣人。
114.尧、舜:古代部落联盟领袖。
115.尚书载之:《尚书》首篇《尧典》,记载了尧禅位给舜的事迹。
116.汤:商朝建立者。武:周武王。
117.诗人歌之:《诗经》中有《商颂》五篇,内容多是对殷代先王先公的赞颂。
118.三代:夏、商、周。
119.符:征兆。瑞:祥瑞。
120.封禅(shàn):帝王祭天地的典礼。
121.改正朔:改历法。改历象征改朝换代。正朔,指一年的第一天。
122.易服色:更改车马、祭牲的颜色。
123.穆清:清和之气,指天。
124.重译:经过几重翻译。款塞:叩关。
125.缧(léi)绁(xiè):捆绑犯人的绳索,借指监狱。
126.西伯:周文王。羑(yǒu)里:今汤阴北。
127.“孔子”二句:此将孔子有厄于陈、蔡及作《春秋》二事联系起来,并说成因果关系,乃行文之需要。
128.左丘:春秋时鲁国史官。
129.孙子:指孙膑。膑(bìn)脚:砍去膝盖骨及以下的酷刑。
130.吕览:即吕不韦门下宾客编撰的《吕氏春秋》。
131.说难孤愤:指《韩非子》中的两篇《说难》《孤愤》。
132.陶唐:即唐尧。
133.至于麟止:《史记》记事止于汉武帝猎获白麟的元狩元年(前122年)。
134.台:通“怡”,高兴。
135.说(yuè):傅说,殷商名臣。
136.豪:即“崤”之异音。
137.鐻(jù):像钟一样的乐器。
138.霣(yǔn):通“殒”,死亡。
139.蠲(juān):免除。
140.以:当作“已”。
141.翲(piāo)忽:微细。翲,轻。
142.禨(jī)祥:谓祈禳求福之事。
143.嚭(pǐ):伯嚭,春秋后期吴国大夫。
144.杀鲜放度:杀管叔放逐蔡叔。鲜,管叔名。度,蔡叔名。
145.鬯(chàng):祭祀用的香酒。
146.骥(jì)騄(lù):指良马。
147.偩(fù):依赖,倚仗。
148.填抚:镇守安抚。填,通“镇”。山西:指华山之西。
149.戹:扼制。
150.穰(ráng)苴(jū):司马穰苴,春秋末期齐国将领。
151.樗(chū)里:樗里疾,战国中期秦国宗室。
152.以:一作“反”。
153.诟(gòu):耻辱。
154.周緤(xiè):汉初大臣。
155.埶:通“势”。倍:通“背”,背叛。
156.濞(bì):刘濞,西汉宗室,封吴王。
157.说:通“悦”,喜悦。
158.溉:一作“慨”。
159.戹:同“厄”,困苦,危难。
160.既:一作“慨”。
161.循:一作“总”。
162.秦拨去古文:秦始皇统一文字,废去古文,改行小篆。
163.次律令:制定法令。
164.申:制定。
165.章:章法,指历法。
166.盖公:齐胶西人,精通黄老之学。
167.原始察终:研究历史要考虑事件的原委。
168.并时异世:指诸侯列国历史,同一时代,有不同的国家。
169.礼乐损益:记载礼仪、乐律的增减变化,即作《礼书》《乐书》。
170.律历改易:指作《律历书》。
171.天人之际:探讨天和人的关系,指作《天官书》。
172.承敝通变:指作《平淮书》记载货币及经济的演变。
173.俶(tì)傥(tǎng):卓越,杰出。
174.拾遗补艺:拾取遗文以补六经之义。
175.副:副本。
176.俟(sì)后世圣人君子:留待后世圣明的人来评论。[133-135]
白话译文
逐句
全译
从前颛顼在位的时候,任命一个名叫重的南正官掌管天文,一个叫黎的北正官掌管地理。唐虞之际,又让重、黎的后代继续掌管天文、地理,直到夏商时期,所以说重黎氏世代掌管天文地理。周朝时候,程伯休甫就是他们的后裔。当周宣王时,由于丧失职守而转为司马氏。司马氏世代掌管周史。在周惠王和周襄王之间,司马氏离开周王室到晋国去。晋国中军将军随会逃奔到秦国时,司马氏也迁居少梁邑。
自从司马氏离周到晋之后,族人分散各地,有的在卫国,有的在赵国,有的在秦国。在卫国的,做了中山国的相。在赵国的,以传授剑术理论而显扬于世,蒯聩就是他们的后代。在秦国的名叫司马错,曾与张仪发生争论,于是秦惠王派司马错率军攻打蜀国,攻取后,又让他做了蜀地郡守。司马错之孙司马靳,奉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已更名为夏阳。司马靳与武安君坑杀赵国长平军,回来后与武安君一起被赐死于杜邮,埋葬在华池。司马靳之孙司马昌,是秦国主管冶铸铁器的官员,生活在秦始皇时代。蒯聩玄孙司马昂,曾为武安君部将并带兵攻占朝歌。诸侯争相为王时,司马昂在殷地称王。汉王刘邦攻打楚霸王项羽之际,司马昂归降汉王,汉以殷地为河内郡。司马昌生司马无泽,司马无泽担任汉朝市长之职。无泽生司马喜,司马喜封爵五大夫,死后都埋葬在高门。司马喜生司马谈,司马谈担任太史公。
太史公跟唐都学习天文,跟杨何学习《易经》,跟黄生学习道家学说。太史公做官时间在汉武帝建元至元封年间。他怕学者不能通晓诸家学说的原意,而学习了错误的东西,于是就论述阴阳、儒、墨、名、法、道六家的主旨,说:
《周易·系辞》中说:“天下的人倾向是一致的,而心思却是多种多样的,目的相同而采用的途径不一样。”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这些都是探讨治国之道使国家强盛的学派,只不过他们所尊奉的理论之间,对于治国所采用的途径不同,有考虑全面与不全面的区别罢了。我曾私下研究过阴阳家的方术,他们注重吉凶祸福的征兆和众多的忌讳,使人感到拘束而畏惧颇多;然而他们排列四时运行的顺序,是不可遗弃丢失的。儒家学说博大,但缺少治国的切要纲领,出的力气大而收的功效少,所以他们的主张难以全部采纳;然而他们制定的君臣父子次序的礼仪,排列夫妇长幼的分别,是不可更改的。墨家提倡节约却难以遵循,所以他们的主张不能全部照办;但他们加强本业——农业与工肆之人参加生产劳动——是不可废弃的。法家严酷而缺少恩德;但他们纠正君臣上下的名分,是不可更换的。名家使人知道名位不同,礼节也不相同;但繁文缛节却容易失真;但是他们辨正名(概念)和实(实际)的关系,却不能不认真考察。道家使人精神专一,行动合乎无形的“道”,使万物富足。道家学说是本着阴阳家的四时大顺,采用儒家、墨家之长,提取名家法家的要领,与四时一起変化,适应万物变化,树立风俗,用于人事,无所不宜,主旨简明,容易操作,办事少而功效大。儒家则不然:认为君主是天下的楷模,君主倡导而大臣应和,君主先行而大臣随从。如此这般,君主劳累而大臣闲逸;至于大道中的要点:舍去贪欲和要强,不玩弄聪明和智慧,放弃了这一重大问题而用智术治理天下。精神使用过度则必会衰竭,体力使用过度则必会疲惫。形神不安而想和天地一起长存不灭,还从来没听说过。
阴阳家对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各有适宜和禁忌的种种规定,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这未必是对的。所以说:“使我感到拘束而畏惧颇多。”可是,春天生,夏天长,秋天收,冬天藏,这是自然运行的大规律,不顺从它则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做天的秩序和法纪了。所以说:“四时运行的大顺序,是不可能遗弃丢失的。”
儒家以六经为法度。这些经文和解释文字多得要用千万计算,几代人都弄不通这些学问。一辈子也研究不清礼呀仪呀等的,所以说:“学问博大而缺少治国的切要纲领,出的力气大而收的功效小”。但是他们制定排列君臣父子的身份及相应的礼节,夫妇长幼的区别及次序,即使百家之说也不能替代它。
墨家也崇尚尧舜之道,他们讲到尧舜的道行时说:“尧舜的殿堂高三尺,士阶只有三层,屋顶用茅草、芦苇往上一苫,檐口七长八短也不剪齐,伐木做椽连皮也不制,用粗陶器吃喝,用陶铏喝酒,吃糙米饭,喝藜藿汤。夏穿葛布衣,冬穿鹿皮衣。”他们主张办理丧葬之事时,棺材桐木板厚三寸,哭声不能过分,不能把心中的悲痛抒发完。教丧仪,必须以此作为万民的标准。假使天下之法都像这样,那么尊贵者与卑贱者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世代不同,时间变迁,办事不必相同,所以说:“提倡节俭却难以遵循。”但他们的要点:加强生产和节约费用,则说人人富裕,家家丰足的最佳途径。这是墨家的长处,即使百家所说也不能废弃它。
法家不分别亲近和疏远,不分别尊贵和卑贱,一律用法来判断,那么爱戴亲人和尊敬长者的恩德就断绝了。可以用它行一时之计,而不可以久用。所以说:“法家严酷而少恩德。”至于他们尊崇君王,使大臣卑下,使职分明确而不相互逾越的主张,即使有百家之说也是不能更改的。
名家苛刻繁烦的考察名分,往往纠缠不清,使人不能回味其意,专用名称决断而失去了情理,所以说:“使人名位不同,礼节也就不同,但容易失真。”至于他们的规定概念,考察实际,错综比较验证,这是不能不察究的。
道家提倡“无为”,又说“无不为,”他们的主张容易执行,但其语言难以理解。他们的主张以虚无为根本,以顺乎自然为办理原则。事没有固定不变之势,物有固定不变之形,所以能察万事万物的情状。不被物推于前,不被物牵于后,所以能成为万物的主宰。有法而无一成不变之法,顺因时事而成就其业;有度而无一成不变之度,顺因事物而与其相合。所以说:“圣人不朽的原因,至于坚守顺时变化的规律。虚无是道的常规,因循是君主的治世纲领。”群臣一起来,使他们明白各自的职分。实际情况符合其语言叫做端;实际情况与其语言不符叫做窾。窾言不相信,奸佞就不会产生,贤与不贤就自然分明,白与黑就自然区别明显。不过在于运用这些原则罢了,如果运用这些原则,还有什么事办不成呢?这样就合乎大道,进入“混沌”的无知无欲状态。光辉照耀天下,又返回到无名的原始状态。大凡人能活着,是因为有精神,精神的寄托在形体上。精神用得多了则衰竭,形体劳累过度则疲惫。死了的人不能再生,形神分离以后不能再结合起来。因此,圣人特别注重形神问题。由此看来,精神是生命的本体,形体是生命的器具。不先安定精神和形体,而一味喊叫“我有治理天下的办法”,那么,由什么途径来治理呢?
太史公职掌天文,不治理民事,有个儿子名叫司马迁。
司马迁生于龙门,在黄河之北、龙门山之南过着耕牧生活。年仅十岁便已习诵古文。二十岁南游江、淮地区,登会稽山,探察禹穴,观览九嶷山,泛舟于沅水、湘水之上;北渡汶水、泗水,讲学于齐、鲁两地的都会,考察孔子的遗风,在邹县、峄山行乡射礼;困厄于鄱、薛、彭城,经过梁、楚之地回到家乡。于是司马迁出仕为郎中,奉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往南经略邛、笮、昆明,归来向朝廷复命。
这一年皇帝开始建立汉朝的封禅制度,而太史公被滞留在周南,不能参与其事,所以发愤愤怒将死。其子司马迁适逢出使归来,在黄河洛河之间拜见了父亲。太史公握着司马迁的手哭着说:“我们的先祖是周朝的太史。远在上古虞夏之世便显扬功名,职掌天文之事。后世衰落,今天会断绝在我手里吗?你继做太史,就接续了我们祖先的事业。现在天子继承汉朝千年一统的大业,在泰山封禅,而我不能随行,这是命啊,是命啊!我死后,你必定为太史;做太史后不要忘记我想要撰写的著述啊。再说孝道始于奉养双亲,进而侍奉君主,最终在于立身扬名。扬名后世来显耀父母,这是最大的孝道。天下称道歌诵周公,说他能够论述歌颂文王、武王的功德,宣扬周、邵的风尚,通晓太王、王季的思虑,乃至于公刘的功业,并尊崇始祖后稷。周幽王、周厉王以后,王道衰败,礼乐衰颓,孔子研究整理旧有的典籍,修复振兴被废弃破坏的礼乐,论述《诗经》《书经》,写作《春秋》,学者至今以之为准则。自获麟以来四百余年,诸侯相互兼并,史书丢弃殆尽。如今汉朝兴起,海内统一,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我作为太史都未能予以论评载录,断绝了天下的修史传统,对此我甚感惶恐,你可要记在心上啊!”司马迁低头流泪说:“儿子虽然驽笨,但我会详细编纂先人所整理的史实古事,不敢有缺。”
司马谈去世三年后司马迁任太史令,缀集历史书籍及国家收藏的档案文献。司马迁任太史令五年正当汉太初元年,十一月初一甲子,节气为冬至,历法更改,开始用太初历,在明堂向诸侯颁布。
太史公说:“先人说过:‘自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到现在五百年,有能继承盛世,辨正《易传》,接续《春秋》,遵奉《诗》《书》《礼》《乐》精义的人吗?’他的用意就在于此,在于此吧!我又怎敢推辞呢。”
上大夫壶遂问:“从前孔子为什么要作《春秋》呢?”太史公说:“我听董生说:‘周王室衰废时,孔子担任鲁国司寇,诸侯陷害他,大夫拥护他。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政治主张无法实行,便把自己的褒贬是非寄寓在二百四十二年间的历史记载中,作为天下的准则,贬抑天子,斥责诸侯,声讨大夫,无非是为王道通达而已。’孔子说:‘我与其空洞的说教,不如把意图表现在叙事中那么深刻明确。’《春秋》向上阐明三王治道,向下辨别人事准则,分清嫌疑,判明是非,论定犹豫不决之事,褒善惩恶,尊重贤能,鄙薄不肖,存留亡国家事迹,续写断绝了的王国世系,补救其敝病,振兴废弛之业,这是王道的精髓。《易》载述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所以长于变通;《礼》规范人伦,所以长于行事;《书》记述先王事迹,所以长于政治;《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所以长于风土民谣;《乐》是论述音乐的经典,所以长于和顺;《春秋》论辨是非,所以长于治人。由此可见《礼》是用来节制约束人的,《乐》是用来诱发人心平和的,《书》是来述说政事的,《诗》是用来表达情意的,《易》是用来讲变化的,《春秋》是用来论述道义的。拨乱反正,没有比《春秋》更切近有效。《春秋》文字数万,而有数千条旨意。万物的离散聚合都在《春秋》之中。在《春秋》中,记载弑君事件三十六起,被灭亡的国家五十二个,诸侯出奔逃亡不能保其国家的数不胜数。考察其变乱败亡的原因,都是他们失去了根本。所以《易》中讲‘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说‘臣弑君,子弑父,并非一朝一夕的缘故,其发展渐进已很久了’。因此做国君的不能不知《春秋》,否则前有谗佞之徒而不见,后有奸贼之臣而不知。做人臣者不能不知《春秋》,否则办常事不知道怎样做合适,遇到突发事件则不知权变。做人君、人父若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蒙受罪魁祸首的罪名。做人臣、人子如不通晓《春秋》要义,必定会陷于篡位杀上而被诛伐的境地,并蒙死罪之名。其实他们都认为是好事而去做,而不知其道义所在,被史官的罪名覆盖而不敢说话。不明礼义的要旨,以至于弄到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的地步。君不像君就会被冒犯,臣不像臣就会被诛杀,父不像父就会无道,子不像子就是不孝。这四种恶行是天下最大的罪过。把天下最大的罪过加在他身上,也只得接受而不敢推卸。所以《春秋》是礼义的根本。礼是禁绝坏事于发生之前,法规施行于坏事发生之后;法施行的作用显而易见,而礼禁绝的作用却隐而难知。”
壶遂说:“孔子时候,上面没有圣明君主,下面自己得不到任用,所以撰写《春秋》,留下空文,其裁断礼义,当作帝王的法典。现在先生上遇圣明天子,下能当官供职,万事具备,全部各得其所,您的撰述是想要阐明什么呢?”
太史公说:“是是。不不,不对。我听先人说过:‘伏羲最纯厚,作《易》八卦。尧舜强盛,《尚书》做了记载,礼乐在那时兴起。商汤周武隆盛,诗人予以歌颂。《春秋》扬善贬恶,推崇夏、商、周三代盛德,褒扬周王室,并非仅仅讽刺讥斥呀’。汉兴以来,至当今英明天子,获见符瑞,泰山封禅,改订历法,变换服色,受命于天,恩泽流布,海外异俗之国纷纷辗转翻译并前来边关,请求进献朝见的不可胜数。臣下百官竭力颂扬天子的功德,仍不能完全表达出心意。再说士人贤能而不被任用,是国君的耻辱;君主明圣而功德不能广泛传扬,是官员的罪过。况且我曾担任太史令的职务,若弃置明主圣德而不予记载,埋没功臣、世家、贤大夫的功业不记述,忘却先父遗言,罪过就实在太大了。我所记的旧事,只不过整理了世代所传,并非所谓创作,而您拿它与《春秋》相比,那就错了。”
于是开始论述编次所得文献和材料。过了七年,太史公遭逢李陵之祸,被囚禁狱中。于是叹息道:“这是我的罪过啊!这是我的罪过啊!身体残毁没有用了。”退而深思道:“《诗》《书》含义隐微而言辞简约,是作者想要表达他们的心志和情绪。从前周文王被拘禁羑里,推演了《周易》;孔子遭遇陈蔡的困厄,作有《春秋》;屈原被放逐,著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编撰了《国语》,孙子的腿受了膑刑,却论述兵法;吕不韦被贬徙蜀郡,世上才流传《吕览》;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写有《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士抒发愤懑而作的。这些人都是心中聚集郁闷忧愁,理想主张不得实现,因而追述往事,考虑未来。”于是终于下定决心记述陶唐以来直到武帝获麟那一年的历史,而从黄帝开始写起。
从前黄帝以天为法,以地为则,颛顼、帝喾、尧、舜四位圣明帝王先后相继,各建成一定法度;唐尧让位于虞舜,虞舜因觉自己不能胜其任而不悦;这些帝王的美德丰功,万世流传。作《五帝本纪》第一。
大禹治水之功,九州同享其成,光耀唐虞之际,恩德流传后世;夏桀荒淫骄横,于是被放逐鸣条。作《夏本纪》第二。
契建立商国,传到成汤;太甲被放逐居桐地改过反善,阿衡功德隆盛;武丁得有傅说辅佐,才被称为高宗;帝辛沉湎无道,诸侯不再进贡。作《殷本纪》第三。
弃发明种谷,西伯姬昌时功德隆盛;武王在牧野伐纣,安抚天下百姓;幽王、厉王昏暴乱,丧失了丰、镐二京;王室衰败直至赧王,洛邑断绝了周室宗庙的祭祀。作《周本纪》第四。
秦的祖先伯翳,曾经辅佐大禹;秦穆公思及君义,祭悼秦国在肴战死的将士;穆公死后以活人殉葬,《黄鸟》一诗诉其哀伤;昭襄王开创了帝业。作《秦本纪》第五。
秦始皇即位,兼并了六国,销毁兵器,铸为钟鐻,希望干戈止息,尊号称为皇帝,耀武扬威,专凭暴力,秦二世承受国运,子婴投降做了俘虏。作《始皇本纪》第六。
秦朝丧失王道,豪杰并起造反;项梁开创反秦大业,项羽接续;项羽杀了庆子冠军宋义,解救了赵国,诸侯拥立他;可他诛杀子婴,背弃义帝怀王,天下都责难他。作《项羽本纪》第七。
项羽残酷暴虐,汉王建功施德;发愤于蜀、汉,率军北还平定三秦;诛灭项羽建立帝业,天下安定,又改革制度,更易风俗。作《高祖本纪》第八。
惠帝早逝,诸吕用事使百姓不悦;吕后提高吕禄、吕产的地位,加强他们的权力,诸侯图谋剪除他们;吕后杀害赵隐王,又囚杀赵幽王刘友,朝中大臣疑惧,终于导致吕氏宗族覆灭之祸。作《吕太后本纪》第九。
汉朝初建,惠帝死后帝位继承人不明,众臣迎立代王刘恒即位,天下心服;文帝废除肉刑,开通水陆要道,博施恩惠,死后被称为太宗。作《孝文本纪》第十。
诸侯王骄横放肆,吴王率先叛乱,朝廷派兵讨伐,叛乱七国先后伏罪,天下安定,太平富裕。作《孝景本纪》第十一。
汉朝兴建五世,兴隆盛世在建元年间,天子外攘夷狄,内修法度,举行封禅,修订历法,改变服色。作《今上本纪》第十二。
夏、商、周三代太久远了,具体年代已不可考,大致取之于传世的谱牒旧闻,以此为据,进而大略地推断,作《三代世表》第一。
幽王、厉王之后,周朝王室衰落,诸侯各自为政,《春秋》有些未作记载;而谱牒只记概要,五霸又交替盛衰,为考察周朝各诸侯国的先后关系,作《十二诸侯年表》第二。
春秋以后,陪臣执政,强国之君竞相称王,及至秦王嬴政,终于吞并各国,铲除封地,独享尊号。作《六国年表》第三。
秦帝暴虐,楚人陈胜发难,项氏又自乱反秦阵营,汉王于是仗义征伐。八年之间,天下三易其主,事变繁多,所以详著《秦楚之际月表》第四。
汉朝兴建以来,直到太初一百年间,诸侯废立分削的情况,谱录记载不明,主管的官员也无法接着记下去,但可据其世系推知其强弱的原由。作《汉兴已来诸侯年表》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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