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四月里，方宁在学校又找到了夏景霖。

他不是来要钱的，他是来找夏景霖求她看一眼陈尉。

“求你景霖，看看他吧。”

站在教学楼的楼下，夏景霖故意转圈转到某处监控下站稳。

“去看他？我以什么身份？”

“随便你啊，什么都行，真的！”

方宁想试图拉她，夏景霖往后退了三步，正好对着监控。

“那你给我个理由。”

夏景霖紧紧地攥着书包带，她现在已经很会平复自己了。

“理由……”

方宁的记忆，回到了一周前。

一周前，方宁再次来到了第三监狱。

陈尉在监狱里已经瘦削如纸，显然气色也明显下沉了。

“我求求你，让我见一次景霖，好不好？”

方宁也很为难，他不是不想带夏景霖，而是夏景霖有对象了。

“你见她能不能给我个理由？我怕她找我要理由！”

陈尉语气低沉：“见她还需要理由吗？这是什么话？”

方宁眉头紧皱：“那你给我想个理由，我好答复啊！”

陈尉心情低落的很，他只好说：“我表叔说我不中用了，他不会再用我了，他让我出狱别找他。”

方宁无语：“这不是个理由！”

陈尉抬起头看着方宁，眼窝深深地陷着：“你变了方宁！”

方宁把后背靠在椅子上，他的语气声色俱厉：“我没变，是你变了。以前你为了夏景霖，各种理由都有，各种情绪都涌。现在呢？我只是想需要你要个理由让我把夏景霖叫过来，你想都不愿意想吗？你爱她吗？真的在意她吗？你若是真的爱和在意，我相信你肯定有无数条理由！”

陈尉觉得，占有哪里需要理由，霸占哪里需要理由。

他想占有她，也是因为她在电影赏析课给他解围。

陈尉在学校里的人设是少言、害羞、认真。

但只是这个性格是个幌子，他为了夏景霖，不惜大三打架退学，结果对方一个好脸色都没有。

方宁看着眼前的陈尉，乌黑的眼圈上是布满红血丝的一双眼睛，像是见天没睡了。

“你是不是好几天没睡了？”

陈尉啐道：“要你管，你把她带过来就真的这么难吗？”

这件事对方宁来说确实难。

他不是不想帮陈尉，而是他现在跟了周昆，周昆的规矩他必须遵守。

立功，能分享一碗汤。

犯错，能褪去一层皮。

“我真的觉得很难，但是我真的需要理由。”

方宁的瘾已经在之前就忍不住了，显然已经有一丝颤抖了。

陈尉还在捶桌子：“把她带来，求你，真的求你！”

狱警还在后面吼陈尉：“87129，干什么？”

陈尉慢慢放下拳头，继续说：“兄弟，我想她了，这算不算理由？”

方宁脸一沉，接着颔首：“好，我帮你跟她说。但我先丑话说在前头，她来不来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夏景霖见方宁在发呆，她凝声询问：“你想好了没有？”

方宁回过神来，说：“他说他想你了。”

夏景霖攥着书包带的手像是更紧了。

“我知道了，你走吧。”

方宁没想到她那么平静，那淡淡地眉毛依旧皱的非常紧。

“夏……夏景霖，这一次他是真心的。”

方宁明显压不住夏景霖的气场，他倒吸一口冷气。

“好，我真的知道了，你可以走了吗？”

方宁语气从黯然神伤变成焦虑：“那你一定要去啊！”

方宁起身刚要离开，夏景霖厉声喝道：“是不是他死了我都要替他收尸？”

方宁转过身，眼神里充满着意外。

他没想到夏景霖会这么说话。

又或者，眼前的夏景霖让他很陌生。

她不再唯唯诺诺，也不再畏畏缩缩，而是满腔热血。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通知不通知是你的选择，去不去是我的自由。方宁，我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你现在赶紧走吧。”

夏景霖用力松开他的同时，从自己的牛仔裤里掏出两百块钱：“这个给你，当通知费。”

方宁挑眉：“你把我当什么了？跑腿的？还是鸭？”

夏景霖冷冷回应：“你不是最缺钱吗？我这么给你钱了，你不要就还给我。”

“既然收下了，哪里还有还钱的道理？”

方宁收下钱，其实他知道这些钱连罂粟的根茎也买不起。

“我不想跟你在这耗太久，我先走了。”

“你是不是要去见那个有钱人？”方宁朝她喊道，“我看到了，他吻了你，吻了你！你对得起陈尉吗？”

【你对得起陈尉吗？】

方宁后半句话彻底惹怒了夏景霖。

“我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你试试问你自己，如果一个女生前前后后借给你二十五万，不让你还你怎么想？再问问你，如果你的女朋友用每一个月的零花钱给你钱，你却用来吃喝嫖赌，然后你为了所谓的钱财拿点燃烟头烫女朋友的肚子？我跟他在一起两年，期间我可从来没喜欢谁，他呢？他处处沾花惹草，我说什么了吗？我承认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他，但我表示从来没有对不起他！他言语暴力我，他精神伤害我，我去哪他都要监控我，我有跟他记这笔帐吗？我以前认为你们男生都要面子，所以我保持了我的尊重！现在我觉得有些人就不应该给面子。你们都说我不惜福，不懂得珍惜眼前人，但谁又知道我的苦呢？除了小旻，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了！还有方宁，你真的以为我这两年过得很好吗？我一点也不好！我一直维护了他足足两年，就为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面子，我替他稳定人设，甚至帮着他隐瞒全天下。我伤了我家人的心，伤了我朋友的心，你以为我愿意吗？还说对不起他？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了？你说啊！说啊！说啊！你们这群人就爱看热闹，看热闹的同时能不能认清事实再看啊？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吧，我也不怕丢人了，你知道去年他干了什么事吗？他为了让我陪他去酒吧故意失约，实际上他把我出卖给七八个中年男人做他们肉体的凌虐者。换作你，你愿意让你女朋友这样做吗？我承认，我这两年做的很虚伪，做的很圣母，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告诉你，我对不起所有人，唯独没有对不起他陈尉！”

夏景霖的声音很大又刺耳，一字一句都捶入方宁的心里。

“我告诉你，如果你还不信，我可以现在就把我衬衫脱下来给你看。我们可以去验伤，看看是不是烟头，我的肚皮上全都是他烫的，这辈子我已经没有办法让肚子完整了。而他呢，他仗着他黑社会的表叔威胁我。你知道吗？如果我不听他的，我就要被灭门！灭门你懂吗？你懂灭门是什么意思吗？我爸妈的职位，万一被举报，那他们这么多年的努力就白费了！也是，你们这种人当然不懂向上爬努力的意义，因为你们根本不懂爱，不懂人性。我不知道陈尉用了什么方法让你们这一群人都信他，但是我告诉你，我既然说了，我就没打算说谎。你们说我是渣女也好，校园暴力我也好，我都不怕！有种冲我来，跟我父母和我朋友一起咒骂是怎么回事？你问问你的好兄弟，最终目标是不是让我众叛亲离，让我离不开他？可是他想错了，我不是那种不依附男人就活不了的女生！”

方宁沉默了。

他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夏景霖。

夏景霖攥着书包带，脸因为刚刚那两段的言语变得通红。

“对……对不起。”

方宁想试图上面搭着她肩膀，结果她使劲往后退，退到了楼梯边倒了下来。

“我告诉你方宁，不是所有对不起都能换来一句没关系！”

夏景霖站起身，一瘸一拐离开了。

周围看热闹的同学慢慢散去，只剩下了方宁一个人愣在原地。

方宁想：【她应该不会去看他了。】

然而，他始终不是最了解夏景霖的人。

夏景霖打开何程旻的车，坐在了副驾驶上。

何程旻开动汽车：“走吧，去吃饭吧。”

夏景霖揉着脚：“回家吧，我今天想吃方便面。”

何程旻看了一眼她的脚：“你脚怎么回事？”

“我遇到方宁了，然后不小心好像扭了一下。”

何程旻立刻急刹车：“怎么这俩人总阴魂不散啊！”

“罢了，我反击了，没事。”

何程旻继续开动车：“很好，这才是夏景霖。”

夏景霖系好安全带的同时不忘做出肃然模样：“主要不想再忍了！方宁那家伙居然说我对不起陈尉？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了？白痴！”

夏景霖大口大口喘气，抄起何程旻车门下的矿泉水喝了起来。

“对了，你清明节……要做什么？”

何程旻转身看着夏景霖，说道：“去祭拜容叔他们的儿子。”

夏景霖吃了一惊：“容叔，他们原来有自己的孩子吗？”

“有。”何程旻沉着脸，“只是十年前没了。”

夏景霖沉默了。

她突然想起了何家父母。

何家兄妹俩从来不怎么提他们的父母。

就连何老太太也很少提起她的儿子和儿媳。

夏景霖已经知晓了何家老太太和老头子的名字，她按照老太太和老头子的名字在搜索引擎搜了一下，但是发现资料很少。

只有一个网页写了他们家的人物关系。

【周素芬，1941年1月26日】

【何平涛，1938年6月29日-1993年9月22日】

【独子：何良，1969年3月3日】

【儿媳：程玉茹，1969年7月31日】

【孙子：何程昊，1994年5月2日】

【孙女：何程旻，1999年10月23日】

网上的资料简直少的可怜。

个人信息的下面还有夏景霖在家里看到的那一张一家五口的合照以及何家老两口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旧工厂拍摄的照片。

这是夏景霖第一次见何老头子的照片。

何老头子在何家的照片其实并没有，但夏景霖觉得何爷爷的照片一定在老太太自己的房间里。

何爷爷在照片里很帅，穿着中山装，五官的眉眼十分深邃，是那个年代少见的英俊。夏景霖好像突然能明白为什么何程昊那么英俊了，原来祖上的基因就有优势显露，仔细一看，何爷爷还特别像87版《红楼梦》的柳湘莲。

资料里，没有显示何家父母的信息。

仔细一看网站的更新年份，显示的是何程昊七岁的时候。

何程旻看夏景霖对着手机发呆，问她：“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日历。”

夏景霖打开日历，看着每一天的日程。

四月第二周，何程昊每天都来公寓。

四月第三周，她每天都住何家。

四月第四周，前三天何程昊过来后四天她过去。

“日历有什么好看的？”

“我问你，你四月第二周和第四周干什么？”

“第二周钱始过来住，第四周我去他那边，怎么了吗？”

夏景霖似笑非笑：“那第二周还挺热闹的。”

何程旻把车慢慢停稳在停车场：“怎么了？”

夏景霖说：“第二周你哥也过来。”

何程旻一脸看好戏地看着夏景霖：“那真的很热闹。”

夏景霖的脸色慢慢凝重：“小旻，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你说！”

夏景霖把头靠在座位后面，先是紧紧捏着眉心，接着长叹一口气。

平复好心情后，夏景霖说：“我想去一趟第三监狱。”

何程旻愣了半晌，嘴巴也微张了半天。

“第三监狱，那个地方有什么可以去的？”

夏景霖简单地吐出两个字：“陈尉。”

“陈尉？”何程旻难以置信，“你还去看那渣滓？你怎么想的？”

人设，谁不会造？

做作，谁不会摆？

“所以我先来跟你商量，然后下周我再跟他商量。”

何程旻没有发脾气。

夏景霖发现，其实何家人都很情绪稳定。

越是这种事，他们就有常人少见的沉稳与冷静。

“既然去就去呗。”何程旻终于发声，“我没意见。”

夏景霖说：“那你跟我一起去吧。”

何程旻摇摇头：“我不去，我怕损坏公物！”

夏景霖笑了。

她笑得很真实，甚至笑出了眼泪。

这大概是她这两年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了。

她们走回公寓，打开了她们租的房子。

夏景霖把钥匙挂在玄关墙，起身去客厅躺在沙发上打了一个电话。

“对，是我！”

“……”

“我会去看他的。”

“……”

“不用跟我道谢，做人还是要体面的。”

“……”

“我告诉你，你要钱可以，要他们的命是绝对不行的。”

“……”

“不要最好，你既然跟了新主子，就好好做人家的狗腿子吧。”

“……”

何程旻拿着刚煮开的开水泡了两盒方便面。

一盒咖喱海鲜，一盒猪骨浓汤。

借着泡面的功夫，何程旻从冰箱里拿出两瓶蓝带啤酒。

泡面还在泡，何程旻从一旁拿出两只家用玻璃杯。

打开啤酒倒入玻璃杯，里面的啤酒在不停地冒泡泡。

夏景霖打完电话来到餐桌，坐在了何程旻的对面。

“吃哪一碗？”

夏景霖指了指：“猪骨浓汤。”

何程旻把猪骨浓汤递了过去。

何程旻挑眉，拿着酒瓶问：“要不要喝点？”

夏景霖难得有兴致，点点头：“喝！”

何程旻笑着回应：“你可从来没喝过。”

“喝！我要喝！”

夏景霖话音刚落，便一口气把眼前的啤酒喝完了。

一口闷，丝毫不带喘。

何程旻又给她倒了一杯。

“吃点面吧你！你酒量还差远了呢。”

夏景霖吃了两口面，外加喝了三口汤。

“今天应该值得纪念的。”

何程旻也喝下一杯酒，但她喝的很缓慢。

“可不是？”夏景霖又喝下第二杯，“老娘真的挺起了！我怕他个毛！我当初干嘛那么怕？我真的冲昏头脑了！”

何程旻吸了几口面，继续说：“你去看他，我觉得他能更疯。”

“疯就疯，关我什么事？有种来啊，我不怕！”

夏景霖又喝下第三杯，显然脸已经红的不行了。

在白光的吊灯下，夏景霖的脸非常红，全然不见第二种颜色。

何程旻酒量还行，她现在虽然没醉但也有少许头晕。

但对比夏景霖，何程旻还是有一点清醒意识的。

何程旻起身扶起夏景霖，把她放在床上。

”别走啊，我们再喝！”

“景霖，咱们别喝了啊！”

何程旻一把把她放平，接着盖好被子。

“小旻……”

“诶！”

“对不起。”

说到这的夏景霖，坐起来哭出声。

夏景霖情绪失控，开始放肆般嚎啕大哭：“对不起，这么多年……对不起啊，我害了你，害了你啊。”

“傻子！”何程旻笑着自言自语：“我们说好做一辈子的姐妹嘛。”

夏景霖还在呓语着说梦话：“何程昊……谢谢你的出现啊。我好爱你啊，我这辈子除了我爸妈，我从来没那么爱过一个人的……何程昊……我想见你啊……”

说完，又开始哭了。

何程旻掏出手机，给哥哥打了一个电话。

“哥，是我！”

“……”

“下班了来我们这一趟吧。”

“……”

何程旻弯下身，不忘抽着几张抽纸给夏景霖的额头擦汗。

“没什么事？没什么事就不能来吗？”

夏景霖听到了何程旻的话，她又突然坐起来：“有事！有事！嘿嘿……有事……小旻，小旻……”

何程旻还对着哥哥说：“人家喝多了，想你了，你来不来？”

“……”

何程旻深吸一口气：“好，半小时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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