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仍然是雨夜,同样的瓢泼大雨夹杂雷鸣电掣撕裂大地,那个华冠青年为了早已腐朽破败一触即溃的皇命,孤身一人横刀持剑在斩龙台前挡住犯阙叛军时,是否也会回忆起曾经“聚九州之黎庶,覆一家之王庭”的豪言壮语?】
神武八世政元年,百年不见的天灾降临席卷沿海,东方海阁和南宫城遭受重创。
南宫城同东方海阁的边境处,官道和民路的交汇处开了一家不大不小却备受好评传承四代的酒肆客栈,老板站在二楼窗台前,双眸凝视天际风云变换。黑云压城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直冲而来,将愤怒铺满大地。
他像极了十几岁时喜欢的那一个人,从记忆里走出来的模样。弱冠的年纪长了个素净如竹的少年容颜,看起来清清朗朗,像是秋日里家门不远处一棵熏熏漾漾的梧桐树,凉风从天边吹进屋里来,鼓动起过肩的长发,顺势拂动颊边云鬓,几缕青丝飘到他的脸上,倒多了几分少年英气的味道。他本不算壮硕,但那习惯着一席青袍白衫的身躯也称得上一句高挑,和那张脸杵在一起,荡入一对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倒像是个十七八岁春风得意的少年郎。
“看来是赶不回来了。”叹了一口气,卿胤川颇有些微词地将某人托他转赠的发簪重新收好放入怀中,将长袍一紧做文武袍,路出袍下厚重玄甲,袍下左手将手中如沐血浴的长刀龙雀轻轻一抛作雷电飞散,露甲右手将刺穿那人胸膛的长戟抽出,敛衣含袍走入屋内,询问起身旁小二来,“我们客栈里的存粮还多么?”
“诶掌柜的您多虑了,咱们客栈库里的东西不是还能再卖半个来月嘛。”正浑身颤抖六神无主的值班小二见掌柜的和他说话,一边忍住心头呕吐的欲望,一边对他手中锋刃心有余悸,磕磕绊绊地回道。
倒也不怪他见识少胆皮薄,东家平日里的确脾气好,待他们这些作工的也称得上宽厚,但谁家掌柜是能无伤砍死对方几十号人的啊,虽然这种事在客栈内并不少见,他们上岗时也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谁能三天两头见个死人还心无波澜的?
卿胤川没有继续搭理他,旁边楼梯上来了一位天命之年的白首老者,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只是那脊背却挺得格外的直,见到老板,微微含眸算是致礼,然后徐徐道:“胤川,不必担心,客栈的存粮不多,但家里的存粮还是够吃两三年的。至于铁心少主和神雒少爷所托的那位小姐的安危.....家宅在断开东方海阁和南宫城的梧桐山上,易守难攻,有一人可当万军之险,家中还有三十余名金刀郎,那是老爷生前的亲卫们,战斗力和忠诚都可放心,是断然不会有事的。”
“那晚辈便可放下心来了。”恭敬行过上揖后,卿胤川才越过老者自楼下而去,“还是老样子,麻烦卿老监督着收拾一下这一地惨状了,晚辈还得营业呢。”
见此,老者也只能挥手退下小二,那些收尸人轻车熟路地走入客栈,片刻之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只剩下老者一人坐在房内怅然若失。
“老爷,大少爷的刀法学得很是精妙,刀出如雷轰鸣叱咤,区区年余,已有了您七分模样。”
烟杆啪得拍向桌脚,那一处位置已经被经年累月的轻拍凹去几分,老者猛地抽来腰间斑驳长刀旋酒入喉,大半岁月的委屈求全同醉意一并轰然入脑,只做秦腔高昂不绝,舞得一曲刀锋之舞,杀气横行血流三万里。
一曲舞罢,老者才颤颤巍巍地拾起早已破烂的酒壶一角,姗姗然靠桌而坐,口中念念有词道:“只是啊,这习刀之人,身上又怎么能有别人的影子呢?……”
老者本无姓,原是一孤苦伶仃之人,身上有两分气力,在战争中被卿无衣救下作了卿姓,任账内亲卫一职,一路忠心耿耿跟随南征北战,渐渐到副将的位置上。
老爷出身豪族,祖上是开国王爵,只是数百年传承至今分化到老爷身上,也什么都剩不下了。
老爷留下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庶长子卿胤川,一个是嫡子卿浩宸,两个儿子之间差了十岁。老爷年轻时候家里穷,为了吃口饱饭去参军,驻军到梧桐山时,娶了个女子,孩子还没出生就随军开拔离开了梧桐山,那女子在随后的暮商月里,生下了卿胤川。后来老爷又随军西征一路步步高升,渐渐被军团长看中,得了侯爵后,明媒正娶了另外一户大家闺中待嫁的女子,安家落户,有了卿浩宸。
自两年前开始,老爷来看过几次卿胤川。自幼没有感受过父爱,又刚刚丧母的卿胤川天生乖张暴戾,又对老爷有天然的敌意,最开始老爷还和颜悦色地劝说,直到最后只是觉得这个长子冥顽不化,把梧桐山上他的住处翻新扩建了一番,任其自生自灭。
卿老在最后那次老爷看望卿胤川时见过属于卿胤川的,那名为龙雀的神兵,一道百余步的石阶,卿胤川在上孤身横刀怒骂不止,卿无衣在下负手而立横眉冷对,最后父子来不欢而散。竟在卿无衣转身后那一瞬间,一阵伴随彻耳狂啸的破空声后,不知道这个逆子是出于何种想法,竟挥舞手中刀锋如虹穿膛而过,卿无衣命丧当场。
弑父啊......
至凶至邪的行为,竟在那滔天雷怒中,十方鸣雷归一,诞生出这至邪至凶的神兵。
龙雀,它自雷鸣中诞生,族属凤凰,不似凤凰绚烂,却最为凶猛暴戾。幼年形似普通水鸟,成年后双翼如夜铺天盖地,足以遮挡日月星辰,一旦升空致死不再落地。——那逆子竟踩着自己父亲的尸体,轻笑着将那伴有幽暗雷鸣的长刀唤为龙雀。
那次,卿无衣或图个掩人耳目,或杜绝夜长梦多,只带了卿老一人,卿老将卿无衣的遗体带回旌西侯府后,为了避免兄弟麋墙再起刀兵,找了个并不高明的理由后直接封棺下葬,随后也闲住了些日子,继承旌西侯的卿浩宸年少无知,既没有清算他的失职之罪,却也无力管辖侯府渐渐被母族架空,他们这些老爷的亲卫失势后取无可去,最后只能投奔卿胤川。
所幸,卿胤川没有把对卿无衣的憎恨转移到他们身上,反而热情地收纳下来,以叔伯之礼相待。他们把山上的几处平地开拓了出来作耕地,平日里耕种劳作,危难时提刀上马可做护卫,也算是对得起他卿胤川的优待。卿胤川自己的客栈位置很好,生意不仅没受到那些叛乱的影响,反倒更上一层楼,仓库里的闲粮布匹越来越多,日子仿佛越来越好。直到,神荼找上门来。
估摸着是个把月前吧,神荼亲自带着一个遮容避貌的女子找上门来,卿胤川虽不认识神荼,但还是认识他手中刻有铁心二字的令牌和那一身万人之上的压迫感。
神荼开门见山,他出价两千石粮食和两百块金饼,外加他的一柄亲铸战戟,换这个女子以客之礼在卿宅住下,直到神雒来接她走。作为定金,神荼先给出了战戟。这是一柄分铸联装戟,如出一辙也刻有神家家纹,品质不分上下,听神荼所说可与神兵争锋。若非形势所迫时间紧急又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其次担心定金的重量不够,神荼是断然不可能将它赠出的。
那日,卿胤川揣着明白装糊涂地笑着问:“您为什么找上我这儿?我一个白身无权无势无官无职,不沾亲带故没人情来往,换任何一个小隶的可信度都比在下高。更何况,在下不觉得孤身一人能和东方海阁作比较。”
“长风道上有一家叫长风湾的客栈,客栈老板不仅开客栈,还接一些官家上不得台面的黑活儿。虽然看起来不靠谱,但职业素养高得惊人,有些时候母亲还要找他干活呢。——嘶,至少东方铁心是这么说的。”龇牙倒吸了一口冷气,神荼还是不习惯像神雒这般说话,将卿胤川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后,转而露出了丝笑容,“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的身份比较特殊,东方海阁和南宫城都不适合长待。神家在这两个封国也没什么可以相信的合作伙伴。卿掌柜的实力我还是有所听闻,如三弟所说,龙雀斩魂诛魄的话可是在道上传得神乎其神。所以,还是得麻烦卿掌柜的了。”
避无可避,卿胤川爽快地接下了这门交易。
今天的这一波人,算起来已经是接了这个委托后,第三十七波找上门来的人了,所有人都是张嘴就问云笙在哪,卿胤川回答不认识不知道,然后立马刀剑相向。结果也是如此,全被神雒提前安排好的收尸人抬到荒山野岭喂野兽了。
回到卿宅将马牵进马厩,先是和坐在湖心亭里的云笙打过照面后,卿胤川故作闲逸地赶回自己的房间,闭门缩窗,盯着那柄长戟发愣。
说是神荼亲自铸造的长戟,说是能与神兵争锋,但卿胤川估计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的,简单来说,他相信前半句,不相信后半句。毕竟他拿着的第一天就按着敲筋通骨的观锋法看过了,这种样式的联装戟制式相当古老,是曾经受制于冶炼工艺不精的产物,虽然素朴有效,但分装带来的问题就是容易断裂。神荼的这玩意儿是连着戟杆一并铸造,重量倒比普通联装戟还轻巧几分,虽然不知道具体材料和具体手法,却也不失算个捷径。
神荼送的这把长戟却着实下了心思,长八尺六寸,他用着正合适,弧援上还刻有神荼亲铸卿胤川自用戟的字样。
卿胤川消息不算灵通,但神荼有多忙他还是能知道的,如此下心血的长戟,神荼竟然会允许保护隐藏一个女子,就这么送到了他卿胤川的手上。
要么,神荼说的是假话,这把长戟根本不是他造的;要么,神荼说的是真话,这个女子重要到神荼的名字才镇得住场。脑袋一沉心口一紧,卿胤川直接抛弃了第一个假设。如果做出这件事的是神雒,那么根据那些传闻,他会毫不犹豫的选第一个。可偏偏是神荼,还是按照那些传闻,让他不得不再一次对这个女子提起十二分的重视。仅仅目前来说,若神雒接她走时她毫发无损,卿宅就能发一笔横财。若神雒接她时出了什么意外,那估计自己就得除名了。
况且,若假设成立,卿胤川现在有点儿不敢想,这件事结束后他还能不能在这条道上做下去......他总觉得自己跳进了个不得了的旋涡里。不过,卿胤川还是挺喜欢这个叫云笙的南夏女子的。即使他消息不太灵通,还是能知道本国从来就没有云姓之人。
不过嘛,不该管的别管,不该问的别问,这才是黑手套的职业素养。况且,就个人情感而论,卿胤川还是挺喜欢云笙的,毕竟她的那句话可是说到了他的心坎儿里:我们都在怀疑彼此的正义。
战场中央,以光柱为中心凭空出现的旋涡将两方的战船不断拉拢,击沉敌方的船只还能继续在漩涡中挣扎,被击沉的船只只能随着旋涡溺入海底。
东方铁心一手持斧一手握纤在失魂落魄行如走尸的神荼身后,静静守候着。她能理解神雒和北宫长生的突然暴起,也能明白此时神荼的颓败,虽然只是寥寥几面的交谈,她依然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个背生双翼的女子究竟是多么重要。
虽然神雒和北宫长生脱离掌控的肆意而为的确无形间在干扰舰队一直维持的战线,但她倒并不是很担心。
海战其实没有空战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战法,两军相撞,比拼的无非是士气军备,还有士卒们平日的训练娴熟度。在这一点上,她有不输天下任何一只舰队的信心。
叶玉的战报传来——有数十只小队快艇正倚仗着轻便快捷的优势,不断绕过先锋战舰穿过战场中心地带直冲黑旗号扑来。
黑旗,正是东方铁心的旗舰的名字。她忘不了,那时幼弟第一次登上这艘船那激动到不能自已的模样,口中不断向她重复着“黑旗”二字。幼弟的身体一直不好,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甚至那时尚未战死的大哥都严禁他登船出战,如果战火不起,幼弟是一辈子也不会有一艘属于自己的旗舰的。
那时,她不知怎的心头一软,默默将早已写下的船名划掉,改为了黑旗。
至于那些小队快艇……东方铁心自然也是知道的。斩首所用,专门训练来绕过防线直接攻击旗舰的死士小队,其实这种跳帮战术在海战里并不稀奇,可无奈云箜特别喜欢那一套擒贼先擒王打蛇打七寸的打法,所以洒出的跳帮小队远超正常跳帮人数,虽然大部分人都无法抵达旗舰执行跳帮,但广撒网总能多捞鱼,即使是成功抵达的那少部分的人数也往往和旗舰人数不相上下。
全部都是战斗成员的跳帮小队打大部分都是技术人员的旗舰,自然能把战局成功拟定,所以云箜的这套打法在南夏舰队里经久不衰,即使云笙还在时,也不得不默认这种疯狂到极致的战术。
但老鼠死多了还知道不吃老鼠药呢,和这帮人互相攻伐,东方铁心也潜移默化地有了自己的一套克制这颇为流氓的战术的方法。
其实东方铁心受伤入天启城的那次就和南宫问天抱怨过,依稀记得,那时候的南街小霸王一边依在榻前,一边摇着杯中清酿,颇有几分故作严肃地说:“南街自我父亲时代就有一句老话,对付流氓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还要流氓。”
简单点儿的说法就是,关门打狗。
“啊哈,倒也不枉我专门转道去了一趟南宫城啊。”
东方铁心向叶玉点点头,无需多言,叶玉转身进入船舱。
叶玉走后,她的左右亲兵倾巢而出拱卫左右,长吁一口挤压多时的浊气,东方铁心举起凤皇,桅杆上的旗手得令后,两道旗帜随长明灯的闪烁频率一并向所有中军舰队发布军令。
老实说,叶玉并不能理解东方铁心的很多思维。像对方这种多方势力组成的联军,多是力合心不齐踟蹰而雁行,有力使不出。应当保存实力待到敌方疲惫,令精锐长驱直入斩将夺旗,联军自会崩溃逃窜。可偏偏东方铁心一直耐着性子在磨,从对方的外层开始像切土豆片般一层一层地剥离击溃,这是大规模军团决战时用的手段,虽不算错,但在这种情况下,远远算不得最优解。
不过,叶玉只是一个副将,在东方铁心手下更只是一个客将,他自认为没有那么高的话语权。
他从小船渡到中军前沿的战舰上时,整个中军的战舰已经全部以黑旗号为中心,转舵至战舰首尾相连,形似一层套一层的圆圈,首尾龙骨之间的空隙刚好对着的是身后战舰的中端,恰恰是侧弦弓弩三百尺左右的近处聚焦点。
微微蹙眉,叶玉将东方铁心的想法猜了个大概,却仍有些迟疑,毕竟按这个打法,左中右三军前锋将遭受巨大的损失。为了全歼这些死士小队,真的值得么?
嘴角轻啧一声,叶玉只觉得自己是真不适合思考这种没有绝对定数的问题,索性也就不去想了,手指轻轻挥动,身后那二十余名自南宫城带出的亲卫无需多言分散开来,前往他们各自的巨龙所在舰船上。
“叶玉!”
一声熟悉的呼唤自船舱中传来,早已束甲的南宫问天持剑自船舱走出,眉目微含愠怒。叶玉自然知道这愠怒不是针对于他的,靠近微微俯首:“少主,末将奉家主之命领二十七龙骑支援东方舰队。”
“嗯。”
轻轻应下算是回应,南宫问天并没有多少反应,南宫城龙骑和东方舰队协同作战早有记录,不是什么稀奇事。扶住栏杆,南宫问天眺望着愈来愈清晰如苍蝇般蜂拥而至的船只,眼眸寒霜:“所以,心儿的打算是什么?”
“末将不通水战,不敢妄言。但铁心小姐是说,让龙骑驻守外围打散他们的编制,然后由中军战舰层层绞杀,务必不放过一只小队。”
“这么做没有问题。”
自从在神荼那里听说过犹大之钉这东西后,南宫问天竟隐隐从心底对这些荡云军有了些许忌惮。凶猛也好无畏也好,只要是个人那么就可以被防范,但疯子不一样,疯子的行为是无法被预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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