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连下了三天雨,雨水顺着青砖瓦滴滴答答,打湿了街前梨花。
又是一样的梦。
循环了千百次的梦。
沈卿漪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细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身上的白衣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现在回想起那晚,仿佛那么遥远,恍若隔世,远到他连小丫鬟变了调的喊声都听不到,但又好像近在咫尺,仿佛就在昨天,近到那淋漓的鲜血清晰的浮现在眼前,近到他每每想起陈府的惨状就痛的肝胆俱裂。
又好像这些都真的只是一场梦。缠着他,追着他,让他永远无法脱身,就这样浑浑噩噩的活着。
梦里,他又看到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裴家的人来了。
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乱作一团,大夫人也不如平时那般端庄了,抱着父亲陈澜的胳膊哭的花容失色。火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外面已经有人在撞门了。下人们挤做一团,拼命的想要把门顶回去,奈何敌众我寡,不过短短数秒炙热,的火舌便已舔了进来。
刀剑摩擦相撞的声音就在耳边,同房大丫头明嫣哭着对母亲喊:“夫人!!夫人快走吧,快带着小公子走啊!!”明嫣的手抖得不像什么了,却仍然想尽最后一点力,把母亲推的离危险远一些。
母亲回头,轻轻的握住了柒月的手,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世人皆知金陵鸣春楼花魁,今日之难,我恐怕在劫难逃了。”明嫣听到这话,眼里满是惊恐,刚抬起头来便撞上了母亲的平静的目光。她生的那样好看,一双桃花眼含着水光,肤色雪白,恍若天人下凡。此刻这样的面目,却处处是遮不住的凄凉。“夫人,不能这样!不能……”“请你……一定要把我的孩子带走,抚养他长大”,她顿了顿,缓缓道:“从此,天下再无陈氏,亦无安乐淮,活下来的,只有沈明嫣和沈卿漪。”
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思考时间,雪亮的刀锋已经砍下了好几个人头,惨叫声不绝于耳。要不是三人站的地方被墙角的阴影笼罩着,裴府的人早就来夺命了。
“走吧,永远不要再回头了。”母亲留下最后一句话,转身便头也不回的没入了人群当中。
明嫣长叹一声,大颗大颗的泪水从脸颊上滚落。烟尘裹挟着“哒哒”的马蹄声和喊杀声呼啸而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逼近着。
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她这样想着,拼命的把涌上心头的悲伤难过往肚子里咽,一把抱起年幼的陈卿漪,单手撑墙猛的一跃,如同飞燕一般轻巧而平稳的落在了院墙外。
明嫣长舒了一口气,终于,一切的喧嚣都被隔在了墙的那边。
墙外是一片寂静的竹林,惨白的月光透过竹叶投下斑驳的影子。地上还横七竖八的倒了好几株竹子,像是有人故意拦着他们。明嫣直冲着竹林深处奔去,直到完全听不见陈府内的动静,她才停了下来,一闪身钻到一个破旧的小屋里。
她雪白的指尖被冻的有些泛红,俯身轻轻地把陈卿漪放到地上,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开始,你不是陈卿漪,也不是陈家小少爷,你是一介布衣,沈卿依。而我,是你的亲姐姐,沈明嫣。”陈卿漪天真的看着明嫣,点头,默许了她的话。
那一年,他只有七岁。
母亲离开的时候,他连哭都记不得,甚至不知道母亲一走,便再也回不来了。
……
记忆与现实交织,显得杂乱不堪。
沈卿依微微抬起头,眼泪从眼眶中溢出,顺着眼角和脸颊滑落下来。
那是小时候的自己。
那一夜,金陵下了暴雨。雨珠融进了血水,将墙脚的鹅卵石染的鲜红。曾经陈府的荣华富贵,如今倾覆成灰,不复存在。
后来啊,身份卑微的明嫣带着他,为了求生而四处闯荡。明嫣为赚钱而加入了乐籍,住着租金最便宜的宅子,学起了当年在府中从来不碰的歌舞,从此入了红尘。
当年承诺母亲的,明嫣终究还是做到了。
即使像石缝中烂泥里的野草一样卑微,他们也必须活下去。
两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一起走过了十二个春夏秋冬。
今年,是他的满弱冠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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