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啊,东方铁心二十岁那年,武辛领命带禁军巡视东方海阁,路途上遭内奸暴露行踪,引得南夏诸国结成联军大举进犯东方海阁,甚至不惜花费重金拉拢神武帝国本地士族豪绅里应外合。
东方雄和武辛奋战至重伤、东方一门旁系满门战死、她那极爱钻研书本文学的弟弟也不幸遇难。
所幸,武辛活着回到了皇城,在他那暴怒的父皇面前替东方雄等人多有美言开脱,神武七世才将他弥天的怒火烧到东方海阁的头上。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武灼随后下令在帝国内全力搜捕内奸叛逆,甚至不惜拉诸多封王入局作刀,清查后逮捕之人何止万数,神武七世下令送至皇城尽数枭首示众,皇城午门外的刑场里哀鸿声数日不绝,整整一个夏天的暴雨也未能冲散满地的鲜血。
史称江陵之祸。
东方海阁群龙无首之际,她临危受命,收起了刚刚萌芽的儿女情长鸳鸯之情,以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的手段重新整治东方海阁,誓要将南夏诸贼尽数斩杀,以报东方海阁血海深仇。
没过多久,亲兵上报说是在城外抓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自称是来自南宫城,一路上很是不配合,已经放倒了十几个看守他的卫兵。东方铁心压抑着满腔的怒火,神色愠怒地赴往牢房,跨过牢门,她见到了小半年没见如今蓬头垢面似逃荒之人的南宫问天。
她有片刻的失神。
江陵之祸后,诸多封国都和东方海阁尽力拉开关系,以免殃及池鱼惹火烧身,人走茶凉之事她也不是不懂,所以,东方铁心也未曾奢望过什么。
在朝任丞相的南宫问天自接到东方海阁的战报后心急如焚,连夜请辞从御皇城赶往东方海阁,可诸多封地之主像是商量好那般,都阻断了去东方海阁的路。
他只得绕道先回南宫城,回到南宫城后,这一次父亲说什么也不肯将巨灵龙借给他,还给龙骑兵们都下了死命令,他只得揣些银票骑一匹快马出城去,日夜兼程不知道换了多少匹马、沿途风餐露宿不知吃了多少苦。
此时看她安然无恙的站在自己面前,细细端详时又知她憔悴了好多,南宫问天嘴拙地嘟囔几声,露出一个比哭还像哭的笑容:“嗯…..我就、就是来看看你。”
喉口蠕动片刻似想说什么,却在轻叹中什么都没说,深吸一口气,她冷眼怒斥道:“堂堂一国丞相、一地封侯,竟然如此肆意而为!简直是胡闹!副将,你现入军营点三百精兵送他回南宫城,务必看着他进到南宫府后才准回来!”
副将领命离去,潮湿阴暗的牢房里,他们之间沉默得诡异,只听桌上一盏烛火炸裂出燃烧的响声。
南宫问天看着她,试探地搂住她微微颤抖的肩膀,伸手抹去那双眼角溢出的点点泪痕:“心儿,你一定很辛苦吧。”
两度家门遭难,她一滴眼泪也没有掉。此时被他温暖的怀抱拥在胸前,她用坚强堆积起的如山堡垒终于摇摇欲坠,可她是东方心,母亲重伤未愈之际,她是东方海阁唯一的顶梁柱。她怎么能软弱,怎么能哭,怎么敢哭。
出了牢房,东方铁心允他在府内换洗一身,谁知南宫问天换洗完后,东说道他要去看看东方阿姨,西说他想想见见海阁美景,反正就是赖着不走了。七天后,终于忍无可忍的东方铁心下令让人把南宫问天给绑了扔马车里离开。
走之前,她还是腾出了时间送他。
他说:心儿,你还有家,还有我们,祖母很挂念你。
同他并肩漫步,东方铁心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她没有送南宫问天出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灼热海风撩拨起她耳畔徐徐飞扬的长发,东方铁心的脊梁挺得笔直,着了重甲的身躯在周围将士中依然显得娇小,这样单薄的身姿,从今往后要扛起是整座东方海阁的责任。
又是一月有余,她收到了南宫城寄来的信件,是南宫逸写的。大致意思无非是感谢东方海阁对南宫问天的照顾,南宫问天目前休假在家,被南宫逸处了紧闭反思之罚。
从那以后东方铁心再也没有收到过南宫问天的来信。也忘了是多久的日子了,收假回到边防的将士说,南宫逸授意南宫问天和前丞相司徒安南的独女司徒皓月定下了婚约,成亲时日定在明年暮秋月二十四日。
她似无事发生,继续与同僚讨论着排兵布阵。这样就很好。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再后来呢?
“再后来,就是洛王案。武灼陛下遇刺重伤,御皇八守护中的坤、巽、兑三守护身死,二皇子洛王武卿被废庶人,贬至北冥雪域的边军里作了前锋营。”南宫问天重新荡开茶盏上氤氲缭绕,递给了对坐的东方铁心,又伸手取落栓楔将窗户降落大半。
接过茶盏微微入口,绵绵不绝的清香甘苦在口腔蔓延开,再同他谈起这件事,东方铁心实在不知应该摆出怎么样的表情,只得故作轻笑:“那时你还在朝为相。你那久居外域的丈人也无意卷入其中,被盛怒的皇帝下令饮鸩抄家。”
闻言他只是一愣,转而又缓缓地笑了出来。
如今想起这样的处罚,南宫问天也只是会觉得武灼实在是念在旧情下留情许多。
洛王案紧接江陵之祸后,主谋是皇帝身边的心腹臣子慕容柔,受其蛊惑之人上至皇嫡子、皇位第二顺位继承人、骠骑大将军武卿,下至宫廷侍卫侍女,牵扯人数竟与江陵之祸的规模有过之无不及。
事后,慕容柔被诛九族,受刑牵连之人五百有余。
其祖辈的后代、时任左禁军大统领的慕容长卿,因未曾听闻参与此事,并且在事发时奋勇杀敌护送武灼离开御皇城,被网开一面仅卸官贬职逐出皇城。
洛王武卿一是念在其皇子身份,二是念在尚在的神家长子神哲入世求情,故削位贬入边军前锋营,生死天定。
余下之人,无一不是处以极刑。
“或许是因为我兢兢业业地处理着整个案件的稀碎琐事,又或许是因为父亲和陛下年少时并肩沙场的情谊,南宫城无一人受到牵连并罪。”如今提起,南宫问天还是有些后怕。
细细想来,他当初的忐忑不安竟与神雒的言语不谋而合。
皇子、皇位、皇权。无论是洛王案,还是南宫问天自己的棋局,都绕不开这三个东西。
“那你的未婚妻司徒皓月呢?如果你忘了的话,我倒是可以提醒一下——就是在逃跑到御皇城潼关前,被我一斧斩成两截儿的那个。”多番揣度,东方铁心还是问了,她笑得薄凉,如同只是将偶然翻阅到的文本小说轻轻言出,略有些玩笑之意,“虽然还未过门,可她无论从礼法还是道义算,都是你南宫城之人。还是死在我手上,你,恨我吗?”
他许久地沉默着,放在案桌上的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显得有些嘈杂。
她也就坐在对面端详着如画的他,带着些许不可言明的笑意,拂去几缕烟气。
今年的皇城不知是怎地,下了这么大的雨雪,阴霾乌缭重云团团遮掩天空,白雪纷然而下,本就在腊月前已是苍茫一片的皇城又生了几分凉薄。
南宫问天没有像暗讽神雒那般升起炉火,东方铁心也没有多言,二人都是弓马取的功名入的堂室,怎会连这冬雪都忍受不了。
起风了,窗口缝隙里依然飘入几片伴着凉意的雪花,擦过东方铁心的唇角,几许清寒。
她在等着他的回答,即使,神雒的旁敲侧击和南宫问天与神雒的针锋相对,东方铁心都听得清清楚楚,她不是傻子,已经被残忍地揭露了七七八八的来龙去脉,她何须多想便能一眼明了。
东方铁心还是要听南宫问天怎么说,听听这个一心谋划了所有的人的话。
蹙着眉,东方铁心忍不住地回忆起从前,一段段记忆如走马观花在眼前呼啸而过历历在目,让她手足无力。东方铁心不再是那个天真纯粹的东方心,南宫问天也不再是那个横冲直撞的不良人,无论愿意与否,他们都在成长中悄然改变,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来自己。
可即使是斧刃斩开枯木也是需要时间,更何况企图用溪泉抹平顽石,不过区区数年而已,她竟然天真的以为他打不开自己心头独属于他的柔软了。
已近薄暮,未起蜡烛的屋内开始昏暗起来,逐渐无光的环境里,他开始看不清她的眉目容颜,东方铁心的眼眸仍然闪烁着独属于她的光泽,南宫问天却发现,如今的他竟不敢与那如后秋若水的眼眸相接。
还是能够清楚地看到的,他的喉口正在不停地吞咽着唾沫。
神雒所言南宫问天又何曾没有想过。
入夜了,清冷冬月洒落片片银光安睡在大雪初歇的雪地里,南宫问天突兀地像被扒落了裘衣甲铠,只穿着一件薄衫的身形单薄而萧瑟,如久染大病不得愈:“顺势而为罢了。我似贪贼,觊觎被所有人是为禁忌的宝物,光明伟岸地策划了一切,企图以正大光明的理由挥出自己的拳头打碎瓶子,然后用伤痕累累的手拿起斑驳满痕的宝物,言其为两全其美。”
东方铁心有一下不知所措,转而又笑出了声。他总是这样,或者说这样才是他南宫问天,像是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堆,以至于让对方烦躁地想将这一切都抛之脑后时不自觉地品尝几分,又发现他什么都说得明明白白。就这样吧,该回屋歇息了。
一大早起来,南宫问天很高兴,虽然东方铁心和他并没有彼此释怀,但至少将那些本该一个人烂在肚子里的陈年旧事说开了,他久违地感受到了畅快一身轻的肆意。南宫问天和东方铁心来到神雒居住院落,却发现屋内收拾得整整齐齐,无一丝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再见到萧老太太询问过后才知,神雒一早就拜谢离开了。
神雒是高贵的,他生为神家家主亲子,与生俱来的权利和地位不亚于任何一个皇子。同样,神雒是卑微的,他非嫡出,甚至算得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初到神家时,作为大哥的神哲很忙,一年到头也未必能见得上几面;接神雒回家的神荼虽然对他很好,但依旧忙于事务;神乐自那个时候就不爱说话,更不愿意搭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哥哥。愿意和他多说几句话、对他还算好的,也就只有一个同样迷茫的兰儿。其余的人?呵,就连清晨送货的小厮也敢欺侮他几分。
但他也是骄傲的,未对任何人说过求情的软话,更未曾俯首低眉地祈求过任何东西,幼年被圈养在乡下如弃子时也不曾忘记励精图治韬光养晦,即使他在其他小孩儿眼中如同一个怪物。隐没于乡野,哪怕最饥困最艰难的年景里,哪怕饿得半夜睡不着觉起床猛灌凉水,他都是倔强地以纤弱身躯顶着腊月严寒跳进冰水淤泥里挖沟渠换粮食。神雒不信任盟友、不信任血亲、甚至不信任自己的神兵。他很清楚,生命和荣耀永远只能靠一身血肉夺取。
神雒欣赏东方铁心的倔强,他总会在东方铁心的身上看见自己,倔强到可怜可悲可叹的模样。
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南宫问天的计谋和算局。与其说是为了达成正确的结果不惜使用错误的方法,更像是为了达到目的,将自己和挚爱的感情如草芥般扔在地上践踏,将二人的骄傲掰断切开剁碎,只为了达到目的而已。神雒本不在意。只是,将所有向从未往这方面思索过的东方铁心全盘托出后,神雒却觉得就像弄坏了一个小朋友最纯真的梦想,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不适感。
彻夜未眠也未想出个所以然的他离开了。
神家的门槛不高却也不低,神荼坐在上面刚好,平日里为了维护威严从未如此试过,还挺舒服的。难怪神雒那小子一有时间总会坐在这里,凶眉恶目地跟个孽障杀神般盯着来来回回的诸多行人,惹得那些企图登门拜访的官僚豪绅只得姗姗离去。
“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和东方铁心简直如出一辙,我原以为你和他们俩应该相处得很愉快。”见到尽力压抑着失落的弟弟,神荼企图安慰道,“好了,不用太过自责,你只是说了一个真相而已。”
“是我鲁莽了。”
相对于神钺这位早已逝世九年有余的神家上一任家主,神雒对神哲、神荼两位兄长无比尊重,尤其是七年前神哲被莫名的势力吞噬后,若非神荼的四处保全,他岂能活到现在。
神雒感受到了神荼那出乎意料的惊讶,不禁蹙眉,轻声问:“仲兄,我记得两年前南宫问天与东方铁心在萧家一别后,南宫问天请长假回南宫城的请求,正是你同武灼一同商议后同意的,那时你就知道南宫问天的算计,对吗?”
“如你所认为的,南宫问天的这个算计并不高明。”神荼眉目含笑。
算算三弟回到神家也有快八年的时间,嗯,从最开始的逆来顺受唯唯诺诺连吃饭都不敢上桌,到现在能质疑自己的行为,或多或少地,三弟终于把自己当做是神家子嗣了。
“只有不怕死的人才配活着,你以前是如此告诉我的。”
迎着神雒迷茫的眼神,神荼竟一瞬间有些惊喜,好久没有在他的脸上再看见这副表情了:“嗯,是我告诉你的,那一天恰好也是你觉醒的日子,我记得我还送了你一套冬衣和一副战甲呢。你说崇拜元纪所记载的那位铁面将军,你也确实学得有模有样,可绝不姑息眼中任何人的懦弱之举。”
神雒矗立在寂寥安静的街道中央,与神荼对视着:“我曾以为南宫问天是一个不怕死的人。”
“嗯,南宫问天的王位是弓马上取的、相职是朝堂上博的,身为南宫王的儿子,他确实不怕死。”眉目流转过难得的赞许和惊叹,神荼站起身,道,“你提到曾以为,那你现在是怎么看他的?”
皱起眉目思索许久,神雒也找不到适当的词语以形容南宫问天,最后,只得嘴皮一翻道:“从英雄变成了政客。”
神荼徐徐地笑了:“那只能说你先前认识的南宫问天,不是一个完整的南宫问天,而是局限且片面的一席泡影罢了。再说回政客——握着权利二字的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政客呢?”
“如同父亲对母亲和我长达十数年的不闻不问?”神雒对上神荼的目光,他实在无法想象神荼是站在怎么样的一个立场,才能笑着将这句话款款而言,没有一丝慌乱或紧张。
“任何一种感情尤其是爱情,虽然可能会找不到任何由头地凭空生出,但一定不会凭空消失。它和人生大相径庭,不小心就会困死在心底里,永世不得平静。”仿佛无视了神雒的目光,神荼迈着步伐走到与神雒并肩而立的位置,停下:“老实说,父亲这相忘于江湖以保两方安宁的行为很愚蠢,愚蠢到不仅后母在久病不愈后撒手人寰,更是让你至今对他仍恨之入骨不能释怀,还彻底影响到了你对感情的评判。”
冷笑过后,神雒松开了紧握的双拳,睥睨之姿地仰望着神家大门上的那张牌匾,目光锁死冷冷道:“对。”
“那你觉得我们的父亲,爱你的母亲吗?”神荼回首,“或者说,你觉得那个在弥留之际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你的名字的父亲,爱你吗?”
神雒只是一怔,侧目看向神荼,见他笑地盈盈,双唇再次打开。
“我记得父亲大限将至时卧在榻上,四肢已经僵硬地不可弯曲,也已经吃不下东西了,还能说话的父亲要我兄弟二人将后母与你接回神家,以亲生额母、同胞兄弟之礼而待。”
“我记得那天是我去接回的你,你怯生生地为我打开漏风的门,又愤恨地将我领至后母的床前。我问后母:您恨父亲吗。后母也只是笑着摇头,还轻轻地抚摸着你的头。”
“我还记得接你回神家的那天,你在榻前见到了父亲。你看他的眼神何其复杂,父亲也只是扯着微弱的笑容看着你母子二人,相顾无言。”
“我也记得,就是那一天的晚上,刚刚入过族谱的后母同父亲一起,前后不过半刻钟头,就都去了。父亲和后母同额娘一起葬于祖墓。第二日在祠堂前,白绸飘摇,我兄弟三人还有神乐小妹哭得稀里哗啦的,却是各哭各的。”
“三弟,你恨父亲吗?”神荼问。
“.......不恨。”
尽力轻声地呼出积压在肺部胸口那尘封十七年的浊气,神雒一瞬间就像垮塌了下来般,骤然间头晕目眩黯然无神,神荼眼疾手快一把将神雒抓住,彼此的目光再次碰撞在一起,虽然笑得苍白无力,眼底却都挂上了几分释怀。
“当然,若我恨他,我又怎会同你回到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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