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小公子,你也想来参赛?”那执笔的台下文书怀疑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少年,正是方才被锦瑟扶起的那个弱冠少年。
“怎么?我不行么?”小少年傲然地挺直了身躯,“刚才太守大人也说了,男女不限,我怎么便比不得了?”
那文书官笑了:“这可是正经的比试,就你这年纪的男儿,该回家绣花去,跑这里凑什么热闹,你看看,说是男女不限,哪里真有男子会来参加?”
“我和他们不一样!”少年瞪大了眼,“吟诗作画,我也都学了,怎么比不得?”
“好好好!”那文书官拗不过他,便也随着他去了,“只是待会若是输了,可别在台上哭鼻子。”
“你……你才哭鼻子呢。哼!”小公子仰起头,趾高气扬地走上了架设好的高台,那上面已经排满了数十张桌子,不断地有人下去上来,去参加比试的人可以作画,可以作诗,甚至交策论,只要能一展所长,便不限规矩时辰,只是交了作品给试官之后便要立即下台,把桌子空余出来给下一个人。
少年刚走上台,便有人在下面哄笑道:“哎,这不是文家的小公子么,你是不是跑错地儿了,这里可不是来玩儿的,快乖乖回去你爹身边,你个小胳膊小细腿的能画什么画?”
文小公子气得直跺脚:“谁要你们多嘴多舌的,太守大人都说可以,我又凭什么不能上来?”
“你看看台上,都是女人,你一个公子跑上去瞎折腾个什么劲?”
“凭你的小模样哪里还需要夺什么麟章,自会有妻主好好疼你的。”
“快回家吧,别玩了,小心你娘打你!”
台下此起彼伏的起哄声,惹得文小公子涨红了一张粉面,再不理会,愤愤然在椅子上落座,谁料刚执起笔撩起袖子想要作画,便又听见台下又有人大叫:“啊呀文公子你的胳膊可真白呀,再把那袖口拉高让姐姐们看得清楚些。”
随即是女子们哄声大笑的声音,惹得锦瑟和君紊也不由侧目。
文小公子忍住自己不去理会那些骚扰的声音,他气鼓鼓地挺着腮帮子,神情一派认真地开始作画。
瞧他那专注的模样,锦瑟倒是觉得有几分佩服:“看不出这小家伙倒是有几分定力。”
但君紊却并没有接口,虽然锦瑟不在意,可他对于这个无礼的少年没有一丝好感。
也不知他画的是什么,过去许久,他终于停下了笔,瞧着自己的画卷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吹了吹,待它风干后随即慎重地卷了起来预备交到试官手中。
谁料才一个转身,背后一张桌子的女子也正巧起身要去交卷。
两人齐齐对撞了个准,文小公子是个少年,力气尚小,于是便一个后仰朝后摔去,慌乱中他想要扶住身后的桌子,却已是来不及关心手中的画卷,只见扑通一声,他撞翻了自己的桌椅,而那桌上的砚台,正好巧不巧地落在他已完成那掉落在地的画卷旁。
一时间,原本好好的画上顿时多了数滴墨汁。
文小公子彻底地傻了眼,台下众人也不知道他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听见骤然间一声清脆地哭声响起:“你赔我的画,都怪你,你赔我赔我。”
台下的文书官则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就说不能让小孩子上台瞎胡闹,这不,就会哭。”
那撞到他的女子亦是一脸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倒闹了个大冷场。
台下众人又是哈哈大笑,觉得看这文小公子倒比看比试来的有趣。
“你的画怎么了?不如让我瞧瞧?”
文小公子抬头,见是锦瑟,立马又恶狠狠地骂道:“滚开,你个丑八怪。”那脸上还挂着泪珠。
锦瑟无奈地道:“看你还有力气骂人,想来是没什么事了。”
她说着捡起了落在地上的画卷。
原来文小公子画的是一幅海棠花图,虽然笔法稍显稚嫩,火候尚缺,可也看得出是下了几分功夫的。
“别伤心了,不过一幅画而已。还有得救。”锦瑟安慰道,想要扶他起来。
“你懂什么?我好不容易才画出来的。”文小公子一把推开她的手,自己站起身来,“不要了,这种比试,不赢也罢。”说着便撒气地一把夺过锦瑟手里的画卷,径直丢在了台上,自个儿走了下去。
锦瑟从心里哀叹自己真是拾了个烂摊子,瞧着小家伙这么想赢麟章,便助他一臂之力吧。
于是小心翼翼地将画卷从地上捡了起来,铺开,略沉思了几秒便抬笔动手了。
台下众人都不知道这打扮的怪模怪样的独眼女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要药,只见不过寥寥数笔的功夫,便看她放下了笔,拿着文小公子的画卷给到了试官的面前,言道:“好了,就用这副画作为方才那位公子的比试之作吧。”
那试官一边接画一边好笑地说道:“我说姑娘,你莫不是打趣我吧,这种画还怎么参加比试?”
她说着一边展开画卷,忽然地便愣住了。
第二日,太守府便传出了话来,得麟章的乃是一位姓文的公子。
靖安虽算是大镇,但真正姓文的大户人家其实就只有那么两三家,而能称得上一个“小”就只有一人了。
文夏咏——靖安侯府最小的公子。
说起这靖安侯府,乃是前任文宰相告老还乡后回到靖安后皇上所赐的封号。
老丞相本就是靖安考出来的状元,十年前离开了京城后便琢磨着叶落归根,于是便落户在了自己的家乡。
而这文夏咏文小公子则是文老丞相如今最小的孙子。
由于这文小公子极为的争强好胜,自小便总爱处处去和女人争锋,每逢会试,比试,便统统不肯落下,不管可不可都强行要去参加,若是败了,还要当场哭闹一番,惹得人人都怕他怕到宁可让他得胜。
也因此,他还有另一个被靖安的人们戏称的外号——文小侯爷
一大早,靖安侯府便出了件大事,一件连“文小侯爷”都想不到的事情。
“公子?小公子?原来您在这儿,老夫人正到处找您呢!”
文小公子此时正在池塘边喂鱼,以容貌来说,他算的是十分标志的可人儿,眉眼弯弯,配上一张俊秀的小脸很是可爱,只是如今方才及簈,若是再过几年,也不知会出落得如何。
“奶奶找我?你可知道有什么事?”他有些心虚地问道,该不是……要拿元宵灯会那日的事情找他算账吧,他知道自己偷偷溜出府是不对,可是奶奶一向都很疼他,想必也……
“公子别担心,是太守府来了人了,老夫人让您速去大厅见客。”
“太守府?”该不是来告状的吧,文小公子又是心头一跳,他不过是上台出了洋相罢了,至于特地来禀告他奶奶么。
“听说是来为您送麟章来了。太守大人亲自上的门呢。”
“什么?”虽然惊愕于这天大的消息,但与之相比让文小公子更加在乎的显然是另一件事。
“太守大人也来了?糟了糟了我还没好好梳妆打扮呢,这这这……”
他急得原地直跺脚,“小月,快快,替我通传说随后就到,我且先回房换身衣裳便来。”
那被称为小月的小厮哪里会不明白他的心思,不由掩着嘴角偷笑道:“是是,公子您慢慢换,我自会替您和老夫人通报,只是别让太守大人等得久了呀。”
文夏咏立即微微红了一张粉脸:“就你话多,还不快去。”
话虽如此,文小公子除了换衣,又是重新洗面,上粉,梳头,装饰,这么一耽搁,也用了半个时辰。知道自己用的时间太久了,文夏咏一路小跑,急冲冲地来到大厅,到了门口方才缓下了脚步,故作优雅地缓缓抬步,走入正厅,不敢去看主客位上的人,只一径低头对着正位上的文老夫人福了福,娇声细气地道:“夏咏见过奶奶,太守大人。”
丝漆般柔顺的长发随着他低首的动作滑贴于颊,倒是衬得那肌肤如玉般的光洁,现出了几分风情。一旁的小月欲笑不敢,只偷偷地拿眼角瞅着他们家公子。
文老夫人尚不明白他的小男儿心思,只觉得他说话神态都与往日不同,有些讶异。
“咏儿,来,见过太守大人。费太守,这正是老生的小孙儿夏咏。”
文小公子低低地应了一声,随即羞答答低头地朝着一旁的女子轻声道:“见过太守大人。”
头上传来一记闷笑声,提醒他道:“文公子,您认错了,在下不过是副官,这位才是太守大人。”文夏咏立即闹了大红脸,他这才抬头瞅向眼一旁的另一个女子——费太守。
眼前的女子剑眉星目,高大的身形与麦色的皮肤相得益彰,好一派大周女子的风范。
文小公子只抬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心跳如雷,声音更是细如蚊蝇:“见过费太守。”
“公子不必多礼。”那费太守见他容貌姣好举止文雅,亦也有些心猿意马,伸手欲扶他,却又碍着旁人在场,便又缩了回去。
“费太守今日是特地为你颁发麟章来的。”文老丞相只作不见,她威严地看着文夏咏道,“咏儿,这件事是怎么回事?”
文小公子脑袋里顿时乱成了浆糊?麟章?怎么可能,他不是弃权了么?莫不是搞错了?
“老丞相千万别怪令孙,依我看来,这画实在不凡,只得个麟章还算得是委屈了。”费太守出面解围,“如今既然文公子也来了,不妨便亲自受下这麟章吧!”说着便将手中的文书递给了文夏咏。
文小公子给彻底闹糊涂了,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文书,完全不明所以,只蠕诺道:“这……这怎么可能?”
文丞相看着文夏咏满脸的疑惑,终于发话了:“费太守,此事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费太守笑了:“怎么会弄错呢?这画上署名正是贵府小公子亲自所书,而当日上台比试的男子也只有文公子一人,怎会有差池呢?”
“可否让老生看看咏儿的画作?”
“是!”费太守立即从身边的副官手中接过画卷,恭敬地递到老丞相的手中。
从她的举止来看,便可瞧出她是极尊敬眼前的这位老丞相的,毕竟她在朝为官四十多载,虽已告老还乡,但曾为帝师且桃李满天下,对大周朝的影响力依然不弱。
一旁的文夏咏虽然也极是好奇的,却不敢愈规上前一探。
只见老丞相缓缓地展开画卷,细细地端详了半日,却是微微笑了。
“咏儿有几分能耐我这做奶奶的最清楚不过,虽说他自小便在我的指导下习书画学诗词,但以他的年纪与火候,还断然不可能有这般的笔力,所以,这幅画绝非咏儿所作。”
费太守顿时愣住了:“老大人,这……”
“咏儿,你且来瞧瞧这幅画。”
“是!”文小公子当即莲步轻移,走上前去,可才一眼他便傻了。
这哪里还是他当时所作的的海棠花图啊,那画上所画的是满园盛放的娇艳牡丹,原本泼洒上墨汁的位置多了几只翩翩的飞燕,简直栩栩如生,再配上那烟雨朦胧的远景与雅亭,真正是意境悠远,气势磅礴。
而右下角所提的两句小词更是点睛之笔:
落花人独立,微雨雁双飞。
画美,字美,诗更美。
此时便连他自己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地承认,眼前的画作,的确胜过他原本的百倍。
这不单单是佳作,简直可算得是绝品了,光看那优美的书体及潇洒飘逸的笔锋,便可见作画之人深厚的功力,可是看那右下角的署名,又的确明明白白地是出自他的手笔。
文小公子此时实在是犯了疑了,真正想不出自己的画为什么会这般改头换面。
“咏儿,可看清楚了,这画真的是你所作么?”
对着自己的奶奶,文小公子绝对不敢撒谎:“虽然画下署名确实是咏儿的,可这画并非是咏儿所作。”
文老丞相依旧严厉地看着文夏咏问道:“既不是你画的,为何会有你的署名?”
“这……这……”文小公子被文老夫人看得满头大汗,“咏儿不知,原本咏儿画的只是一副海棠花,为何如此,咏儿也不明白。”
老丞相微眯着眼看了他半晌,脸上方才浮现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笑容:“原来如此。”
她看向一旁亦是一头雾水的费太守:“太守大人可听清楚了,既然这画并非咏儿所作,那么麟章他自然也不能收下了。”
“这……”费太守神情犹疑不定,这还是第一次遇到送出去的麟章被拒,那副官见此便低声在费太守耳边私语了几句,这期间,只见她脸色微变,皱起了眉头看向主位上的文老丞相,欲言又止。
老丞相沉声道:“太守大人若有话不妨直言。”
费太守恭声道了句:“是”,答道,“禀告老大人,据说当日有一个女子曾在文公子离开后于画作上动墨,事后是她将文公子的画作交给了试官。”
“哦?”文老丞相微微抬眉,看向文夏咏,“咏儿,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文小公子依然低着头,低声道:“咏儿不知,当日咏儿离开时并未见什么人……”说到这里忽然脑海里想到了某个独眼的女子,不由想道,莫非是她?不,不可能,那个邋遢丑女怎可能有这份能耐。
文老丞相沉吟了半晌,缓缓道:“如此看来,太守大人须得将这麟章颁给那女子了。”
此时,费太守身旁的副官上前一笔回道:“老大人,这女子当日交画作时便已说了,她正是替文公子参赛的,所以这麟章论理还是应给予文公子。”
文小公子终于按捺不住了,插话问道:“这女子是不是只有一只眼睛,丑恶之极?”
那副官见他说的如此不堪,不由踌躇地回道:“在下当日并不在场,只听试官说这女子的确只有一只眼睛,且……且容貌平常。”她说的很是含蓄,毕竟在她看来,身为女子容貌美丑并不重要,何况有这般才能的女子已可算得是大师手笔,哪里是会在乎她是美是丑。只可惜没有留下名姓,连那试官事后都捶胸顿足了半日,只怨叹自己因看画看得呆住而没有及时地拉住那个交了画作便匆匆离去的独眼女子,大失良机。
“什么容貌平常?那人分明是个登徒子,刻意在我的画上动这般手脚,也不知是何居心。”文小公子嫌恶道。
老丞相扫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言道:“登徒子?有哪个登徒子会帮忙把你那半调子的海棠花图变成绝品,替你赢了麟章还不留名姓的?她这样做又有何好处?”
文小公子一时语赛,又不敢顶撞文老丞相,便只得低头不语。
文老丞相又对着费太守道:“既然事情如太守大人所言,那么老生也不再推辞,便让咏儿受下了这麟章了,只是老生尚有一事相求。”
“老大人有话尽管吩咐。”
老丞相笑了,那笑容竟有些说不出的高深莫测:“还请太守大人替老生将这位不留名姓的女子从靖安府中找出来,如此,老生也好让孙儿亲去道谢。”
文小公子一听急了:“奶奶,我为什么要去……”
话普出口便见自己的奶奶淡淡朝他面上扫来一眼,顿时噤声,低头不敢再多言一句。
费太守应道:“既然老大人吩咐了,在下必然竭力办到。”
老丞相满意地点点头,便拿起茶碗,送客。
费太守朝她道了声告辞,又对着文公子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后者被她这般彬彬有礼的态度又闹了个大红脸。
待她随着管家离开了文家大厅,文小公子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娇呼:“奶奶!!”
直冲到她的身边撒娇道:“奶奶,你不知道那女子长得如何丑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登徒子,那天灯会上,还对我动手动脚。”
文老丞相看了他一眼,忍住嘴角的笑意,刻意沉声道:“哦?她会对你动手动脚?”
依她看来,若果真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恐怕躲都来不及了,要她动手动脚?真正是天下第一桩奇闻了。
想当初在宫内教这些殿下诗画之时,人人都是敷衍了事,连带哈欠连天,或者动不动就和身边的美貌宫侍们眉来眼去的。唯有她玉锦瑟正襟危坐,无论寒暑酷夏皆是如此,这世上其他人不敢说,但以玉锦瑟的天分再加上那般令人佩服的定力毅力,要将自己孙子的画作改头换面成如此佳作的,非她莫属,何况还有那再明显不过的笔迹与绝妙的诗词,她绝不会认错。
文小公子依旧撒娇地摇着她的手臂:“可不是吗奶奶,何况她那般丑陋,这种人哪里配得上我堂堂靖安府的公子亲自前去?了不得我将这麟章派人送给她罢了。”
“你舍得?”老丞相语带双关。
“哼,若要我去见她,还不如不要这麟章!”文小公子仰头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老丞相摇摇头,她这个孙子,可真得培养一下看女人的眼光,连这么一个金饽饽摆在面前都看不出来,真是……傻得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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