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相思（七）

他当真的了，那个人没有当真。年少时的誓言，谁又会当真呢。

他看见那个黑衣少年从床上下来，大义凛然道：

“将来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属，日日夜夜辅佐着你，就像我父亲和你父亲一样。”

“姑苏蓝氏有双璧，我们云梦，就有双杰。”

然而终究是在江家祠堂里，他看见魏无羡一脸惭愧的说道：

“对不起，我食言了。”

紫衣人再次笑了，这次的笑声与上次不同，而是颤巍巍的，像是心在绞痛。

“魏无羡，我真蠢，居然会信你的鬼话。”

蓝湛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江澄这个样子。

记忆里，年少时的一面之见，未曾与他相熟半分，只模模糊糊的记得那是一个少言寡语的少年。成年后交集更是少的可怜。在他后来的记忆里，江澄永远都是一副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阴冷的面容。世人皆道不可学他。可是从来都没有人想过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再次望向身前，蓝湛呆呆地看着画面的变动。

山水人家，两个少年一前一后气喘吁吁的跑上桥，其中一位白了另一个一眼，没好气道：

“下次你再晚起，我决计不等你。”

蓝湛想起来了，那应是他们姑苏听学的日子，记得前一晚魏无羡偷了天子笑想翻墙被他拦住，后来抄家规把他气的不轻。其实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已经动心了。从来没有人闯入他的生活，家中除了兄长叔父父亲，其他人见他便跑多远。直到后来魏无羡的闯入，才打开了他封闭已久的心门。

因为魏无羡实在是太耀眼了，他像是万人中的一粒阳光，活泼，聪灵，开朗。所有人的视线都停留在他身上，连他也不例外。却忽视了那活泼开朗的人的背后站着的是怎样的一个少年。

那个默默无闻，平平无奇的江小宗主，既不出彩，也不出风头，只是跟在那耀眼的背后，不曾让人注意到他。

蓝湛抬起头，看着那个紫衣少年。少年的脸上却挂着微笑。

看得出，年少时的江澄并没有因为魏无羡如此光彩夺目而感到愤恨。其实那一切的一切，都归结在儿时那夜帮他赶狗的誓言上了。从那以后江澄的一切不再属于他一个人，他将被分走一半的父爱母爱，分走一半的姐姐，分走一半的床，分走一半的莲藕排骨汤。但是他不曾怨过什么，他只当是一切即好。

江澄他……曾经很喜欢有个人能陪着他一起玩耍吧？

后来，他看见他们被困玄武洞，他在洞中为魏无羡唱了一首歌，看见了他们联手动用弦杀术杀死了屠戮玄武。却忽视了那个在外奔波的江澄，为了救出他们，他跌倒过，伤心过，害怕过。带着一身的伤，带着心底的害怕，带着满身的泥水，躲避着温家的追击，独自一人奔逃，为他们搬来了救兵，但是没有人记得他。他看见他在暗处攥紧了拳头，痛了些，然后松开，转身进了屋。

那是他受过的苦。

蓝湛心内轻轻的念道。

他看得见他的努力，他的不断的努力不过是为了能得到父母的关注，能被他人认可，就够了。可是没有人去关心他。

他看见王灵娇带着温逐流和温家的人进了莲花坞，要求建立监察寮。他看见虞紫鸢用紫电往魏婴身上抽了几鞭。若是放在从前，他会心疼，会为了魏无羡去和虞紫鸢打成一团。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想的多了，他看见江澄束手无措的跌倒在地上，求着阿娘不要打魏无羡。他看见虞紫鸢的眸色暗了暗。他知道虞紫鸢是爱江澄的，作为一个母亲，哪一个不会先疼爱自己的孩子？只是他蓝湛感受不到，他不明白。

他看见王灵娇要求虞紫鸢砍魏无羡的一只手，他看见虞紫鸢一巴掌将王灵娇扇倒在地面，手中的紫电“啪啪”作响，阴冷的气息自身周散开，冷笑道：

“在我面前提尊卑？我就教教你何为尊卑！我为尊，你为卑！”

他看见温家血屠莲花坞，他看见虞紫鸢亲手将紫电交在了江澄手中，紧紧的抱着他，然后亲手将他推下船：

“魏婴，你给我听好了，好好护着江澄，死也要护着他，知不知道！听见没有！”

他看见满地的横尸，看见满地的鲜血，看见虞紫鸢和江枫眠的尸体倒在地上。他看见树林里江澄与魏无羡大打出手，最后倒在地面上抽泣：“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救蓝忘机！”……

蓝湛的心颤抖了一下，原来，他在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恨他了。

但是身前那人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用最平常的目光，静静的看着云幕里癫狂到失控的少年。

他看着他受过的苦，看着他一次次看着亲人从他身边离开。他看见他心中的害怕，委屈的泪水。可是那又能怎么样了呢？他只好忍着，他告诉自己，要坚持，要坚强。他还有金凌，还有师兄。

“师兄？可笑，魏无羡，你早就不是我的什么人了！”

身前那紫衣人冷笑道。

算了，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

蓝湛感到眼睛有些湿润，忍不住伸手触碰了一下，凉凉的，自己，竟哭了。

他看见那个心狠手辣的江宗主带着人剿杀乱葬岗，他看见魏无羡死后江澄内心的不甘。他看见那十三年里他几近失控不断抽打着专修鬼道之人，只是为了能够找到魏无羡的魂魄。那个时候他正在养伤，而江澄已经拿着紫电跑遍了多少个树林山岗。可是到最后……

江澄……他恨吗？……

可是到最后，在他父母的祠堂里大打出手时，魏无羡只是愧疚的说了一句：“对不起，我食言了……”

他终于明白江澄如何不恨。他以前恨过他，那是因为自己的眼里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从来都没有换位理解过他的感受，理解过他人的感受，从来都没有。他的眼中只有魏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放下了，他……想试着接近那个人。

于他来讲，江澄就像是一个无底的深渊，越往深处走，就越会发现许多不一样的东西，直到最后越陷越深。

他该早点看清他的。

“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他突然想起这句年少时他曾说过的话，少年人意气风发，行侠好义，自认为看透了世俗，然而这一切终究也不过只是绕着魏无羡一个人转。对魏无羡一人来讲的不予置评。除了魏无羡，他都没有正眼看清过任何人。什么景行含光，什么逢乱必出。不过是黄粱一梦，不过是过往云烟。以及那内心深处的私心与偏爱。

人都是自私的 。

那双深紫色的明眸里承载了太多的恩恩怨怨，直到最后被孤寂埋没，被所谓的人间正道禁锢着。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他的内心深处，但是旁人不懂，也看不透他。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身前的紫衣人。他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看着他面前闪过的一切。然后在江澈升为宗主的那一刻起，抬步，往前走去。

蓝湛的瞳孔缩了缩，终是艰难的启唇：

“……江澄！”

前面的身影停下了。许久，忽然癫狂一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我们鼎鼎有名的蓝二公子。”

紫衣人讥讽的笑着，转过身。

“那不知蓝二公子，来此是有何贵干呢？”

“……”蓝湛喉结动了动，低下头：

“……若……我看清你受过的苦……你会不会……原谅我……对不起……”

原谅我对你的无视，原谅我对你的大打出手，原谅我带走魏婴的私心，原谅我的任性，原谅我……

他抬起头，带有希冀的目光看向身前的紫衣身影。

紫衣人没有说什么，只是一脸平静的看着他，尔后波澜不惊道：“知道我为何抹去这二十年里的记忆么？”

蓝湛一怔。

是啊，他自看到二十年前江澈成为了宗主，后二十年里的任何事他都不去看了。他云游四海，在兰陵看自己的外甥孙，在清河与聂怀桑唠嗑。还有和他在一起的日子，都不要了。

蓝湛的心凉了一半，久久，颤抖道：

“为……为何……”

紫衣人突然笑了，那双绀色的杏眸直直的望着她：“因为我恨你啊！”

蓝湛心内一阵绞痛。

“我恨你，才不想让你早早去死；我恨你，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跟着你；我恨你，才会无休止的嘲笑你；我恨你，才会让你一次又一次的忘不掉那个人啊！哈哈哈哈……”

他的笑容开始变得奇怪，变得扭曲，变得癫狂。蓝湛傻傻的站在他面前，殊不知，那张白皙的脸早已有泪水划过。

原来，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取笑我……因为你恨我……

“蓝湛，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么？”

不知笑了多久，江澄的的面容变得平静了下来，褪去了往日的沉重和狠厉，变得轻松而明快，仿佛一切都不在乎了。

蓝湛抬起头，傻傻的看着他。

江澄看着他傻呆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得那样痴，笑得那样狂，忽然停住了笑容，澄澈的杏眸里划过晶莹，平静道：

“你应该知道，人死之前，才会想那些一生中令他怀念的东西。”

蓝湛瞳孔猛地一缩，刹那间明白了什么。

“怀念的东西，呵。”

蓝湛的表情终于变了，晶莹的泪如决堤之水纵横的划过脸庞，突然嘶哑的喊道：

“江晚吟！”

“蓝忘机！”

江澄定定的望着她，眼中划过了一道他蓝湛看不透的东西：

“啧，真希望来世不再看见你这张嘴脸，丑死了。”

江澄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蓝湛猛地抬头，泪水朦胧间，他看见那人站在他面前，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然后伸出一只手，轻轻将他拥入怀。

“……江澄……”

他震惊了。

那人微微一笑：“我在。”

“我……”

一切变化的那么快，他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哦，他想起来的，江澄与虞紫鸢如出一辙，刀子嘴，豆腐心。

江澄……是在意他的！

“……你……你骗人……”

蓝湛委屈的说着，说着说着便哭了，哭着哭着，就笑了。

那人没有说话。二人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江澄忽然道：“没骗你，你真的很丑。”

蓝湛抬起一双哭的红红的肿肿的眼睛去看他。

江澄笑了，伸手轻抚着他的脸，忽然一把将他拽进怀中，一手拢过他的发丝，吻上她的唇。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的那么快，蓝湛心内闪了一个激灵。但是她很快便闭上眼睛，贪婪的沉沦在那霸道而温柔的触感中。

“……江澄……”

“没骗你，我真的要走了。你要真的想让我原谅你，可以。那就乖乖的，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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