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中年人瞥了蓝宗主一眼,依旧蹙眉细想。
忽的,中年人一扬长鞭,再次划向了地面上的人。
那白皙的脊背上,残留着血红色的鞭痕再一次裂开,痛疼难忍。
白衣人咬着唇,紧攥着手中的白衣,纵使薄唇咬出了血,双手撕裂了衣。
十鞭下去,中年人却是没再扬手。揉了揉眉心,转过身道:
带回去吧。
蓝曦臣愣了愣,连忙扶起地上那人:
是,叔父。
背上满是血痕,蓝曦臣垂下眼睑,看着乖坐在床上却是汗如雨下的弟弟,不忍心的蹙了蹙眉。
叔父他……下手很轻了……
蓝曦臣启唇,喃喃道。
都没有伤到要害,只是先前愈合的伤口断裂,包扎好后怕是要永远留下这些伤疤了。
兄长,忘机知道。
床上那人垂下眸,只是轻声应道。
这次伤好之后,一定要好好感谢江老宗主,忘机,听见了吗?
温柔的声音从耳后传出,像春天的风,柔和了背上刺痛的伤口。可是兄长口中说出的话,却不免让他皱了皱眉,动了动手指,没有说话。
在房中休息了几日。这几日却不可避免的等到了那人推门而入。
他静坐在床上,心烦意乱的翻着手中的古卷,魏婴无处安葬,衣冠冢他也没有机会去拜他一拜。他想他了。
听到脚步声从屏风外传来,白衣人的手指微微抖了抖,心中像是有什么刺痛了一下,缓缓抬起头。
一身紫衣毫无保留的映入眼帘。
哟,蓝二公子,久仰。
那人带着笑,凌厉的脚步却是透露着他本身便有的强势与戾气。
呵,他的笑,还是那么嘲讽。
床上人垂下眼睑,不理会他。
不知道蓝二公子这几日休养的可好啊?
那人却是毫不客气,一扬衣摆,明知故犯一般大大咧咧的一屁股坐在矮桌前,自顾自的往杯里倒着茶水。
云深不知处不可随意动用他人物品。
床上人的声音传来。
哟,含光君与我唠起了家规?那江某还记得,云深不知处不可无视他人呢。
桌前那人依旧毫不避讳的两指拈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
床上人蹙了蹙眉,玉白的耳垂却蓦地红了。
因为那茶杯,是他刚喝过的。
他放下手中的长卷,起身下床。接连几日的雨,屋内潮湿的很。腿有疾,背上也有伤,几乎每走一步都疼痛难忍。艰难的扶着床榻,一瘸一拐的走到茶几前,走到那人对面。
他心里是极度排斥眼前这人的。
紫衣人一手撑托着腮,饶有兴致的打量着白衣人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眸中透露的却是无尽的淫意与嘲讽,好像他已经衣不蔽体。那双眼睛阴鸷而寒冷,像是万年冰窟,充满了戾气。
因为他看到了很多人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
就在白衣人走到他面前欲要坐下的时候,忽然紫衣人笑了一声,开口:
含光君这是怎的了?腿废了?江某倒还真没有想到蓝老先生居然会这么狠心。
听罢这话,白衣人闪了个趔趄,腿上传来一阵钻骨的刺痛,跌跪在了地上。
含光君竟行此大礼,江某实在是受不起。听闻蓝宗主说蓝二公子一心想要感谢江某,却因重伤而不能下床。于是江某便前来看一看蓝二公子的诚意。啧啧啧,这一看啊,倒是我江某对不起你蓝二公子了。
紫衣人轻抵着下巴,一脸戏谑道。
你……!
白衣人面色涨红,调整身体坐好。
云深不知处不可坐姿不端。
白衣人缓缓抬眸,看向面前手撑着腮一脸嘲讽盯着他的紫衣人。
啧,规矩真多。
紫衣人冷哼一声,坐直身子。
白衣人琉璃色的眸子在他面上逗留了几息,一手握起纸笔放在他面前:
抄家规。
紫衣人挑眉,看着面前的纸笔。再次抬头看时,面前那人却已经蘸墨纸笔,自觉的抄起了家规。
他嘴角一勾,提笔便落了字。
江澄比他多抄一遍。蓝湛抄完,抬头看时,身前那人微垂着眼睑,窗外的雨帘混着他头顶紫色的发带,竟有了一种阴柔的美。天外微弱的光透过木窗映照在他身上,密密的眼帘下透出一小片阴影。紫色的眸子在此时像是染上了一笔浓墨,深邃的瞳孔像是盈着细水藏匿着点点星辰的夜幕,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认真。他愣了愣,随即震惊和复杂的感觉瞬间萦绕了整个心头。
他几乎都不敢承认面前这人竟是他憎恨了半辈子的江晚吟。
他定定的看着,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的一颦一笑。不知怎的了,那人嘴角一勾,勾起那抹魅惑众生的弧度,低声笑了。
他的身体不禁抖了一下,他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样笑。
原来他是有很多种笑的。
他蓝湛现在才明白。
发觉出自己竟是为了眼前这个憎恨了半辈子的人痴痴的看了这么久,感知到了心中莫名的想法。他震惊了,他告诫自己那是他憎恶的人,可是到了现在,他却一点也憎恨不起来。只怕是那种感觉,在魏婴与他关系完全断裂之时,就已经消失了吧。
那时他只以为他会对魏婴不利,他想起他的一举一动,想起他面上的神情,凄凉,悲恨,愤怒。他想不懂他为何会那样,因为只有那个人,才知道一切。
那种恨之入骨的感觉,好像是在前几日魏婴身亡时完全消失了。
他脑海中告诉自己,他该恨江澄,若不是江澄,他就和魏婴一起去了。
他不想再独自一人了。
可是江澄救了他,这本是恩情,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回到了姑苏,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随魏婴而去的。
他心里五味杂陈。
或许江澄才是真的恨他,让仇人做仇人不想做的事,让仇人与仇人的心爱之人相隔两世求死不得,那才是真的恨。
可是他现在却一点也恨不起来。
他突然想起,那晚看见江澄与江澈和金凌待在一起的时候,面上的是如水一般的柔情。
他从来都没有见过。
而此时的江澄,却是轻松而欢脱,褪去了日里的阴鸷,也褪去了眸中的犀利。他才知道,原来他可以笑得这么温柔。
傻傻的盯了他不知多长时间。忽的,江澄放下笔,抬起眼睑去看他。他慌忙转移视线,耳垂的红却出卖了他的心情。
紫衣人看着他的面容,那种冰冷冷的安静的美。秀眉一挑,心内玩味一起,两指拈起手中的黑字白纸,递到他面前。
两张纸,同一人书写,却是两种笔迹。
一种是江澄的,一种是魏无羡的。
白衣人瞳孔一缩,抬头再看那人时。却见他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往他手里扔了一个白色小瓷瓶,转身便走:
含光君,再也不见!
恍惚之时,房屋的门已关上。
白衣人怔愣的看着手中的两种笔迹,久久没再松手。
忘机?
门外轻柔的声音响起,继而,看见那如仙一般的身影带着笑意,推门而入。
横桌前的人,依旧怔怔的看着手中的白纸,目光呆滞,也不说话,也不动。
蓝曦臣微微蹙眉,走到他身边,一打眼便看见了他手中的两种字迹。
你……让江宗主抄家规了?
蓝曦臣微微惊讶的问道。
兄长。
白衣人抬起头,略带委屈的目光看向蓝曦臣。那是他的兄长。
忘机。
白衣仙人蹲在地上,轻轻将他拥入怀,却终究是没说出那几个字。
江澄,恨他。
因为恨,才会让他看见他求而不得的东西。因为恨,才会嘲讽他,给他看与魏婴如出一辙的字迹。
忘机,这是什么?
蓝曦臣看着他握在手中却依然浑然不知的白瓷瓶,问道。
我……
刚要开口说话,他却顿住了。
他也不知道这是什么。
后来他才知道,叔父告诉她,那是云梦的疗伤圣药。
不过他心里觉江澄在侮辱他,随手便扔了。
只是后来,那人又捡了回去,也并没有责斥他,也没有嘲讽他。那双眼睛平若秋水,波澜不惊,像莲花坞桥下的湖水,静静的。
只是后来,他每次夜猎都会遇到他。同样,每次他都会被江澄救走。江澄不会让他死。
他心里恼火,却又不知该怎么办,他不是那种经常发脾气的人。
有时,他会在客栈里要上一盘莲花糕,他虽然不喜云梦,但是莲花糕淡淡的甜甜的,他很喜欢这种味道。
他突然想起,江澄身上,也有这种味道。曾经伐温之战时二人曾领过一支队伍,那时的江澄意气风发,明明还是未及弱冠的、本该桀骜不驯的少年,那时的他面上却充满了杀意和一种不知名的沉稳,徘徊在青涩与成熟的边缘。那时,蓝湛便闻得见,他身上那种淡淡的莲花香,比魏婴身上的莲花香更为澄澈。
他不明白,为何那样的人,还会有那样干净的味道。
闻着手中的软糕散发出的淡淡香气,他咬了一小口。忽的,一张阴鸷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没收住脚,摔了一跤。
哟,蓝二公子,雅正啊。你走路不长眼的吗?
江澄讥讽的笑着,却是弯腰将他扶了起来。
不用你管!
他的脸涨的红红的,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便走人。
啧,真难伺候。
身后那人吐槽着,他闭上眼睛,心中默念着清心诀,离他愈来愈远。
只是那以后,每次遇到江澄。当他被气的转过身不理会他时,余光总能瞥见他笨拙的从衣袖里拿出一纸包好的莲花糕,犹豫了半天又放了回去。
自始至终,那包莲花糕还是没能拿出去手。
只是后来一次,他不小心摔下山崖,跌断了一条腿。他看见那人火急火燎一般将他抱回了莲花坞。没错,一路抱回了莲花坞。他看见了他脸上露出的焦急的神色,那神色弄得他都不好意思喊疼,“囚禁”在莲花坞修养了大半个月,末了江澄还在他身上系了一个清心铃。
他不明白,明明江澄那么恨他,既然不想让他死,却为何又一次又一次的救走他?难不成他还有个喜欢让人恢复健康的癖好?
他不是要跟他再也不见吗,不是一直嚷嚷着要打断他的腿吗?现在他的腿断了,他的愿望达成了。可是他好像并不开心的样子,还把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骂特骂了一顿,气的他差点就急火攻心,三天吃不下饭。
论说话,他说不过江澄,生气也只能干瞪眼。
安静下来。他问他:
江晚吟,你为何……
嗯?
那人的鼻音传来。
蓝湛抬起头,看见灯火满街上,那人站在他身边,两手撑在桥栏杆上,看着桥下的溪水。
正是上元之时。
人群熙熙攘攘,满街的花灯,一条火龙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街道旁的小摊前一碗碗元宵冒着热气盛出。
蓝湛。
身旁那人突然开口。
你饿不饿?
白衣人动了动唇,刚要说不饿,肚子却传来一阵不争气的叫。
江澄顿时乐了:
雅正含光君,哈哈哈哈……
出了云深,雅正去他妈的全飞走了。
蓝湛面色一红,恼火而憋屈,转身便走人。
紫衣人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叫他,只是静静的跟在他身后。
那一晚,他稀里糊涂的转了大半个晚上,戌时,才被江澄拉着,吃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元宵。
他摩挲着手中微凉的银铃,精致的花纹在铃的背面刻成了一个湛字。呵,是嫌他蓝湛无处可去吗?
他是离开了姑苏,但并不代表他就是江家人!
他松开手,那泛着流光的银铃掉落在了灰尘里,再也找不到。
只是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江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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