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间,她艰难地睁开眼,从一丝缝隙里投入模糊的人影,将他映入心田,又清晰地洞若观火。唇齿尽力配合着他喂食的动作,喉口竭力吞咽着温热的汤汁,她想笑,却笑不出来,用尽了全身仅剩的力气,也没有再将这眼皮抬高半分,也罢,在这个曾经的死敌的身边,她终于能睡一个安心的觉了。
碗中还剩小半碗羊杂,如今不喜浪费粮食神雒自顾自吞咽起来,三下五除二扫得精光,知道她无事,他的淡色嘴角微微扬起,脸颊有了些梨涡,双手合礼,朝倚在门栏上的那人道:“从前只以职务相互称呼,还未做过自我介绍,晚生姓神,名雒——”
“虚岁十九,神武帝国天启城神家三少爷,传说中的太阳王血脉后裔。老熟人了,还整这些虚的?”依窗而立,那人嗓音依旧淡然,“不过,某听过的故事里,这位大小姐可不似如此病恹恹的模样,雒弟也非什么书生文人,如此这番故作姿态,不觉得难受么。”
神雒猛地一颤。
他回想起不久之前的事情,说是不久,但也快小半年了吧。
登上船时,他是唯一一个不带丝毫掩盖的兴奋的人,说好听点儿叫独树一帜别有风采,说难听点儿就是标新立异哗众取宠。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流淌出对故乡的不舍?表达出对家人的眷恋?还是对这个帝国未来的担忧?不,无论是哪种,他神雒都不可以有。他是神家人,但只是庶出。三兄弟之间血脉的纯度估计相差无几,但是,这早已是由人子执掌的帝国,宗族礼法、家国铁律,这些,才是凌驾在所谓血缘血脉上最坚固的枷锁。作为庶出,他必须为之俯首,他必须将自己的身份放在神荼之后,无论神荼接不接受,无论神雒愿不愿意。
神乐小妹么......有人说她的避世不出何其愚蠢,只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明睿呢?血缘将他们抬到了不该有的高度,礼法又斩断了他们企图触碰核心的欲望。
神雒到现在依然相信,他对神武帝国没有眷属感可言,偌大的一个帝国对于他的重要程度,不如神家一处宅邸,不如夙思一座孤城,不如安阳一家偏屋,他对它的无论忠诚也好效忠也罢,说是神家的宿命未免太假了,倒不如说是父兄的期待,是赏赐的丰厚。
他是抱着此生再也不踏上那片土地的觉悟离开的港湾。神雒说不清楚究竟神武帝国是他的家,还是安阳郡是他的家。他早已对自己不再抱有希望,心力交瘁足以杀死最刚强的人,更何况,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强者,无论是外在的,还是心里的。
眼前男人更名改面的消息他早已视若罔闻,可当他换了行头丢了自己曾经的骄傲一袭素衣地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不用多想,神雒大抵是能猜到神武帝国已经达成什么样了。
“老乾我送送你?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神雒问。
“哈哈哈,你小子也会学着关心了啊?”乾忍俊不禁地大笑出声,他的记忆里,这家伙可是个油盐不进的木鱼啊,“算了吧,昨晚你出了那一剑,带有血色,你是以自身的实力挥动起那柄巨剑的。鏖战五百人,这可不是个小数字了,你现在的身体,虽不及这丫头那般千疮百孔,却也是暗伤在内。自己提防着点儿,我就先走了。”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提到那四个字和那两个人,相酌半壶清酒,互道声珍重,神雒站在檐下,目送他步往他的未来。
“你们的关系,实际上很好吧。”推门而入,见到坐起的她倚在床头,一手抱着神雒放在床头的汤药,小口微抿着,一手正翻阅着他闲暇时放在枕边的画册,说来也奇怪,她竟然会对这种书看得入迷。
她看起来已经好得差不多,至少是死不掉了。
云笙的恢复速度神雒并不感到意外,昨夜替她包扎时,那一身伤痕可不比他的少,也不缺直切要害的位置,更何况这些区区小伤。
神雒实在不知究竟如何形容现在的云笙。索性就不去思考这些琐事了。寻了个椅子,他只是看着她,咧嘴乐呵呵地高兴间,竟然出了声,“其实,你这样的确比拿着把剑故作逞强耀武扬威来得好得多。”
云笙颇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原来你好这口?”
“想打架就直说。”
尽量克制只是白了这妮子一眼,神雒的食指轻轻扣着太阳穴,浮现在脸颊的笑容逐渐凝结,“说起来,你是不是该给我解释下,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你为什么会知道我在安阳等你。”
“对于杀死自己长兄的帮凶却未下死手,这已经可以说明很多东西了,况且,你在南夏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安阳郡,你曾经的家。虽然我的消息的确不如你来得广泛,但也还算看得过去。况且这本就不是什么秘密。”试图将自己的躯体再挪动几分,却感觉胸口一片凉意传来,云笙放下书,不动声色地将被褥往上方拉了拉,“你......干的?”
“废话,不然你自己涂药包扎的?我告诉你,金创膏,很贵的,记得以后还我。”
若是往日遇上此等情况,神雒大概也会多少带上几分羞红,但事出突然今时不同往日,他的眼底依然是冰凉的淡漠,“我希望你不要再岔开话,老实回答我的问题,我既然能救你一次,也不介意杀你一次。”
月下,神雒站在山边,遥遥望着那头海上的船只,五味杂陈。
她带来的白色樱花随着风,落在黑色长发上。
虽然很不想承认,云笙还是算得上漂亮的,年轻容貌在清冷的残月下,让人不禁低下头。
云笙站在神雒的身旁,沉默不语。旧衣上的血迹早已凝结,只剩下那幽暗的纹路依旧流淌着不知名的力量。腰间缠绕着荆棘,黑色的软发仍由它垂在后背,八月悠风轻轻拂过泪痕未干的脸颊,他们仰望着同一轮明月,瞳中,映着幽暗的天地。
“...神雒。”
“嗯?”神雒转过身来看着云笙,嘴角不自觉的向上一扬,“追兵残部而已,你莫不是怕了?”
“.......”云笙的双眼暗了暗。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来,尽量从脸上扯出一丝微笑:“不。只是单纯没想到,云箜会舍得下血本,让荡云军来做这种脏活,你说,我是不是还挺值钱的?”
“确实,你的头可是八千两黄金的赏钱呢。”神雒顺着刺入大地的濯虹缓缓蹲下,捻起一片樱花瓣,端详许久:“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是打算平平淡淡过完这一生?”
“跟着你。”
“什么?”神雒的眼瞳骤然缩小,却又缓缓松开。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的答案。
“你觉得我现在除了在你这儿白吃白住,还有去处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重伤出醒又受惊,云笙单薄的身躯,在月色下竟然有丝丝撕裂开来的痕迹。鼻尖在风中感到微微冰冷,夜静风凉,岚动衣舞。长发拂过脸庞,露出了丝丝碎发下那张俊俏的脸,俊俏温润,一双看似无神清冽的双眼下,竟是那么的可怜。
神雒看在眼里,不知该做何回答,乾走得没有想象中那么快,恰好将这三百余人拦在他们前面,在云笙的眼里,清清楚楚地上演了一番故国舰船沉入海底的戏码。
至少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他可不喜欢打打杀杀的。
云箜,神雒愿以禽兽不如形容此人,为权利毫无愧疚地舍弃姊妹、杀害同族、流放功臣,最重要的,是他自以为是的无能以及无所依据的傲慢。至于云笙,她被抛弃了,抑或说,遭到了背叛,如同西门孝信中所说的破阵营那般。
夜晚属于他们,平静而又令人害怕。
“你这一身衣服就别留着了吧,染了血,怪不吉利的。赶明儿起早点儿,集市上给你重新做一身。”
时间和未知能够磨损万物,即使是最坚韧的灵魂也不能除外。有朝一日回过头去眺望曾经的自己,若还能为之憎恶、惧怕亦或是不堪回首,那都是好的,待到真的想找寻一些什么来安慰自己,却只能看到模糊到分不清的虚幻时,才叫可悲。
痛苦,才是保持清醒的最好方式。
神兵小将归墟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同创文学网http://www.tcwxx.com),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