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日本,妖无所不在,随处可见。所谓的妖,为人念所聚,恐惧凝滞而生。这种恐惧,多是因为受到某物压迫所致。在一些场合,也可以理解为为其他物品造成的伤害。妖的形状千变万化,正如恐惧的形状千变万化,恐惧绝对相同之物的现象万中无一。但是,倘若恐惧的不是物件,那么很多事情就得以解决了。如果恐惧的是抽象的事物,那么许多人的恐惧便可以指向相同的事物了。譬如说,我说我恐惧母亲,和另一个人说的自己恐惧母亲,显然没有在恐惧同一个人。但是倘若我们都在恐惧母亲扮演的“母亲”这一角色,那么恐惧的对象就是同一的了。一旦恐惧的对象同一,那么相同的恐惧便可以演化出相同的形状,妖便现形了。妖现形之后,日本遍地之妖,一年一度百鬼夜行,也并不稀奇了。
今度还未到百鬼夜行之时,只是所谓的“超高校级”们,作为百鬼之一逐渐出现了。一窥班级的全貌之后,我尚且未能够得到足够多的信息,但是之于我而言,我在班级上的行动已经赋予了我足够的权威了。在此刻,我作为班级中的第十三个人,在下午六点整前来与服部一马对话。
至于为什么我这么做了,因为有时候活着的路途仅有一条。倘若走到了其它的岔路,便是死亡,而同时死亡也是正确路径最好的标识。有句古话叫做“向死而生”,我深以为然。因此我做出了那样的决定。那不是正确的吗?事已至此,再多说已经无用了。就如同走上了峭壁之间的独木桥一样,踏出一步,就绝无返回的可能了。一丝迷茫都不能够残留。倘若余留的话,那么再独木桥上踌躇的时间,早就够我脚底打滑,或被飞鸟击中,堕入万丈深渊了。
超高校级的世界是鬼的世界,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何呢?因为超高校级的世界,正如我所想,是非一般人存在的世界。先前我描述的姐畑隆志就印证了这一点:精确无误,完美无缺。这样的人能够被评价为明星学生,我自然毫无怨言。所谓的超高校级,就是这样的令人敬重。但是同时也给予了其它人莫大的痛苦,我想,因为我明白,我这样的从来没有为成为超高校级而努力过的褫夺者在被这封录取信击中的时刻究竟是什么感受。我封闭着一扇门,等着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其它人打开——就像我在第一次游览校园时,在横田烟绪身上看到的那道门一样。所谓“超高校级”的门以及“普通人”的门之间构成的回廊,如今竟然以狭窄的桌间过道的形式,莅临在了这个班级的中央。这一线是划分生与死的一线,如此描述也并不过分。因为我们二者之间的沟壑,尽然越来越小,但是还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要打开对方的那一道门。也没有人有能力够得到对方的那一道门。既然自身已经成为了一道不折不扣的门,就等于失去了开锁的资格,便一辈子无法开启其它的门,与一切紧闭的门扉隔岸相望了。
我如此做了,就意味着我想要成为门,而并非开门的人了。那该如何是好呢?倘若我成为了一辈子的门的话,或许也能在这所学校中夺取些什么吧,正如我先前所作的那样。我想,我的目的已经在逐步达成了。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一件事的话。
“多多良。”
在办公室的服部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衬衫,扎进狭窄的外裤腰里,中间由一条半死不活的腰带奋力维系着。他拿着一沓纸放在他的桌面上,对我郑重其事地说:
“如果给你个机会的话,你会不会拒绝当幸运啊。”
他的形象在我的眼中登时变成了镜像的。这并不是因为他,或者我的眼镜出了问题,仅仅是因为我对于眼下的情况表示着不可置信。因为早已经确定好的事情忽然又翻篇了,令人感到先前所作的一切都令人不适。如果可以的话,我多希望他当下说的是黄花。于是我这么问了:是不是玩笑话呢?他回复道:
“没有吧……你也知道,宫内那个时候为了把你招进来,可是刻意对你隐瞒了一些信息。“
2
后面根据服部一马的证言,可以知道:宫内理幸隐瞒我的是“超高校级的责任“。这一点我在课上也完全是第一次听说。倘若知道超高校级是存在弊端的,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会仔细斟酌而不会被这个头衔冲昏了头脑。或者说,我至少可以从这些弊端中提取出一些自己可以接受的理由去回绝这份录取,因为我一向习惯于将弊端放大来看。不如说,所有人都是这样。
但是,为什么不惜隐瞒这些事实也要哄骗我呢?服部一马的意思很明显了:因为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答应的录取,因此我的录取只能算是假性的,由此可以让我退出。但是隐瞒这些的理由,我想我还是需要知道。
“或许只是忘记了而已吧,但是你在课后的确告诉我你不知道。而且,你并没有开始签署正式的录取协议。宫内那家伙和一些学生串通好给你先办理了临时的ID卡,估计,是想等你尝到甜头了之后再让你签署正式的协议吧。”
所谓的一些学生,想必就是清水良悟了。从最开始的时候,清水作为我的向导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一次发给我校园身份信息卡也是如此。清水和宫内有关系,这一点让我较为吃惊,因为据我得到的消息,宫内应该刚刚从东京校区转来京都校区才对,按理来说应该没有给清水授过课。
撇去这些谜团,我确实得到了一个反悔的机会。目前为止,我都认为我做了一个错误的,不可回避的选择,以此为前提才走到了今天。但是此时此刻,既然我有了能够取消我所作决定的机会,我应当不假思索地回到过去吧。但是,或许因为正是发生了那件事,让我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宫内所料不错,倘若我真的“尝到了甜头”,那么我就会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被希望之峰学园这颗毒药所吸引,沉沦……
“这是我需要很快做出决定的事情吗?”
“你报考的学校是青山高等学校吧。那边我们已经在联系了,对方开出的时间是一周。”
“为什么?”
“在一周内,就算你被媒体偶尔发现一两次进出希望之峰,我们也有办法解释。”服部一马用食指刮了刮他的胡茬,“但是在这之后你还频繁进出希望峰的话,那么你在媒体的形象俨然就是‘希望之峰的学生’了。我们可不希望有学生因为个人意志退学之后入学其他学校的新闻被散播在日本的媒体上啦。”
“这样子啊。”
“你居然没有一下子就答应吗?真的出乎我的意料……你是觉得这个责任有什么令你不满的地方吗?”服部一马拿出一张纸,“海外出行的限制什么的。这些是你非常在意的东西吗?”
“没有。”
“那是为什么呢……(挠头)现在的孩子真的难懂。如果你一下子答应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聊一些其它的事情了。更木,你真的很适合做幸运呀。在那种情况下,你在班级里居然做出了那种发言,那是历届幸运中都不曾存在过的。”
要说我究竟做了什么,说起来,也是相当简单的事情。在那种情况下,我唯一能够延续自身思考的方式只有一种:也就是从被动转化成主动。因此我举手向班级提议改变自我介绍的顺序为抽签决定,因为“希望之峰学园的学生不应该被古板的条条框框所规训,而应该拥抱更加新颖有特色的决断方式”。我将我的头衔——超高校级的幸运,作为手牌打出了。这一行为的目的一共有三个:一、我想要得到其他超高校级或者服部主任对于“幸运”这一才能的意见;二、我想要让”幸运“这一才能通过班级开学典礼得到验证;三、我想要明白“幸运”这一头衔究竟在何种场合具备实际效益,因此来了解所谓”超高校级的幸运“的实质。最终,我的提议被采纳了。这至少证明了一点:“超高校级的幸运”这一头衔在提议上具备实际效应,而且在希望之峰学园可能具备特殊含义。
因此,就算我在此处想要好奇“超高校级的幸运”究竟是什么,从服部这边很可能是问不到什么答案的。巨大的蜘蛛编织成了一张张罗天地的大网,似乎将我包裹其中了。我在蛛网的最底层,是单薄,漆黑,可悲的人影,就像秋风拂过一样粘在了网上。这张网由谜题构成,倘若我真的留着这些谜题不管,返回青山,与旭丘的好友们相聚的话,我认为我也应当不会安心。
服部一马此时此刻在我的面前也变成了一道门。但是这道门似乎并不需要由我来打开——它是上了锁的,也就是说,它是由明确的隐瞒构成的。由隐瞒构成的门是不攻自破的,在最早的时候,隐瞒的真实含义实际上就算揭露。因为有许多天衣无缝的方法就陈列在面前,想要真正隐藏秘密的人当然会选择他们,将秘密变成不为人知的,潜藏在人之后的智慧。但是隐瞒则是直接对实体作用,它从最开始便没有办法完全藏住一件事实。正如“谎言要由谎言来包裹”,隐瞒只能由更大的隐瞒来隐藏,而隐瞒的数量一定是有限的,因而实际上隐瞒就是暴露。仅仅只是时间的先后问题罢了。服部一马会向我透露一些事情,这是肯定的,但是此时此刻,禁闭的门扉纹丝不动,发出平稳的呼吸。
这样的呼吸与钟表的滴答声逐渐重合,变成了标注对话进行的节拍器,而我们正坐,好像两个四分休止符。我凝视着地面,地面仿佛反射出了服部一马的模样。他在隐藏的事物,我无从得知。但是他似乎有其他愿意开口向我诉说的事物,于是我开口了。
“您说的其它事情,指的是什么事情?”
服部接着和我讲了许多超高校级的幸运的课程相关事宜。包括课程的分布,课程选项的范围。其中,他开出了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条件:幸运可以自由选择其职业道路,不用受到超高校级的头衔的限制。幸运给予幸运的唯一限制则是必须要定期到研究室参与研究。
“时间定为一周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一周后就是距离幸运实验开始的前三天,我们想要保证这里有一个幸运能够参与实验。至于为什么是前三天,因为我们需要一些时间来抽选并且招募一个新的幸运……前提是你不来的话。”
“意思是说,幸运是可以被重复抽取的吗?”
“多多良,你就是啊。”
服部的一句话如雷贯耳。此时此刻,我先前所有的疑虑都已经彻底打消了。所谓的晚来的录取信,实际上就是有某人拒绝了录取而产生的结果。但是在了解了“超高校级的责任”后,所谓的拒绝者究竟是不是所谓的褫夺者,我还不能够确定。我能够肯定,在此处询问拒绝者的身份是不可能的。服部的态度很尖锐鲜明,就像从玫瑰上剥下来的刺一样。
“这是什么意思……”我皱紧了眉头,想要从他沾满胡茬的嘴里听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我嫉恨隐瞒的人,因此对他们都有了偏见也说不定……他们无论如何都在说半真半假的话。但是,这又不是秘密,就没有掺假的必要了。服部点了点头,我不可置否:“再多的信息,我这边也不好透露了。”
3
在之后,我和服部一马申请了出校,去青山高等。青山高等的开学典礼在同一天的上午,早已结束了。校方似乎默许了我的不出席。在放课后,我约了藤井学和另一人到平安神宫附近的咖啡厅小聚。所谓的另一人是我们口中的“羽场”,名唤诚士郎,是旭丘时期我们戏剧部熠熠生辉的主演。那时候,我仅仅只是一名兼任演员的平平无奇的化妆师。羽场是我的好友,因此一般都由我来给他上妆。但是我只会很普通的妆容,只能让他本就英俊的面貌更加突出一些而已。羽场或许是注定要成为演员的人,我们曾经以他会成为“超高校级的演员”来打趣他。但是他如是说道:倘若要成为真的演员的话,那小时候开始就非在演艺圈工作不可。羽场在从旭丘毕业的那一天和我们说,他最后应该打算修习兽医。
我依旧隐瞒着自己幸运的身份,认为自己倘若揭露了这一层面纱,当下的友谊就会发生变化了。我将录取通知书一直贴身收在自己的上衣内袋中。正如我在面对服部时所说的一样,所谓隐瞒的实质是暴露。因为谎言永远无法真正地遮蔽一个事实。有一个天衣无缝的方法就是我直接拒绝来自希望峰的邀约,这样一来我就不着痕迹地完全成为了希望峰的人了。“我拒绝了成为幸运,只为了和你们一直在一起。”我真想这么说,但是事实是,我似乎已经逐渐无法将其放下了。
我离开服部一马的办公室时,下一个进来的同学戴着厚厚的面罩。她是在我的“幸运”抽签下第十四个上台自我介绍的同学今川,才能是“超高校级的护林人”。她的面部的上半部分在一次林火的营救中被烧毁了,脸上据说缠满了绷带,头发也才只剩了短发。而她自我介绍时的声音中气十足,仿佛不像是一个受过重伤的人。更何况这个伤还是可能一生都无法疗愈的面部烧伤,对于女性来说,这应当相当致命才对……我承认比起其它人,我对于今川更加好奇。但是原来,我是有好奇这样的天性的吗……?
诚然,我不承认人是有任何天性的,因为我认为在缜密的计划下,人可以操作自己以及除去自己之外的一切……这就是匠人精神的实质,不是吗?倘若你被赋予了一个名字,那么你就应该摈弃自己的一切天性,去拥抱这个名字,难道不对吗?我们日本人依托着日本这一庞大的机器而活,这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我们也因当反哺这一机器,这就是因果业报的实质,不对吗……?天性这样的事物,是一个人为自己对姓名的不负责而找的借口。因为只要进行充分的自我解构,任何的天性实际上都不是天性。譬如,有些人认为自己的贪婪是天性,但是这种贪婪很有可能只是受到社交环境影响的结果,例如来自他人的纵容和不良的道德教育。知道了这些之后,就可以对自己的状况相应地还原。之于这样的贪婪而言,则是去广交不贪婪的好友,并且阅读关于道德和金钱观相关的书籍。这样的方法不一定绝对有用,但是能够证明人能够干预其天性,并且将其修正至其名字赋予它的模样。
先来的人是藤井,我们二人寒暄了几句就坐下了。之后来到的人是羽场诚士郎。羽场穿了一身银白色的风衣,活像特摄剧出来的演员。他的头发染烫成了栗色的中长卷发,让我险些有些不认得。
“羽场真的成演员了。”我打趣着说。
“可不是嘛。”藤井附和道。他的肺炎还在治疗中,但是医生已经准许他出院上课了。只是需要复查的频次还是很高,似乎并不像是普通的病症。
羽场环视了一圈才找到我们,招着手向我们奔过来。
羽场身上有一种灵性的魔力,都叫我们喜欢他。他一向活泼开朗,谦逊有礼,像是从小说之中走出来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就我的判断来说,成为超高校级一点都不过分。或许是因为羽场的演技还不够精进,或者说像是羽场说的那样,他没有自幼就混迹演艺圈吧。从小时候累积的财富,会在成长的过程中滚雪球似的越长越大,最后成为一般人难以匹敌的优势。正是如此,羽场在那时候我们提及超高校级时,才会如此落寞吧。
“你怎么上午没有来啊。”羽场一坐下来就追问我这件事。
“因为有些急事。”
“什么急事?”
“呃……个人的急事。”
我感到一张信封被打开了。我不擅长说谎,这件事情应该人尽皆知。但是,我也不知道为何在这种场合我需要说谎。或许已经到了非说谎不可的地步吧。
“一个暑假没见,都有个人的急事啦。”
“那也很正常吧,”藤井连忙打了圆场,“毕竟大家都是这个年纪了……”
“喂多多良,你别是……”
“不是那样的,诚士郎。”我感觉面部有些硬,“等时机到了,我会告诉你们的。”
“重要的事情?”羽场瞪大了眼睛。
“重要的……事情。”
“好吧。”
“但是没想到,你去完东京之后还是要回来青山啊。”藤井搅了搅手中的热摩卡,吹了一口气。
“啊……这也是事出有因。”羽场又撩了撩他的头发,目光偏向咖啡厅的柜台。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们还能聚在一起就好。你那天回到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们可都吓坏了呀。‘我们戏剧部的新星羽场诚士郎又回来了!‘大家都这么说。”
“也没那么夸张。”我说,“也就戏剧部还记得的老人们这么说而已。”
“但是认识你的人可不少,他们看到你都很惊喜啦。比如说那个本田就是。”
“还有田中和飒太。”我补充道。
“先别说这个了,多多良,你知道今天上午发的分班情况吗?你一天都没来。”
分班。我听了笑出来:“我和谁分到一个班啦。”
“藤井。“羽场抢答道,”我被分在了B班。“
“羽场被分在了B班真的很让我惊讶。”藤井说。
“我也很惊讶,但是只能听天由命咯。”羽场摆摆手。
“多多良,你的事情忙完了吧。明天会来上学吧。”
“我想,我一定会来的。”
“好呀。”
于是我们聊了许久,直到夜幕降临。
4
京都的出租屋仅有我和继侑两人。继侑,倘若我还没有声明过的话,是比我大上七岁的哥哥,目前在京都大学就读法学研究科。我和父母长期分开住,和我在一起的仅仅有更木继侑一人,这也意味着,即便父母还不知道我被作为“幸运”录取的消息,继侑也早就知道了。在前一天去修学院的时候,就是继侑载着我去车站的。
“今天也去乌丸线吗?”继侑问我。
“不了,今天去一下青山。”
“你不是已经被录取了吗?为什么还有时间去青山?看朋友?”
“没有完全录取。”我苦笑一下。
“你这话把我说糊涂了。”
“我也不太明白。”我直说。
“青山的话就我载你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坐巴士去。”
“那岂不是现在就得走了。”
“嗯。”
选择去哪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复杂的问题。我并没有完全放弃从前的一切,自从我在班级中大喊“我就是幸运”以来,的确存在过这样的想法。但是说倘若我现在的大脑是一个箱子,过去的记忆就是箱子里的夹层。只要不深挖它就不会出现,只要不发现它就永远会掩埋着。但是,夹层永远都是箱子的一部分,只要它事实上存在,那么总有一天会被发现。服部一马和宫内理幸发现了它,我能够怎么做呢?只能够好好地面对自己的“夹层”了吧。
一个小偷可以靠逃避自己的过去生活。一个变成富人的人,可以否认自己曾经作为穷人的全部。我成为了什么呢?我成为了一个在百鬼伫立的舞台上班门弄斧的小丑,在未曾游弋过的世界里负隅顽抗的局外人,在大是大非面前毅然逃避的懦夫。我现在回到青山,和我最终的选择真的有关系吗?
或许我在期许这一周的生活能够给我带来一种转变,就像在希望之峰里的短短半天内带给我的转变一样。我希望我变回没有窥探过希望之峰的我,或者说,真心期待着希望之峰的生活会给我带来负面影响的我。但是,真正的我,期望符合自己名字而生活的我,应当毅然决然地回绝“幸运”这个名号,不是吗?因为我不曾幸运……还是说,在真的成为幸运了之后,发现其事实和我的想象有了出入呢?如果其实,幸运并不是会否定我努力的头衔,那我应该怎么样面对幸运呢?
我还记得当我喊出我的提议之后,超高校级们惊讶的表情,兴奋的表情,欣喜的表情——在角落的姐畑隆志露出的诡异的笑容。那个时候,我成为了班级的中心——就像明星一样。我似乎已经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了,这也是我的“天性”吗?一个被天性左右的人,还有资格遵循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个合格的,优秀的人吗?
巴士窗边的风景沿途变换,很快到达了平安神宫。延绵的瓦浪仿佛海潮一般,席卷了整个京都的低空。高耸的松柏翠绿欲滴,枝干蜿蜒曲折,好像是大地的温度。清凉的松叶有条不紊地升上高空,向四周播撒其能量。平安神宫青红相间的应天门,仿佛一座山一样,在夏日的暖阳下巍然不动。在巴士内,冷气徘徊在阴影的统辖之中。
我背着单肩包来到了青山。里面只装着我的书和必要的笔记本。事实上,只有一本,因为我没想过要记多。在我的上衣外套的内袋里,仍旧静静地躺着一寸西封。
我用line联系了藤井学,他会负责带我去学校。在路上他突然开始一直咳,咳得厉害,像一台缝纫机。我险些以为他要咳出血来,但索性没事。我上前问他没事吧,他说只是噎到了而已。我露出释然的笑容。藤井总是这样坚强。
青山是我所熟悉的高校,其形态与我曾经就读的旭丘相差不大,都由若干个低矮的教学楼组成。虽然说是低矮,但是只是相对于希望之峰学园的十数层而言。青山学校的教学楼也有六七层楼高,算是有不错的容积了。青山比起旭丘要大得很多,这里是整个京都最大的普通学府,也是最顶尖的高等学校之一。我和藤井曾经便梦想过要从旭丘考来青山,最终能够遂愿,也算是万幸。羽场诚士郎最终也能和我们考到了一个学校,那之后我们又可以重组旭丘时期的戏剧部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要让羽场来当主演。
藤井和我一起向任课老师和班主任解释了自己的情况,他们放我们自己去上课了。我们两人分别坐在教室的两侧,不少人在课间时间向我搭话,其中不乏曾经是旭丘时期的同学,还有擅自从楼下的B班赶到A班来和我们说话的羽场。因为羽场面貌姣好,因此我们也沾了他不少的光,分别和不少女生和男生交换了Line,成为了班级的焦点之一。羽场一到这里就在到处打听戏剧部的消息,我问他为何明明不能做演员却还要演剧,他说,因为在这里我们都在。
青山校的一年级A班课室可以看到日落。在正午的时候,太阳在我们的正上方,我遂和藤井一起有说有笑地去食堂。在那里,我们遇到了因为在和B班一起吃饭而被我们排除在外的羽场。我们和在A班新遇到的朋友们坐了一桌,是不是瞟一眼羽场恼羞成怒的样子。最后和他一起度过了午休。
下午放课后,羽场说他联系上了戏剧部的学长学姐,想提前和他们说好邀请我们进组。藤井说,不管怎么样先得了解到戏剧部的具体情况吧。他说是的。于是,我们在下午与学长学姐一同出校,在乌丸今出川,我和横田曾经去过的那家咖啡厅里讨论了戏剧部的具体状况。学长说,三年级毕业之后,刚好戏剧部缺一名主演。这让羽场欣喜若狂。我问,这边还缺化妆师吗?学长说他就是化妆师。我说,这下好了,我可以好好学习了。
回来的时候羽场和我说我应该趁这个时候学一下怎么当演员。我不可置否。当然,我也想和他一起上台出演。回到家之后,我仍旧兢兢业业地学习,完成作业。
我第一天没有去健身房。因此,横田烟绪特地发Line来问候我,我只是说有要事,可能这一周都不会来上学了。她只是和我多确认了行政手续相关的事宜,便也没有多过问了。黑山枫和宫昼郎也有特地过问,但是并没有像横田一样确认得仔细,只是知道我没来上学就作罢了。
5
在这世纪正中的日本,高校无所不在。诚然,希望之峰学园一家独大,占有了整个日本最多的教育资源,但也因此成为了孤例。希望之峰所占有的教育资源是大学都要望而却步的。对于我们普通人而言,最大的成就莫过于考上最靠前的高校之一,随后再考上一家优等大学。这样,虽然受到的教育资源不比希望之峰,但也在就业竞争上有了能和普罗市场角逐的能力。“绝望事件”之后的日本人才供给极度匮乏,因此实际上职业市场的竞争度也不高。但是,由于日本森严的阶级制度,想要混到高薪的工作,在这个相对平均的人口金字塔结构下则越发越不容易了。若是想要真正的攀上高位,那就非得认真规划好每一步不可。
青山高等正是我为了这一目的而抉择的最佳选项之一,虽然很大程度上也有私情的考量,譬如羽场和藤井,但是作为京都的顶尖学府,我非被这里录取不可。当然,对于我来说,获得青山高等的录取通知书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扮演一个一般优秀的学生对我而言已经是游刃有余的事情。仅仅是一所排名靠上的中学而已。只是,对于我而言,或许留在青山的意义已经发生偌大的变化了。
青山高等学校位于东寺附近,前洛南高等的旧址上。青山曾经是一所东京学校,在数十年前并购了衰败的洛南建立了青山。青山在东京的旧校区被规划给了一所大学,之后便成为了一所东京学校。
今天仍旧是藤井来带我上学。在从东寺站下车,前往青山的途中,藤井对我说:
“你为什么没有去健身房啊。”
“忘了而已。”
“不像你啊。”藤井撇撇嘴,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事吧?”
他一边咳着一边对我摆手。我隐约看到他捂着嘴的手心里有什么红红的东西,我没有过问。我和他一起把鞋放进鞋柜里,去了A班。在这段时间内,藤井再没有出过什么异常。
班主任猫渕收上了我们的作业,说他曾经从我之前的班主任嘴中听说过我,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学生。猫渕是一位留着橘色短发的高挑女性。她在讲台上宣讲的时候,不知为何我的脑中闪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服部主任,有笔吗?”
“有的,喏。”
服部一马递过数位笔之后,那个橘色的,身着神奈川冲浪里纹饰冲锋衣的倩影在我的眼前留下了四个印象深刻的大字。
“我的名字叫诸德太子,名字是我自己改的,但是我们家的确叫诸德。才能是‘超高校级的海洋学家‘,请各位多多指教了。”
我回过神来,发觉课堂已经进行了有一会儿了,于是专心记起笔记来。但是当我记起笔记时,我又不禁想起国仲春人认真而精确地记录会议的背影。
中午的时分和先前别无二致。这样的别无二致持续了许久,一直到达了本周的末尾,也就是周五。这些行将就木,一板一眼的日常,好像印刻进了我的基因一般难以改变。即便我如何发挥想象,都无法从中提炼出更多的信息。仿佛我安于此处了,或者说,仅有已经规划好的事务才让我心神安宁。就像是死去了一样,我喜欢持续地重复着某一项行为,因为这意味着,在日本这一机器的庇护下,一生将纵享安宁。越早发觉自己的角色,也就越早能够专精于自己的未来,从而避免一切计划之外事情的发生……这个国家理应是如此运作的。
因此,回到青山的决定,对于我而言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幸运”,对于我而言不仅仅是一种污名,又太过于僭越了。我不应该享有我不该拥有的资源,我也没有被教育到如何运用这些资源,仅仅只是在我所不知道的世界,如同提线木偶一般被其它早就准备成为超高校级的人们把玩而已。服部一马对我不加修饰的赞扬之于我而言是诅咒,因为我喜欢它,却无法理解在它之后的深层含义。超高校级的世界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假设,好像我在最开始就应该知道一些我不可能知道的事情,并且默契地把这些知识从我面前隐藏。这些假设让我着魔。就像狮子和小猫交流狩猎的时候,后者不可能知道前者的狩猎是针对羚羊这样的庞然巨物一样。
我意识到这一点,是自从服部宣称我“适合做幸运”开始的。我从来不认为我适合做幸运,对于我而言,幸运仅仅是属于不努力者的词汇。就像乌山亿艺所说:任何一个脑子清醒的人都不会把这种可能性纳入自己的人生规划。那么“幸运”应该是什么?为什么在我以“幸运”作为筹码提出更改自我介绍顺序的请求时,他们会露出讶异和欣喜的表情呢?我并不明白作为超高校级究竟意味着什么,除去了从媒体和网站上得知的一点点信息,我什么都不知道。要让这样的我入学并且成为超高校级,无异于将一个毫无武装的人丢进满是猛兽的丛林,必然是生存不下去的。
服部一马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期限快到了。我回复是的,在明天就能给他回复。我在这个时候只是想,在明天我就应该做出全部的决定了。
晚上,羽场约我出来和我说了他离开东京的事情。他曾经参与的是海天集团下属的中等学校和培训机构,因为一些原因,海天集团决定投资东京,随之交换来的,他指定自己被调来了青山。他说的模糊,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向他再三确认:海天集团的董事长和首席执行官的确是希望之峰学园理事海天美才。
“你认识海天吗?“
“怎么可能认识,你想太多了吧。“
“是这样吗?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在乎这些事。“
“为什么?“
“你想啊。“羽场说,”你从前就一直和我们说不用做多余的事情,尤其是在这个国家。你也知道,我对你的话总是言听计从,毕竟……“
“毕竟比起我来说,你才是亲历者,是吧。“
“是呀。“羽场从栏杆上跳下来,”也因为这样,我永远成不了一名演员……“
他漂亮的栗色卷发在晚风中与黑夜集成一束,银白色的外衣在街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一条由光束与灰尘聚成的白烟悠然而上,渐渐融入到了如同暮光般的人造光镀层上。堀川今出川的大型投影屏上展示着一件又一件新推出的化妆品,衬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落寞。
“你还好啦。“我说,”这个戏剧部还没有主演,以你的能力一定能胜任。但是他们已经有化妆师了,技术一定比我这个业余的要好,就不用劳烦你们了。“
“不是说让你当演员吗?“
“还很远吧。“
“社团活动招新就在第三周吧。”
“啊,离你一定很远吧。”羽场撩了撩头发,“从一个角色转换到另一个角色,一定非常困难吧。但是其实,你是很擅长变通的人。“
“真的吗?”
“真的。我不骗你的。”
“把藤井叫过来,一起说了吧。”
“好。”
我摸了摸存放在左胸的录取信,竟然迟迟没有将它拿出来。“契诃夫之枪”曾经这么说,倘若在一个作品之中一个人有一把枪,那么他就一定会击发它。如果这条理论在现实中也奏效的话,我的“幸运”的秘密应该早就不胫而走了。只是没有。我左胸口前的录取信,就像是隐秘一般潜伏在了我与羽场,藤井二人之间的空隙之中。这条空隙,是仅仅为数三周不到的暑假之末。这三周足以将我与之前数年的挚友分开,将我们变为两种不同的人。
“喂藤井。”
“在河源町御池啦。”
“你来吧,多多良也在。我们俩可不想把你排除在外了。”
“我一开始可没这么想……”
等藤井过来,羽场这样解释其中的原因:
“这是海天集团的内部决定……他们要求调整一部分学生的录取院校,我就是其中一个。因为我属于海天集团的下辖学生,所以只能够服从安排。”
“教育集团可以控制学生吗?”
“一小撮吧。”羽场喜欢用奇怪的量词。
“那也不能怎么样呀。“藤井说,”最终我们还是聚在一起了,不是吗?“
“嗯。“我说。
月光下的影子仿佛追逐生人的蛇,一步步剥夺着前进的我们的光明。沙哑的月光落在鸭川堤坝下的巨石上,粼粼泛白。荇草随风滚转,在水中勾出几条细不可见的漩涡。一辆电动车从堤岸上驶过,压过一阵低浅吟唱的雾气。
我对这个夜晚的思念,就和我们拖拖拉拉的影子一样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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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其实很不习惯别人给我设定一个期限,但是自己给自己设定却毫不马虎。或许是因为我对自己由清晰,严格的要求,也对自己的随性有清醒的认知。但是,只要陈诺的事情就一定要完成,这件事已经超过了认知的范畴,是道德与信用问题。倘若一个优秀的人在道德和信用上出了问题,那么他被视为反社会人格的概率也就大大提升了。这是我所不可以接受的。
虽然希望之峰学园是全日制学校,但是在周末还是允许学生离开的。不少学生出于安全和公众形象起见会留在校园,但是这似乎和第一周的景象完全不同。偌大的一个东校区,除了忙碌的值班计数文员之外,竟然几乎见不到一个人。
如果说,日本是一个巨大的,恒定的,永无止境运作的机械。我们的文化是匠人精神的,永远静滞的命定的系统,那么如此活下去也是应当的吧。但是,倘若我并不用承受这种罪孽呢?所谓的机械与命定只是一种画地为牢,而所谓的系统早就受到了外力的摧残,成为了不可预知的事物呢?倘若,真的,在我手上就有其被破坏了的证据,又该怎么说呢。
我拿出了左胸内袋里的西封,又诵读了一遍:
更木多多良 先生
敬启
青叶之时,
经 东京希望之峰学园理事会 随机抽选 评定,您具有「幸运」的才能。因此,本人 鱼住敬文 代表 东京希望之峰学园理事会,邀请您作为 110 届「超高校级的幸运」入学希望之峰学园 京都高等 校区。
百忙之余,亦珍重健康。
此致
东京希望之峰学园理事会 鱼住敬文
我认为,我能被抽选成幸运,就意味着这个系统可能实质上遭到了破坏,不是吗?如果一个日本人的双眼足够澄明,就可以看清楚其一生。但是如果,一个双眼澄明的日本人通过观察其名字还并不能够得知其人生的全貌,而是在某个时间点,他的人生的全貌却有了由他自己而改变的希望,这应当意味着这个庞大的系统出现了其漏洞吧。
我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在一个可能性被提出的情况下,我将其彻底否定了。因为曾经有人拒绝了这份希望,这说明这份希望本身便有可能仅仅只是虚假的,仅仅建立在我不了解其含义的幻想之中而已。正如我将录取通知书一直藏在夹克内袋一样,我对于幸运本身,也有我不曾得知的恋物。不曾窥见其真实,却赋予了其价值。超越其真实价值的价值。
如果说在此处还有任何能让我抉择的方法的话,那么仅仅剩下这一条生路:
在服部一马的办公室,我不假思索地签署了正式入学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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