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税官】篇：第七条戒律

今天是格罗弗·高朗就任荆藤城城主的第一天。

作为森林四国联盟中，古巅王国三大贵族世家之一高朗家族现任家主佩雷拉·高朗伯爵的第四子，他自知没有足够的势力去与长兄竞争下一代的家主之位，因而主动退让来到家族领地中的边境城邦荆藤城担任城主一职。

就任城主当天，他站在城中心广场，于一众百姓前高声宣读了高朗家族引以为傲的戒律：

“高朗家族有六大族规，凡本族者，不得逾越。”

“第一条：举止得体，言行文明。”

“第二条：待人宽厚，广结人脉。”

“第三条：控制情绪，收放自如。”

“第四条：处事理智，权衡利弊。”

“第五条：对敌果断，斩草除根。”

“第六条：守信守诺，尊奉公德。”

这份戒律是历代高朗伯爵所颁布的，每代高朗伯爵都有权为其增设新条目，童年时的格罗弗也曾幻想过他自己能这么做的一天，但时至今日再度回顾，却发现也只是一笑了之的幻梦罢了。

随着掌声与欢呼声的落下，格罗弗的心中满怀自豪，他的虚荣心早在家族时就受到了限制，如今已经算是较好的满足了。

不同于大部分传统贵族，格罗弗善用温和的方式笼络平民和士兵的人心。他独断全城各项重要事务，基本不克扣士兵的军饷，对百姓征收的税务也比前任城主略低一些，更是采取了好几项加强治安管理的措施。因此在短短数年时间内，他就积累了大量的威望，被平民百姓所爱戴。

野心逐渐消磨在安逸的环境中，他甚至对那些大贵族的贪腐产生了疑惑，不知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放弃了权利争夺无疑意味着他永远无法再去金钱的漩涡中心，窥探那份由财富带来的诱惑。

…………

时光就这样过去了四十年。

格罗弗变老了。

似乎是老人特有的孤独感，近期他招收不少未成年少男少女并培养成自己宅邸中的管家和仆从，这为那些较为穷苦的家庭子女乃至孤儿提供了谋生的岗位，但他也因此在贵族圈子中被调侃讥讽为恋童者。而处事圆滑的他也只是打着哈哈，从不对此有任何怒言。

在处理好城市的基本事务后，闲暇时的格罗弗常常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头戴黑礼帽拄着手杖带着自己最喜爱的三个贴身“侍从”满城转悠。其中十二岁的少年名为羽，十四岁的花季少女名为黛安娜，还有个五岁的小家伙芙朵。

这三个孩子都是他从孤儿院收养的，算是他相对信任的人。而于孩子们的眼中来看，他就是个喜欢讲故事的面肃心善的贵族老爷爷，也和他非常亲近。格罗弗一生没有子女，或许这也是他这么做的原因。

虽然嘴上总是显得不耐烦，但格罗弗倒也没有因为这些小家伙发过火。

“格罗弗爷爷，今天晚上可以让黛安娜姐姐给我讲故事嘛？”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

“因为……因为芙朵害怕，黛安娜姐姐总是板着脸，看起来很凶。”

“去找她吧，黛安娜会很乐意给你这样可爱的小家伙讲故事的，呵呵。”

“那好叭……”

原本，他可以就这么在这样悠闲的环境下安度晚年，直到他的继任者前来，直到他辞别此世。

那对他的人生而言，将是虽有些许遗憾，但终究美好的结局。

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份机会。

1492年7月19日，一个改变全泰拉瑞亚历史的日子悄然到来。

这天，隐忍许久的神圣帝国终于撕下了伪善的面具，悍然向森林四国联盟发动了全面进攻，将本就岌岌可危的泰拉瑞亚进一步拉入了战争的泥沼。

而几乎毫无悬念地，位于两国交界处的荆藤城成为了战争首当其冲的地区。

当百万神圣大军兵临城下时，作为城主的格罗弗毫不犹豫地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投降。

不同于在东域过境屠城的猩红魔渊，神圣帝国对归顺者采取扶植政策，以在战争中用更小的代价换来相对更高的战果：这样他们就能更好地消化占领区，也能让更多敌人望风而降。

事实证明了这条策略的正确性，神圣的斐然战果极大加速了他们扩张的进程，至于依附者是否忠心，对于强大的神圣帝国而言也并不重要。

这也间接的救了格罗弗和荆藤城：原本神圣打算先采取威慑措施进行屠城，却没想到战争刚开始对方就主动投降，他们也乐得有这样一个“弃暗投明”的表率，便在控制荆藤城后重新任命了部分官员，还任用格罗弗为帝国治安官，将这座城市相对平缓地过渡到了神圣的领土。

但接管城市的神圣士兵并不像森林四国联盟原本的城防卫队那样有秩序。除了整体上没怎么破坏建筑物，他们肆意侵入百姓家中抢掠奸淫，却仍会把自己身上沾染的血浆擦拭干净，仿佛万般罪恶皆与他们无关。

格罗弗和一名军官走在街道上，阳光下的街道十分整洁，除开那隐约的血腥味和偶尔从道路两旁屋舍中传来的凄厉惨叫，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而就在这时，一位衣冠不整的少女慌张地从旁侧的屋中冲出，身后紧跟着一名脱去了盔甲的神圣士兵。在发现格罗弗两人的存在后，士兵齐齐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敬礼，而少女也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慌忙朝他跑来，却被军官猛然抽出的剑吓住，她只得颤抖着跪倒在地，却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格…格罗弗城主，救救我吧……您，您不是说，有您在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的吗？”

军官收回剑，饶有趣味地看向身旁的格罗弗。后者沉默片刻，严肃的脸上逐渐浮现几分阴冷：

“荆藤城是神圣帝国的领土，为帝国士兵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是平民的义务。”

他轻轻拉低了自己的帽檐，让阳光刚好照不到他的脸。但他的目光却同话语穿透灵魂，深扎入少女的心中。她难以置信地猛然抬起头，却无法从格罗弗脸上看到分毫怜悯。

少女微微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很快就又被神圣士兵控制住，连拖带拽地拉进旁边的屋中。她的指甲在地上抓出了几道长长的痕迹，她的绝望哀求声回响与空旷的街道上，

而格罗弗无动于衷。

军官似乎很满意他的举动，拍了拍他的肩膀：

“格罗弗收税官，帝国绝对不会亏待任何忠心的臣子，好好干，你的前途光明。”

格罗弗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笑了笑，恭敬地连连点头附和：

“为帝国效劳，是我的荣幸。”

…………

半年后，格罗弗接到了神圣帝国高层的邀请函，邀请他参加一场属于神圣官员的宴会。为了能够拉近与帝国的关系融入帝国官员的关系网，他果断选择前往。他认为凭借自己在贵族圈子中多年的混迹，此次前行想必能有所收获。

然而，结果却与他所想的不太相同。

宴会上出席的大多数都是神圣本土的中高级军官或是贵族，格罗弗发现自己想要融入他们的圈子异常艰难。毕竟他只是一个投降的城主，除了有点表率的作用并没有什么实际功绩，因而基本上没人瞧得上他。

但即便如此格罗弗也不甘空手而归，宴会中的食物并没有引起他多大的兴趣，他尝试与神圣帝国的将领攀谈，却总是在报出身份后得到冷漠无视或轻蔑嘲弄的目光。

于失落之时，他忽然发现了一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贵族，他明确的认出这名贵族是约肯家族的长子克里恩·约肯，同样也是古巅王国的贵族，只不过不属于伯爵世家。他正准备上前打招呼，却不料对方也正好看过来，忽然眼前一亮，随即招呼周围的人群高声道：

“哎哟，这不是我们大名鼎鼎的格罗弗收税官嘛，怎么，你居然也出现在了宴会上，真是没想到你也有这资格。”

“在场的哪位不是仪表堂堂的人才，怎么会混进来一个邋遢老头子呢？”

“哦，也对，大人物们平日里事务繁重，自然需要从小丑的表演上找些乐子，是不是？”

哄笑声自周身不断传来，好像把格罗弗扯入了丧失理智的漩涡之中。他的脸色一阵阴晴变幻，却突然又听得对方继续道：

“哎哎，您可别生气，伤了和气可不好，影响帝国内部的团结。”

毫无疑问。从克里恩脸上的戏虐来看，他似乎已经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但这样冒犯的语言却并未引得周围神圣贵族和将领的明显不满，说明这家伙混得还不错，至少比自己好得多，自己暂时还不能得罪。想到此处，他立刻主动躬身致歉，但口中的话语却并不像旁人想象中的那般软弱：

“说的是，我这种小人物自然是不能与诸位大人相比的，就连大人物们养的宠物那也都是生的五官端正，我自愧不如啊。”

“你！……呵，看来你对自己的地位认知还是不够清晰，还是说，你连这个城主都不想当了么？”

“我可以给你一个成为我手下的机会，感谢神圣帝国对你的恩赐吧。”

一杯茶水泼在了他的脸上，而他仍然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只是拿出手帕擦了擦水渍。这在宴会中并没有引起什么风浪和关注，却还是让他成为了周围不少人的关注点和笑柄，或许这就是神圣帝国的宴会风格。格罗弗知道，自己必须得挺过这些羞辱。

但突然，一名士官突然冲入场中，对人群里的军官耳语了几句。本在悠闲饮茶的军官面色一肃，接过士官递来的信函，然后快步走到格罗弗面前：

“帝国收税官，格罗弗听令！”

“前线战事顺利，女皇陛下念你治安有功，特将你升任辅特洛地区总督，赏金币千箱，独角兽三百匹！”

场中顿时鸦雀无声，就连远处的神圣官员们也都看了过来，随后是一声声倒吸凉气的声音。辅特洛地区原属于森林四国联盟，这里的总督可是个肥差，包含了荆藤城在内共五座城市及周边地区的大部分事务权，每年能赚到的利润与税收官相比不知高了几十上百倍。但震惊归震惊，没有谁敢质疑女皇陛下的命令，格罗弗也立刻跪下谢恩：

“女皇陛下万岁！”

“女皇陛下万岁！！！”

周围的神圣官员也都围拢过来，主动想要与格罗弗拉近关系。就连刚才对他冷嘲热讽的克里恩也讨好地小跑过来，全然没有了先前嚣张跋扈的态度。格罗弗周旋于人群之中展开交际，也突然意识到了一点：

以他现在的地位，又会接触到很多利益关系，这也就意味着——

他可以做，年轻时想做却未能做到的事了。

…………

格罗弗望着桌上的信件，从长久的沉思中脱离出来。这是他第五次收到帝国发来的任务信件了。

如今的他风头正盛，在神圣帝国将森联的武装力量打得溃不成军后，古巅王国的统治已然危在旦夕，而老高朗伯爵和他的三个儿子也都被俘被杀，而他正是新的高朗伯爵。格罗弗他是个精明人，也从任务信件中明白了神圣帝国扶植自己的目的——神圣帝国需要大量的人类暗中进行实验，以创造能够在战场上取得巨大优势的改造人。而熟悉本土情况的格罗弗无疑是最好的负责人。

起初，他提供了大量的罪犯，但似乎并不满足帝国方面的要求，于是他又暗中抓捕平民，甚至于他手下强壮的士兵都会偶尔“失踪”几个，但帝国的胃口却越来越大，甚至于上次就带走了六千名壮丁！

在这段时间习惯于酒池肉林奢靡生活的他，自然不愿放弃如今优渥的条件。但这次，帝国着实让他感觉到了艰难：除了要两万名壮丁外，还点名要带走他的所有仆人，美名其曰是为他减少隐患，实际上就是想把他架空。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也毫无办法。

敲门声响起，格罗弗回应一声后，黛安娜托举着茶水走入他的办公室中：

“伯爵爷爷，您要的茶。”

看着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罕有地露出几分不忍，这些小家伙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十几年的陪伴让他没办法多么果断的将这他们作为利益的筹码。起身端起茶杯轻抿一口，他背对着黛安娜重新坐下：

“下去吧，黛安娜，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是伯爵爷爷给了我们现在的生活，我们一直都把您当作亲人看待。”

“哈，哈……亲人，是啊，好了好了，去做晚饭吧，也快到吃饭的时间了。”

“是。”

关门声响起后，他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思索着，突然感觉到面前的信封发出高亮光芒，他本能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上面似乎多了几行字。他颤抖着拿起信封。上面多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其中，包括长生。

那是一个迟暮老人，对这个世界隐藏极深的欲求。

虚幻梦影之间，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大权在握调兵遣将，金银财宝应有尽有……未知的影响让他的思绪逐渐混乱。最后的良知如同经历了炼狱般的搅碎与撕裂，他惶恐地捂着头部，痛苦地想要嘶吼出声，却并不起效。

万般归灭之后，挣扎悄然停止，理智重新整合为全新的思想逻辑。

狂热的贪婪之火自双眼中燃起，再未能熄灭。

当晚，他在家仆中的餐食里下药，使他们回房后全部昏倒。收起眼底的最后一丝遗憾后，他又召集自己的手下去暗中搜罗青壮年男子。只不过这次，他向负责的军官表示希望能亲眼观看实验的过程，后者思虑片刻后欣然同意。

这一次，他亲眼见到了这个外表上光鲜亮丽，圣洁高尚帝国的黑暗面——

巨大的神圣金属地下实验所中，圆柱状的水晶空心柱体有序地陈列开，其中一部分装着从各地掳来的不同种族的生物，浸泡于液体中插上连接管进行各种实验。负责的研究员两两成组，不时有实验体猛地想要挣扎反抗，却很快就在强压与电击下化作一滩血浆。失败的实验体被注入麻醉毒剂，被迅速分解杀死。

安静与秩序是这里的主基调，但其更深层次的内核，已然于不言中展现。

“高朗伯爵，现在您看到的是我们最成功的实验体，已经拥有了堪比一级生物的力量。”

军官带着格罗弗于走廊中穿行，两侧的尽是被关在房间里的实验体。接过军官递过来的数据单，格罗弗的双眼都激动的散发着光芒：

“如此强悍的力量……帝国必然能借此统治全泰拉瑞亚！”

“呵呵……但愿如此。”

格罗弗的反应让军官很满意，于是他获得了自由参观的权限。

溜达几圈后，他忽然注意到了一条偏僻的小道，出于好奇心便走入其中，却见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同样是位于道路两旁的房间关押着实验体，但这些实验体却与先前不同，他们被多人一组关在墙壁极厚的房间里，通过远程操纵朝房间内释放各种喷雾，以此对实验体进行实验。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两个字：养蛊。

人类、精灵、矮人或哥布林……同族或异族互相残杀，极其野蛮血腥的场面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整个房间里只有最后的胜利者能够活下来，并被赐予强大的力量。他莫名兴奋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贵族不会喜欢欣赏人性的扭曲暗面，

直到，他在某间房屋中发现了被自己送来的一位老仆。老仆的腹部被另外两个人类残忍地剖开，后者还在疯狂撕扯啃食着散发有浓烈血腥味的脏器。他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连忙朝走廊深处继续前进，果然看到了那震撼灵魂的一幕：

他府上最可爱的小家伙芙朵，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被同房间的狼人折磨撕碎，全然失去了生命的气息。在她残破的头颅上，恐惧绝望的神色永远也不会褪去。

她生前是那样信任和亲近他。

“…………”

格罗弗突然听到了身后重重的拍击声，于是回身望去，正好与被关在对面房间满身是血的黛安娜和羽遥遥对视。他实在是没有料到，自己前来会遇见如此的惨状。

玻璃墙阻隔了声音的传递，却拦不住他们的眼神。那是难以置信的质问，是无际痛苦和折磨，是他们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绝望。

黛安娜的嘴微微开合，格罗弗读出了她的无声之言：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何时出现的军官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打破了走廊长久的沉默：

“这些是我们最具潜力的实验体，你送来的那些人资质都不错，可惜了那个小姑娘。”

“……是的，他们都是我天赋异禀的部下，我很信任他们。”

“高朗伯爵，这些人是你亲近的下属么？”

格罗弗依然望着黛安娜和羽，良久才转过身来，状似漠不关心地扯动着嘴角：

“曾经是。”

被护送回到城主府的当晚，格罗弗彻夜难眠。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又为了什么。他究竟是贪婪虚伪的人，还是展露真面的魔。他用自己数十年来的经营换来了什么，又用这几年的权利得到了什么？

他在神圣帝国，

他在无底深渊。

黛安娜的话语刺痛着他那颗不知真伪的心，让他仿佛被地狱的恶魔诅咒着，疯狂而混乱。

“我究竟，究竟在做些什么……”

继续做帝国的棋子，能为自己谋取巨大的利益，可这些家仆却只能带来可有可无的所谓陪伴，巨大的利益差让他根本不需要在选择时过多纠结。他现在要做的，只是摧毁自己的最后一丝良知，那一丝在荆藤城四十年的平和生活为他塑造的良知。

他想起了农民丰收时的喜悦，想起了百姓对他的尊敬，想起了居民相处的和睦。

他想起了芙朵的天真烂漫，想起了黛安娜的善解人意，想起了羽的乐于助人。

这些，该忘掉了。

花不完的金钱和用不尽的权利，才是他如今的所求。

他已经残害了那么多人，如今早已没有退路了。

贵族不该拥有平民那样愚蠢的情感，不该。

不该……

宛若是命运的捉弄，正当他打算放弃旧有的那部分过去时，那些记忆却突然无法忘却了，死死地钉在了他的脑海中。他恍然发现，这座城主府的每个角落，都已经被那些孩子们的身影填满了。

格罗弗顿在门前，原本坚定的想法再次犹豫摇摆不定。

但恍然间，他注意到了墙上的家族戒律，那只是一张写有字的普通纸张，却在此时仿佛闪耀着璀璨的光华。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叫高朗伯爵，也不叫格罗弗收税官，

他叫格罗弗·高朗。

沉默良久，他取下挂在卧室墙上的家族戒律，在最底下添上了一行字。

“我明白了……”

…………

当黛安娜和羽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辆马车上。今天发生的事情过于离奇，让他们在起初还怀疑自己在做梦。好一会儿，他们才缓过神来，芙朵的死和格罗弗的冷漠再度在他们心中造成强烈的冲击，可此时现在所处的境况，又让他们感到疑惑。

黛安娜拉开车帘，惊讶地发现车夫是格罗弗的亲卫。还没等她说些什么，就听得亲卫率先开口：

“伯爵老爷让我替他向你们道别。”

“他自知自己所作所为罪孽深重，无法面对你们的憎恶，于是在捞出你们二人之后，让我送你们前往西部，去秩序防卫同盟的领土，在那里会很安全。”

“西部……”

“那，他呢？”

“他派人爆破了帝国的实验所，估计很快就会被逮捕处死。”

“…………”

“哦，对了，老爷还给你们留了一句话，交代我务必要口述转达于你们。”

“什么？”

“‘善者求道，恶人逐利，而我们要做的只是在这个该死的时代苟活下来，仅此而已。’”

方才升腾起的愤怒霎然间平息，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身后，那座已经消失在夜色中的荆藤城，莫名的情绪萦绕于心头，相顾却无言。

今夜过去，等待他们的虽然不一定是光明的未来，但也总会有太阳升起。

…………

年老的收税官伫立在城门口，他的表情在漆黑的夜色与帽檐下变得模糊不清。

无人知道，此刻他究竟是人还是恶魔。

“跑吧，孩子们，离开这里，”

“永远，永远不要回来。”

…………

格罗弗怀揣着手中的家族戒律卷轴，神若恍惚地回到了城主府的大厅内。他点燃桌边的蜡烛将卷轴展开，忽明忽暗的昏黄光芒照映在其上。恍惚之间，格罗弗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合，将戒律缓缓念出：

“第一条：举止得体，言行文明。”

瞳孔骤然猛缩，他如醉酒般向前踉跄数步，撑在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戒律拿起，颤抖着念出第二条戒律：

“第二条：待人宽厚，广结人脉……”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重新艰难地站起身，他拄着手杖缓步走向庭院门口，望着黛安娜和羽远去的方向：

“第三条：控制…情绪，收放自如……”

空气霎然间陷入死寂，身后的大厅门被猛地撞开，军官带着几名侍卫冲入其中，怒不可遏地咆哮道：

“格罗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胆敢破坏帝国的实验所，无异于背叛帝国！”

格罗弗转过身，刺眼的亮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拉低帽檐，沉声低语：

“第四条：处事理智，权衡利弊。”

“该死，这个家伙疯了！拿我的圣铳来，我要把这个罪恶的叛贼送下地狱！”

“第五条：对敌果断，斩草除根。”

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军官端起枪瞄准了格罗弗，后者却似乎不为所动，自顾自地念诵着那宛如圣经的文字：

“第六条：守信守诺，尊奉公德。”

“嘭！！——”

一发圣弹从枪口飞出，贯穿了格罗弗的胸膛。强大的冲击力使得后者瞬间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身后的墙上。本就迟暮的衰老躯体于此刻受到了不可逆的致命损伤。他大口大口喘息着，但很快鲜血便从伤口和喉管涌出，他只能紧靠着身后的墙壁，猛烈地咳嗽起来。

军官见此情景皱了皱眉，他实在是想不通曾经卑躬屈膝讨好自己的这位城主为何会沦为如今丧家之犬般的疯癫模样。他端起枪走上前，用比枪口还阴冷的目光盯着格罗弗：

“你可以交代遗言了。”

“咕呃……噗……”

格罗弗猛地喷出一大口血，随后在军官震惊的注视之下用手杖支撑着缓缓站起身来，迎向他的目光：

“第……第七条……”

“你在说什么，你们高朗家族不是只有六条族规么？”

军官有些疑惑，但在掌握绝对实力的情况下，他倒也乐意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不料格罗弗闻言突然狂笑起来，扯动着沙哑的嗓子艰难地发出声音。他将自己的额头顶在枪口上，最后的疯狂已然焚尽心中的惧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第七条族规今天才被规定——”

“规定自第七代高朗伯爵，格罗弗·高朗。”

在生命的最后这一刻，格罗弗恍然清明。

“呵呵，那么，我现在，现在告诉你，第七条戒律，是——”

“恪守本心，永持人性。”

“嘭！！！——”

“…………”

…………

…………

今天是格罗弗·高朗就任荆藤城城主的第16291天，

也是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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