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弟弟,神荼并没有时间伤感或是感叹,他已经在弟弟身上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他还有太多的杀孽等着去承担。
天启城,皇都。
刚到皇都门口,早已有近半数的百骑在此恭候多时。玄甲黑袍,天启城直属皇帝的近卫军,一群能凭借肉体凡胎猎杀一个又一个觉醒者的至强武装。
时至今日,神荼依然不知道这座时刻散发着茫茫威压的宫殿究竟又怎样的魅力,值得一代又一代的无数英灵为之拼杀至最后一刻,在或不甘或悔恨的愁怨中燃烧殆尽。百骑带着神荼从玄武门进入皇都,皇都的北辰门仅有皇帝出行才可开启,就算是他神荼,也不可叩问进入。
神荼已经数不清这辈子是第几次进皇都,即使是内战时期他也来回在皇城废墟上走过了数次,没想到这么快就能重建完成,几乎与曾经的皇都别无二致,除了,空中散不掉的血腥味,一如这座城市的每一块砖石。
百骑步送神荼到达大殿外的内城,便不再进入,而是协力为他推开厚重的深红城门,宫内早已有两排禁军夹道而立,沐浴在阳光之下金光闪耀,亦如黎民时天空灿烂的朝阳。
神荼凝望同样在城墙外站成两排的百骑许久,才回首眺望至城门绵延至大殿宫门前如同金黄纽带烙印在纯白石板上的禁军,不禁微微眯起了双眸,看不清眼中闪烁的神色。若只是欢迎,那这排场属实有些大了,虽然他依然受得起,但怎么想,都觉得有那么些奇怪的味道——
示威?
不,他应该不会傻到这种地步。神荼默默在心底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
武辛不至于如此急躁,也不可能这么愚蠢——用一帮重新组建训练不过月余,名为禁军实为凑数的军队在这个时候来威胁他。
按照往日的规矩,自暮秋末孟冬初,这天启城里就该燃起灼身的篝火了,得燃到仲春月初。这个习俗自神武三世始便保留至今,这算得上多年以来第一次逾越。没有预想中的温暖,周身刚刚放松下来的汗毛又被风雪裹挟得刺入衣物,神荼缓步走在禁军中央的大道上,不住环视起这些被风雪埋至脚踝,在天启城最后几轮的风雪中吹得鼻涕眼泪乱冒的年轻家伙们,眼睛微眯,自言自语:“总觉得这些家伙有些面熟啊......”
神荼能轻而易举地品尝到这些不过而立之年的禁军眼中,被凛冽和坚毅包裹得极好的自命不凡自视清高,在此之下,更是浓浓的傲慢。
这是一种绝对不会出现在皇城之中的情绪。
天启城是压抑的,即使除却坐落在它心脏中央重重宫阙之上的巍巍皇权,即使仅仅漫步在似了无尽头的层层朱墙之中,即使是自幼出生在这里面贵为万人之上,待到喧哗尽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帝王亦会为之惶恐。它生来就是一个庞大到足以容纳一国之众,又坚固到无人突破逃出生天的金丝囚笼。
囚笼之上,是金碧辉煌锦绣山河;囚笼之下,是凄凄幽哭皑皑白骨。这人呢,往前一步,是子孙数代的荣华富贵,往后一步,是付之一炬的尸骨无存。神荼不喜欢皇城,任何一个皇帝每时每刻都在思考怎么样才能坐稳这个帝位,其次,才是所谓的天下,皇帝的恐慌和无尽的欲望随时都笼罩着这座帝都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这道无形的枷锁,安稳的活过每一天已是最大的奢望,更何谈桀骜不羁?
朝阳终于缓缓挪到了天穹之上,透过茫茫雪花洒满天启城,神荼走在进殿的路上,抬首眺望不远处正殿的宫宇笼罩在一层金光中,身穿华服的男人如降世仙人般徐徐走出,眯了一下眼,笑了笑,继续往里走去。
这个帝国的新主人在中庭接见了护国之手。至少目前为止,那个帝位还未来得及将他彻底腐化。
"参见陛下。"来到武辛的面前,迎着他非真非假的笑容,神荼微微颔首拱手过顶,看起来谦卑地行了个礼。
“嗯,兄长终于来了啊。”武辛微微笑了笑,伸手将神荼的双手抬起,“咱俩的关系,何必行如此虚礼。朕还是喜欢曾经兄弟俩把酒言欢的岁月。”
“此一时非彼一时,礼法纲常不可违逆,陛下如今已登帝座,曾经的放肆,是万万不可再有的了。”
“哈哈,瞧瞧朕这脑袋,多日不见怎可一上来就说如此沉重的话题,来来来,已经是饭点了,朕已备好酒席,兄长里面走。”似玩笑地打了个哈哈,武辛拉起神荼的手腕一前一后地往未央殿里大步走去。太阳以步入正空,宫门外的两棵参天大树投下伟岸阴影,朱墙之上一对要腾空而起的巨鸟被彻底掩埋在树荫下,朱红眼眸随着昏暗阳光竟灼灼照射出流动的光彩,随狰狞面容飞散羽翼蔓延全身。
未央宫内,依然只有一上一下的武辛神荼二人。
武辛与神荼一左一右地坐在帝座下方,围着那张不大的方桌入席而坐,在外面儿的话说是说得公正伟岸,可他们俩之间若真摆出那一副君臣的模样,想来帝座染血也不是什么久远之事了。
面对着神荼,武辛终于能如释重负地伸了个懒腰,似老妇般抱怨道:“哎哟我的天,还是咱们这些熟人相处得舒坦,面对那些各怀心思的妖魔鬼怪,老子绷着口气装模作样的实在难受。”
“嗯,看出来了。”点点头,神荼也渐渐明白了事情先后,转而释怀地笑了出来,“我说这禁军里这么多生面孔,一个二个还都怪不老实的。敢情是封国塞进来的贵族子弟啊。难怪我看着想抽死他们。”
“可别提了,我现在看着那帮家伙就难受,一个个的心高气傲,一副老天第一他第二的模样,都敢和我叫板了,好家伙。要不是时间特殊,可一个都别活着。”
摆摆手,武辛带上了些笑容,一边扶着额前的头发,一边乐呵呵地嘿嘿傻笑道:“今天也多亏你吓吓他们。算小弟的私人委托啊,接下来这段时间有事儿没事儿来皇宫兜一圈儿,小弟我一定每次都给摆上足够的架势。顺便让那群小瘪犊子见识见识,省得天天来老子这儿惹事。”
“狗仗人势?”
“仗就仗呗,活得轻松最重要。”一手拖着腮帮子,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角,时过境迁,现在的武辛难得在他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地痞的一面,“兄长,你这折腾得可是苦了弟弟我了,你说要在这个时候给那帮禽兽点儿教训我没意见,可你怎么让神雒把——啧。把那丫头带回来了啊。”
说到最后几个字,武辛的声音不禁压低了几分。
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往小了说,可以是摒弃前嫌,对背井离乡众叛亲离的一个昔日仇敌伸出援助之手,保护收留照顾,甚至算得上一桩美谈。往大了说可就不得了了,神家第三子通敌叛国勾结外敌出卖机密,甚至神家和武家对此还持袒护态度,简直是为世人不齿,为祖辈之耻。
神家和云家,如同神武帝国和南下联盟百年冲突的缩影,本生来就是生死仇敌,竟出了这么一档岔子。别说神荼丢不起这个脸,他武辛更怕惹出什么乱子。如今的神武帝国,就是一个刚刚被装好的火药桶,只需要一丁点儿火星在内部出现,就可以把整个帝国炸得四分五裂。
“这是我能决定的吗,天知道雒儿刚出去几个月就捅了这么大一个篓子,别说你了,我都没想通他是怎么放下那么深的怨恨在数百铁骑下保住这丫头的。还这么坚决,老子明里暗里威胁愣是不为所动。还封作使徒,使徒啊,神家的使徒可是一辈子同生共死的契约关系,离谱到甚至认认真真签订了契约,要知道雒儿和阿兰姐的使徒关系也不过口头上的单方面庇护。要不是眼下时候特殊,他现在可是个宝,打不得骂不得,否则我高低给这个混账玩意儿蜕层皮。”话都说到这儿,神荼也来气了,一个帝国君主和一个帝国之手在未央殿里拍桌子吐脏话,骂了神雒足足半个钟头。
“诶,你不是说没想明白雒儿为什么保下这丫头吗。”忽然,武辛眼神中闪过一丝皎洁,甚至还往神荼的面前凑了凑:“你说,这过命的交情,算不算爱情啊?”
“欠揍了想挨打直说。”
眼眸一斜,神荼的鼻尖忽得酸了起来,画风猛转到武辛都生出一阵阵恶寒:“刚收着她那天,雒儿就给她用了金创药,还带着她买东西,一路好生关照。知道么,我当他哥这么多年了,我都没有过这种待遇。”话锋再一转,眼眸中又不禁生出些许自豪来,“虽然这件事着实处理得很不妥当,但关于南夏,那些虫子放得可实在是痛快。”
言已至此,两人相视一笑,不再继续。这时,雕龙盘螭的侧门缓缓开启,侍女们端上来午饭,几个常见小菜,一碗热汤,一锅灼热的烧羊肉。刚好将方桌塞得满满当当。
侍女退下后,武辛等待着神荼环视周围片刻,缓缓点头后,才终于松懈下来。
处理一上午的政务,听那些中饱私囊的官员叽叽喳喳吵来吵去,武辛也是饿得很了,伸手拿起筷子便吃。 一边吃,一边还嘟囔着:“诶,那事儿其实都不重要,话说回来,雒儿身上的玩意儿,我们准备得如何了?”
即使早有准备,可真的到被问起的时候,神荼还是忍不住地打了个颤栗。虽然神荼很快就松懈了下来,可这一幕却结结实实地落在了武辛的眼里。
夹起一片羊肉塞入口中,或许是吃得太急,辛辣的气味伙同滚烫的温度一并冲上脑门,神荼稳了好久,才面色如初道:“这么重要的话题如此草率地说出,下次我们大可不必这样。”
迎着武辛笑出花来的张狂,神荼眼底温度渐渐降了下来:“结果很难说,虽然谈不上失败,但大概率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
“为何?”
“我们准备得就不够充分!”
白了武辛一眼,神荼继续说道,“首先,载体得是神裔,这样的灵魂强度才能撑得下来;其次,要有过神兵保证能源接收不会产生排斥;最后,还得没有使用过神力保证灵魂完整。作为唯一一个我们能找到的符合条件的人,雒儿的底子实在是太差了。少年时的饥寒交迫导致他的身体远远达不到理想的程度,即使砸进去各种各样的昂贵补品和后天近乎疯狂的弥补,也不过堪堪可用而已。就连在西域里第一次同濯虹产生同调也是靠神血撑下来的。也得亏是这个时候他才学会用神血,但凡早哪怕一个月,咱们计划都得直接破产。”
“其次,我们没有任何真正神力的输入。所谓的依仗不过是一柄与传统神兵极度相仿的濯虹而已。你我都清楚,濯虹压根就不是什么吞月鲸的独角锻造,那是你我父亲和司空世叔三人竭尽全力才将一头吞月鲸活捉压缩而成的、真正的神兽兵器。可即使被称为是神祇在大地上最后的遗孤,也只是遗孤而已,时至今日它们还保留着几分神力,我们都不清楚。”
“然后,濯虹那柄巨剑、或者说名为濯虹的那只吞月鲸,时至今日依然是活着的。雒儿说,他能感受到濯虹在试图吞噬他,可得了吧,就连我站在他身旁都能感受到濯虹埋在骨髓里的怨恨。虽然我交给雒儿的耳坠里,那一丝丝纯净的远古神力能够保证他不会彻底被濯虹吞噬,不过,只能保证不会被彻底吞噬。”
“简单来说,我们给一个二流的载体找了个二流的能源,以及一个极其不老实心怀鬼胎的合作伙伴。”
“话说回来吧,你问我为何大概率达不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如同我先前列举的这些条件一般。”神荼放下碗筷,凝视着武辛同样凝重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大半几率,我们会造出一个半梦半醒、半死不活的怪物;小半几率造出一个意识清醒但远远攀不上神明二字的长生种;能造出一个寻常人子大小拥有一定神力的半神或是伪神已是天大的幸事;至于我们想要的真神......乐观点儿来说,未来可期。”
“......”
许久的沉默后,一声沉重的长叹响彻耳间,武辛终于还是憋不住扬天长啸后,愣愣地自言自语道:“所以就为了这几乎渺茫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机会,咱几家这几十年到底在奔波些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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