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黄沙之国,自古缺水少雨,西门城坐落在新月之地,将富硕的中原与贫瘠的西域横断开来,它为神武帝国阻断了一切凶恶来敌,也阻断了神武帝国辉煌文明辐射到这片土地上的可能性。
更加阻断了神武帝国对西域的认知。
战地之王这个称呼,不仅是对西门豪功绩的认可,更是对他几近暴戾的苛政最直接的反应,养寇自重下,他既是良帅、亦是判臣、更是暴君。
夜色越来越浓,浓到变成一个透彻如镜的圆盖,扣在天际。浓墨舞起洇染的尽头是连绵不绝的低矮沙丘,沙丘一片接连一片蜿蜒到天边。
天的那一边是截然不同的世界,那里灯火通明、车水马龙间伴着此起彼伏的吆喝和繁华人声,借着明亮如冰的月光,还能看见环绕流淌成河的清澈泉水。即使是荒芜人烟的黄沙之地,也依然有生命存在,虽然很小,也依然有点点滴滴的绿色伴随从地下深处涌出的水源,在这片被黄沙淹没了生命的土地上,倔强的活着。一抹抹身影伴随着悠扬驼铃,荡漾开天边沉寂,他们走过玉阙关外吹来的风,从被浓墨染成透亮砚底的天际唱着古调,飘向灯火通明的城。
混在商队里的身影用踉踉跄跄随时欲要倒下的身躯,撑着最后一口气朝火堆靠去,他的轮廓也逐渐清晰。停留片刻后,他又似一条丧家之犬钻进了巷口里。
他裹着最粗糙的布匹遮住身躯与头颅,蹲坐在墙角昏暗的角落里,怀抱一朴素古剑,四肢蜷缩低头不语。破旧的帽檐遮住了他低下的脸庞,伴着额前几缕碎发垂下,更加遮住了眉眼昏暗的光,任谁来看,这都是一个落魄的贵家公子,还秉着最后一点骄傲不肯放弃。
这样的人在这座城里太多了。
这是一座连名字都被淹没在时间洪流中的古城,它的宏大就算是西门城也不可而比,建设它的人伴随它的落寞一起消失,唯有屹立如初的白钢城楼还能让人铭记,这也是一座兴盛过的伟大城池。
清澈甘甜的泉水绵延不绝地从中央圆盘下涌出,灌溉起这座古城千年的骄傲与荣光。
同样也没人清楚,这明明已经干涸数百年的泉水,怎会在几月前再次涌出,亦如曾经,同样仁慈地将生命撒向这片早已枯竭的土地。人们称呼它为圣城,他更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青舟。
它慷慨地接纳每一个被放逐、流浪、无所依靠的旅行者,带他们渡过这荒芜的死亡之海,成为他们最后的希望。
流寇、土匪、落魄公子、丧家千金、逃荒者、放逐骑士、叛逆觉醒者.....他能在这里看见很多人,老弱病残、年轻力壮的都有,甚至还有几个曾经从他手下侥幸逃生的人。
他可不似看起来那般波澜不惊。神雒这人素来有个恶趣味,与大多数刺客或者探子不大一样,就喜欢不动声色地干点儿大事出来。
这一个多月来,他没有找到被那些流寇称作慕容娇的具体线索,她在屠戮掉听风郡后犹如人间蒸发一般毫无踪迹可寻,查到的也是关于这座古城的远古传闻,一来二去本就是相当恼火的了,这帮流窜在慕容娇身后扫荡郡县财物的贼寇更是火上浇油地干了不少让他厌恶的事。
可每次神雒想动手时,总有那么一两个人会临时掉队消失不见。他东跑西跑踩了十几天点,为的就是能够将这群在他眉毛上跳舞的杂鱼一网打尽。要是连这种只能跟在大鱼后面吃渣滓的虾米都处理不好,那也就甭想着能查到慕容娇的一二了。
神雒等的就是这一刻,他一激动,险些踹到身旁刚刚蹲坐下来的另一个人。
正值夜晚最热闹的时刻,纯白衣衫的修士们聚集在城市中央,手捧象征泉水的白水晶,围绕一圈,祷告祝福这座城市、这座泉水。衣着各异的人们在他们的身侧,效仿他们的模样,相隔几尺地围绕出一个又一个圆圈,低声用各自的语言,感激它的觉醒。
这时的人群绝大多数都围绕在圣泉周围,这里灯火通明犹如坠落大地的烈阳,与天空中徐徐飘动的明月对视着。
外城横梁上被月光照得胆寒的烛火,由一缕忽起的黑色旋涡掐灭,夜空中又是几分清冷的月光穿过头顶长出新芽的胡杨树,照进窗台内的一双眼眸,点亮尚未散去的血色。换下喜爱的风鸾衣和佩剑,看来是对的,此时的他就像一个被制造出的木偶,毫无感情地凝视着眼前不断后退的那人,粗布袍上不断有血液滴落,混满红白汁液的剑刃沾着些许碎肉细骨,格外渗人。
神雒开口:“除却你们和慕容娇不是一伙的、这座城市的建立者后裔已经回来之后,还有能够换下你这条命的消息没有?”
那人颤颤巍巍地回答道,谄媚地露出一个比痛哭还难看的笑容:“那、那,天启城中有我们的内奸?”
“没有才奇怪呢。”
“他们的目标是南宫问天和东方铁心,还有武辛。”
“我不在乎你们能不能处理掉这仨——这仨能被你们处理掉才有问题。再说难听点儿,你们还没有处理掉一个南宫城少城主、一个东方海阁少阁主、一个御皇城太子的能力和胆子。”
“他们的目标是搅乱天启城,挑拨天启城的新老世家的对立与仇恨,然后.......”那人话语一顿,他看到眼前的这个煞神陷入了沉默,颇有几分得意地再次开口,“你比我更清楚,神武帝国内部的世家和诸侯的对立究竟到了怎么样一个水火不容的地步。”
“我不在乎。”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嗤笑,“于外,我忠于神家,不忠于神武帝国,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于内,我爵位至夙思城封侯,因为你们惹出的事情再升封王,为北地边疆一国之主。按理来说我还得谢谢你们,偏远蛮荒的绝地山脉中,不过五百里的孤城竟然是一个王城,啊?御皇城就算真被你们玩得天翻地覆,和我也打不着关系。最多回去的时候多跑几趟处理些人而已。”
冰冷的剑锋缓缓刺入他的肩胛,温热鲜血潺潺淌出,他却不敢发出丝毫叫声,“作为圣城本都遗民,你知道我在问什么。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我还是在一位龙人模样的情报贩子口中得知了圣城落寞的真相——被截断的圣泉。”
目龇欲裂间,他怒吼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看来是真的。”
很显然,面前这个劫掠团的首领的反应,证实了那些被他拼凑起来的线索,神雒顿时觉得舒心了不少,言语间都带着些许欢快:“不急,听我继续说下去。圣泉的产出一直由建造圣城的家族,用他们的神兽来引导,他们在,圣泉才在,圣城也才能兴盛。但是千年前的一场战争让那个家族投入了所有的人力,却依然没有获得胜利。这导致家族的衰弱、也导致了圣城的落寞。”
“貌似两年前,你们找到了这个家族的直系后代,几近艰难,才在几月前让她成功觉醒,引出了圣泉。来,告诉我,这个家族叫什么。”
又是一抹寒光,他的左手小指应声而断,疼痛随神经蔓延至大脑,还未来得及痛呼,又是一股剧烈疼痛传递到头颅内,甚至掩过了之前的疼痛。
长枪贯穿了他的肩胛骨,刺破了土砖,将他钉在了墙壁上。他疼,很疼,疼得他的喉口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低沉的嘶哑声,如同他在旅行中听到兀鹫发现死尸俯冲而下的嗓音。
一个时辰后,圣泉边的祷告结束,人们开始陆续离开,已经洗过身躯,重新换上他极喜爱的青灰长衫,拿着那柄被当做战利品的长枪,又顺了一匹骆驼,带满盘缠干粮饮水,神雒一边用手指在洗净的枪身上敲打出断断续续的音符,一边哼着他极爱的塞外小调,悠悠然地消失在天边。
这当然会引起混乱。
铁铁桶般的西域如果自己不先乱起来,裂出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外面儿的怎么会进得来呢?
本就被视为闹剧的轰动,最终自然以滑稽的结局落幕。南宫问天带着东方铁心和萧十三回了萧府;神乐也同紧随而至的神荼以傲视群雄的胜利者姿态离开,徒留几家子弟在原地进退两难。
以为息事宁人的不在少数,以为此事未了的也不是没有。
人活一世,无非气节颜面四字,有些人选择了气节,有些人选择了颜面,天启城中国更是有过之无不及,将颜面奉为此生真谛的比比皆是,能真正把四个字都记住的人少之又少,更是谈何容易。
一向不参活进带有诸侯相争意味的纷争里的神荼,竟一反常态地大摆筵席为南宫问天饯别,武辛亲自到场带来武灼署名的令箭。
南宫问天回雍阙城已成定局,日子也不过就这几天了,他在天启城中为相数年,人缘不说多好,至少也能勘不错二字,前来寒暄送行的还是有些人头数。
“你说过,在那片土地上,压抑足矣扼杀最坚韧的灵魂,即使是巨龙,也要向太阳俯首。”并肩站在萧家宅邸大门外,她能够听到云端独属于辽阔海域的风声,那是天启城从不会有的自由和桀骜。
南宫问天自然是听出了与自己并肩而立的伊人,那三分调侃、三分不屑、又压抑四分关心。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对挂怀在心头的人,总是装作毫不在意,免得有朝一日不得不分别时,可以表演得像一个路人,不留下丝毫软肋。
感情对于一辈子都活在东方海阁阴影中的她来说太多余,也太奢侈。
凤皇之后,一片又一片遮挡阳光的身影突破云层俯冲而下,在天启城上空盘旋,勾勒起一道道飓风龙啸声震慑寰宇,宝欣楼的一处客房内,武辛轻轻摇晃杯中的穹酿,一饮而尽后,又缓缓笑道:“很大的阵势。百骑禁军都派出为南宫问天随行,看来南宫叔父是真的在意他这个长子。”
“你倒不如直截了当地说,南宫老爷子在对我们示威。”他的对面坐着身披裘袍的神荼,春节之后他的事务很多,但南宫城内的线人发回的情报,却着实让他惊了又惊,“显然,我们将他疼爱的儿子再次投入到帝国的博弈中,让他是真的生气了。打个赌?”
武辛来了兴趣:“哦?你可不是嗜赌之人。赌什么?”
“赌这百位龙骑兵降落之前,我们要是拿不出个态度来,那么巨龙的爪牙是否会瞄准我们。”
“他有这个胆子?”
“你敢顶着你父皇的名头那他唯一的长子开刀,他南宫逸凭什么不敢顶着他儿子的名头动你?虽然不敢真把你弄死,但是打伤打残还是可以的吧?你觉得真的发生了我们假设的事,你父皇会因为你去为难南宫逸?别忘了,西域已经有了一个豪横的裂土封疆之臣。”
左顾右盼数次,武辛想举出例子反驳神荼这可谓冒犯的话语,可任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足够坚定的意见,最后只得郁闷地给自己再倒上满满一杯的雕楼小筑,沉闷开口:“.......好吧,不愧是年长我一岁的国之栋梁,你又赢了。——那我更是好奇了。能够踩低巨龙头颅的烈阳,是否同样也能燃烧凤凰的双翼。”
好多年了,估摸着就是在洛王案后,东方铁心就再也没听闻过百骑离开南宫城的领地,更不论在天启城上空盘旋这等诡异事。捏着一柄萧老太太送的冷骨玉团扇遮住半脸,东方铁心道:“你父亲很疼爱你。”
昂头负手而立,南宫问天倒是满不在乎地看着她,笑眯眯地说:“可我疼爱你啊。”
南宫问天这厮对外人可都是一张德才兼备的温雅公子模样,反倒在自己面前素来就是一副轻佻烂漫的放荡贵公子做派。
不过还好,自认识他以来已经数年时月,无论好的坏的模样都见了个遍,东方铁心也算是习惯了。故而,任凭他如何挑着一对波澜涟漪的眸子在她的全身上下逾越,东方铁心都如老僧入定似的,气定神闲地仰望天空中盘旋的巨龙与凤皇,一言不发。
或许是东方铁心的反响太过平淡,南宫问天“刷”地一声抽出佩剑直指苍穹,又直勾勾地盯着东方铁心许久,才笑出声来:“你觉得,凭我南宫城百位精锐龙骑兵,再加你我二人和神雒,此番西行,胜率几何?”
连眼角光芒都没给到他的东方铁心,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忍不住嗤得一声发出声响:“我不知道你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把我当傻子。你这个在龙骑兵堆里长大的公子,应该比谁都清楚每一只威风凛凛的巨龙打理起来究竟有多么困难,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想把这百骑作为战力?呵呵,他们最多也只是给你造势罢了。”
此时的东方铁心和南宫问天相距甚近,她能从他清澈的眼底望见有些陌生的自己:“至于神雒?那更别想了。说好听点儿叫忠于神家,说难听点儿叫到处惹事完了还不想承担后果。一句忠义之名把责任甩得干干净净,孑然一身才是这货的本质,假使我们仨一起遇见无法对抗的麻烦,那轻功练得炉火纯青的他一定是跑得最果决的那个。”
南宫问天发现和东方铁心待在一起的时候,他变得很爱笑。与朝堂上那些阿谀奉承的礼貌性笑容不同,与面对父母时那种解释不通只得一笑了事的无奈不同,她很干净也很纯粹,就连自己待在她的身旁,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轻松自在。
“心儿。”
“嗯?”东方铁心已经潜移默化地再次接受了南宫问天的这个称呼。
“要不咱们找几个帮手什么的?”捏着腰间温润的一块玉佩,南宫问天笑得神秘。
“怎么,拿着你这个香饽饽钓鱼?”东方铁心自然明白他指的是谁,“东方海阁有句老话是这么讲的,钓鱼线的两头,总有一个是傻子。”
“你觉得是我?”
“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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